第六章 入骨,不入心

    宁可如坠云端,恍恍惚惚。心中有个声音在说:你是失了神智吗?还是变回十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手仍然被暖暖地包裹着,无法挣扎。

    “你有好的方案吗?我们从哪里开始?”“嗯?什么方案?”宁可反应迟钝。

    “实地考察啊!”对工作一向严谨的李非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以工作之名做如此幼稚的事情。当然他也不指望宁可会帮到他,今天本没打算工作。

    “那个,我们上山吧!山里面的生活很有趣。只是今天时间有点晚了,我们坐公交去东津,比较近的地方。”宁可想了想说。

    “好!”去哪里无所谓,只要和你在一起。李非跟在宁可身后,眼里写满温柔。

    公交站台等车。人群里有几个背着竹筐的路人。一位挺漂亮的女子,背的竹筐里居然还坐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议论别人是不好的,李非忍不住好奇,只好俯身耳语:“为什么这么多人背竹筐?”热热的,痒痒的,好像一只调皮的小猫在心尖尖上挠痒痒。

    宁可镇定了一下心神,小声回答:“这叫背篓,是很重要的工具,要运输东西,嗯,这么说吧,私家车第一,背篓排第二。不开车的话,背着背篓乘坐各种公共交通是最佳选择了。因为这里的地形,要骑车会很累,就是电动车总是爬坡也吃不消,呃……下坡要是控制不好就惨了!”

    果然,李非环顾四周,除了公交车就是汽车和步行的人,北方随处可见的电动自行车在这里寥寥无几。

    “这个,”宁可扬了扬手里的酸奶,“再吃一盒,带着太麻烦。”

    “你吃。”李非拿过宁可手里的袋子,帮她打开一盒。

    “我吃完还有两个呢,早知道不买这么多。”宁可边吃边嘟囔。

    却见李非走向背小孩儿的年轻女子,“这个送给您,我和我女朋友吃不完了,带着麻烦。”

    女子迟疑地接过酸奶,望向李非和他身后的宁可,开心地说:“谢喽!”

    “你,还是很容易获得陌生人的信任,看着不像骗子。”宁可说。

    李非微笑,伸出手指从宁可嘴角抹下一点酸奶。

    203缓缓驶来,身边几位背着背篓的人纷纷做好上车准备,李非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拉着宁可站在人群后面,等到他们上车的时候,过道里也站满了人。

    “让一哈让一哈谢——喽……”一个满脸褶皱的大叔奋力从李非身边钻过。

    嗯,李非心想,要学语言,还是要沉到环境中去,这下不需要宁可翻译,自己也十分明白人家说的话了。

    已经没有可以手扶的位置,李非握着最上方的横杆,将宁可揽在怀里。

    “看撒,看撒!辣个蓝娃儿好——高哟,好——好看——”

    听到不知哪位花痴小姐兴奋又压抑的声音,宁可“噗嗤”一笑,仰起头来,小声学道:“辣个蓝娃儿好——高哟,好——好看——”

    “嗯?什么?”李非低头问道。

    “呃,没什么。”宁可不打算在如此拥挤的地方教李非学方言,只是憋不住的笑意,都要将脸撑变形了。

    “东津该到喽!”

    随着人流,两人在郊区一条窄窄的水泥路边下车,李非说:“该,就是街。”

    “孺子可教!”宁可赞道。

    “那么,你在车上说的那句话,教教我?”李非觉得那一定非常有趣,不然宁可怎么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你还没忘啊!就是……”宁可决定认真履行向导职责,“辣个蓝娃儿好高哟,好好看——你先猜一下。”

    聪慧如李非,再听一次已明了大意,只是——他决定逗逗宁可。“猜不到,太难了!”

    “咳,‘辣个’就是‘那个’;‘蓝娃儿’就是男生——这里的人,不管多大年龄,一律称‘娃儿’,男的叫‘蓝娃儿’,女的叫‘吕娃儿’。”

    “蓝娃儿,”李非指着自己,又把手指放到宁可鼻尖,“吕娃儿!嗯,不错,这是大智慧啊!宁可,你不觉得,这样一叫,人就年轻了很多吗?岁月不会对谁宽容,这里的人,对自己,对别人,很宽容——然后呢?”

    哦?这个“徒弟”居然能从简单的称呼品出人生哲学,不容小觑啊!

    “然后,你就听得懂了吧?”宁可很难将夸赞他的话说出口。

    “不懂。”李非装作很认真的样子。

    “就是——”宁可把心一横,“夸你高夸你帅!”嘴巴撅起来,不服气的样子。

    “真好听啊!”李非咧嘴笑道,“你再说一遍,我一定要学会这句话。”

    “好好走路吧!”

    已经被几位背背篓的农人落下好大一截。再往前就上山了。东津的山不同于主城区常见的石头山,一眼望去,全是高高低低的圆头土丘,由于空气湿度大、阴雨天多,土壤湿润肥厚,很适合种菜。宁可很羡慕住在这里的农人,只要勤劳一点,就能拥有四季常绿的蔬菜山,有吃也吃不完的新鲜蔬菜。

    “这些背背篓的人,是早上赶去城区卖菜的吧?”李非问。

    “嗯,差不多。”

    “卖菜,然后买回生活物资,天天如此,也是不错的生活。”

    “可是,一旦家人生病,或者孩子出去上学,就不能如此悠哉了。你知道吗?”宁可回头:“他们管‘赚钱’叫‘找钱’,我觉得这样说特别生动。”

    “哦,钱藏起来了,谁能找到是谁的。”

    “好热,”宁可解下丝巾塞进李非口袋,“这个,还给你。”

    李非笑笑,不说话。绵延的绿色土丘一个接一个,几座白色的二层三层的民房散落其间,房前一个水泥平台做院子,周围种些较高的植物做围墙。难得的大太阳天气,老母鸡领着小鸡“咯咯咯”地觅食,老人坐在院子里,端着簸箕拣粮食里的杂物,一派安乐祥和。俩人一路说,一路走,不知不觉中,翻过了五六个小山头,离公交站点越来越远了。

    “休息一下吧!”李非擦着额头的汗水,拉着宁可坐到一畦生菜旁边的青石条上。石条在坡上,落脚的地方比石条低,李非艰难地弯下腰,揉捏右小腿。

    想起那条吓人的“蜈蚣”,宁可问道:“我们是不是走得太多了?”起身蹲到他腿边,撩起裤腿,边揉边问:“走路多了,会疼吗?”

    李非怔住了。柔若无骨的小手衬在他狰狞的小腿上,这画风……宁可,你是不是对谁都不设防?

    “两年前,”李非定了定神说道,“我和董事长出差,遇到了严重的车祸。前车是一辆轻卡,满载钢筋,一个急刹把钢筋甩到我们车里来,……我醒来就在医院里了,浑身裹着纱布,只露出眼睛,然后,我就得到了长长的假期。也不错吧,大学毕业就参加工作,节假日和周末加班是常事,突然闲下来,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想了该想的人……”

    宁可动作一滞,想起昨晚那一幕,站起身来:“你女朋友吗?”却站立不稳,往旁边倒去。

    李非来不及懊恼自己的失言,一个跃起搂住宁可的腰,俩人失去重心,跌下土坡。还好土坡很短,宁可趴着李非身上,眼睛却是闭着的。

    “宁可?”

    “嗯?”宁可悠悠醒转,“哦,我又这样了,蹲久了起身太急……”

    “你没事?”宁可这才看清身下的李非,不禁红了脸。只是小晕了一会儿,平时都是靠墙站会儿就没事了,怎么变成这种姿势?宁可挣扎起来,却不见那根石条,疑惑地望向李非。

    突然,她想起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你有女朋友。”

    “你……是血糖低吗?我忘记带糖了。”李非顾左右而言他。

    “你有女朋友。你说过的,呵……”宁可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昏了头了,明明前天晚上就知道他有女朋友。眩晕感还没过去,宁可觉得自己的难受更加重了一层。

    “宁可,”李非抓住她的双肩,“不是你想的那样。太多事情我需要慢慢跟你说,我……”

    宁可甩开他的手,说了句:“该回去了。”

    李非无言,跟在她身后走着,腿上的疼痛传来,每一次落地都有些艰难。他拳头紧攥着,特别想给自己来两下。在酒店的时候,没想到宁可会借用手机,“女朋友”三个字脱口而出,只不过想给宁可暗示。哪想到她根本不接话,是没发现那就是她自己的生日吗?唉!真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好坑!

    宁可兀自懊恼地在前面走着,化悲愤为速度,过了好长时间才觉察到李非没有跟上来。发现李非正坐在另一座小山的山头上,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电话响了,陌生号码。

    “宁小姐?可找到你了。我们李总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去接你们,说微信发位置,我等了好一会都没发过来,打电话过去关机了。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呃……一起。”

    “您加我微信,就是这个号码。”

    一番周折,宁可把位置发给罗恒。看了一下手机,已经五点半了,的确赶不上末班车。

    确认了位置,罗恒非常担心,就又打进电话:“宁小姐,你们是爬山了吗?我们李总他……一般不爬山的,呃……我是说,他现在还好吗?”

    “他?哦……我明白了。你到了我们再联系。”挂掉电话,宁可转身往回走。

    李非低着头抱膝而坐,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助和迷茫。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也怀疑自己对整件事情的把控能力。他用草杆在地上写宁可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字迹越来越深……宁可默默地看着,不说话,她无法梳理清楚自己的思绪,不知道该做什么。良久,李非抬起头来,“宁可?”满脸惊讶。宁可也是震惊,因为她看见李非的眼睛红红的。“你……到底……”宁可语塞,太多的疑问。

    “想问我,为什么来招惹你,对吗?”沙哑的声音,满是疲惫。

    宁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相信我,好吗?”李非一手撑地,艰难站起,“以后你会明白。”

    “不,我们本不是同一类人。我自知不是能让人一见钟情的美女,甚至也不认为自己有吸引优秀男性的品质。而你,突然出现,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你那么优秀,我无法拒绝。我觉得……,但我真的不懂……你不要说你通过我的作品喜欢上了我,我为了赚钱迎合受众口味堆砌出来的小说我自己都不喜欢,我相信你品味没那么差。”宁可一口气说完,身体因激动而微微抖动着,心里却舒畅了很多。

    “对不起,宁可。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只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一些事情。”

    “是怎么跟你女朋友说吗?”

    “那个,不是你的生日吗?”李非反问。

    宁可抬头望着李非的眼睛,忧郁,澄澈,让人心动,心痛。

    “宁可,帮我一下,我……”李非有点为难地伸出胳膊。

    天色越来越暗,想到罗恒的话,宁可走到李非身边,充当人肉拐杖。走了一段路,李非打破沉默:“医生说,我大约还需要两年才能做爬山、跑步之类的运动。我还是太自以为是了。我觉得我身体很好,不用遵循一般人的规律。呵——不过我会尽快恢复好,以后好好陪你爬山。”

    宁可沉默。以后?是属于自己的以后吗?自己的以后,属于李非吗?自始至终的不真实感左右着宁可的心,就当是演了一集电视剧,只有这样想,才不会受伤害吧!毕竟,自己对眼前的人一无所知,身体的悸动不能蒙蔽心灵的感受,无论多难抗拒,入骨,不入心。 可能这就是成熟女性与小女孩的差别吧!

  两人走到公交站,罗恒正好赶到。李非闭上眼睛,很疲惫的样子。罗恒把保温杯递给宁可。吃了火锅一下午没喝水,宁可顾不得客气,用杯盖倒了一杯。刚想喝,犹豫了一下,轻轻碰了一下李非的胳膊,“喝水。”

    “谢谢。”李非喝完,又闭上眼睛。宁可又倒了一杯,想了想,把杯口转了个方向,自己喝起来。

    李非嘴角微微一翘。

    一路无言。到宁可住处的时候,李非醒来,“我们一起吃晚餐吧,我们住对面的嘉耀,楼下随便吃点东西吧。”

    “不了,我……”想着自己一整天都跟李非在一起,宁可突然觉得别扭起来。

    “宁可……”罗恒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听出了撒娇的语气。我们李总真是有点痴了,罗恒心想。

    “好吧,我本来打算今晚不吃了。”宁可解释道。

    三人在嘉耀楼下一家叫做“吃味”的快餐店坐定。宁可拿了两份小米粥和两个麻团。把小米粥推给李非一碗。“其他的呢你自己去选,小米粥是一定要喝的,不然今晚可能会胃痛。”

    宁可记得来C城第一顿饭是一碗牛肉刀削面,特别好吃,不过吃得涕泪横流,特别狼狈。然后当天晚上,胃痛到发抖。

    吃完晚饭,李非执意要送宁可回去。

    打开门,客厅灯亮着,一阵香风,“啊——”小燕子扑了上来,给宁可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一回来就能看到你,真——啊——”

    突然发现宁可后面站着两个高大帅气的男人,小燕子夸张地飞进自己的屋子。宁可不禁笑到弯腰。

    这房子里除了房东偶尔会来看看,就没来过别的男人了,所以她俩的睡衣都很省料,平时也穿得随意。

    关上房门,小燕子的心还是“砰砰”跳个不停。她赶紧换好衣服,深呼吸三秒,打开房门。

    “李非,这是我闺蜜,小燕子。”

    “肖——燕——紫,所以,大家叫我‘小燕子’。”小燕子纠正道。

    小燕子算不得美女,但皮肤白白的,身材高挑,一副未成年的容貌,与世俗美女大相径庭,清纯可人,倒也十分惹人怜爱。

    “你好,李非。”李非转身介绍:“我朋友,罗恒。”

    “你好,美女姐姐。”罗恒打招呼。

    “既然有小燕子在,我就放心了。我们走了。”给二人一个迷人的微笑,李非转身带着罗恒下楼去。

    估计他们走远了,小燕子把宁可拽倒在沙发上,“快说快说,啷个回事?哪儿搞到的超级帅锅?!”一副急不可耐吃大瓜的样子。

    小燕子是邻省人,方言跟C城相似,时不时地就要说几句方言。宁可很喜欢听,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刚刚认识的朋友,我坐他的车回来的。”宁可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手往身后一摸,那烫人的物件还在,不晓得小燕子看到会有多少分贝的尖叫。

    “那个……”宁可喏喏道,“咱俩平时都没注意安全问题,这次我从家里带了这个——”对小燕子撒谎,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这次是有些心虚了。

    “我们把这个挂在阳台上,隔天换一下,让坏人以为家里有男人,哈哈……”

    “耶?聪明哦!”小燕子赞叹。

    “门口的鞋子你看到了没有?”宁可知道小燕子一向粗心。

    “哪里耶?”小燕子跑出去看,“啊!晓得了,晓得了,这个我听说过,哈哈!只不过……你从哪儿弄到的鞋子,像模像样的,还是穿过的!”

    “罗恒的,哈哈。”

    “就是刚才那个……”小燕子想起李非身后那个年轻男孩。

    “嗯嗯!”

    “想得真周到,你这朋友还真是贴心啊!”

    一周不见,俩人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了一番,又讨论了最近追的剧,十一点钟才各自回屋。

    录完最后一章《乱世佳人》,宁可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余音在耳:“失去某人,最糟糕的莫过于,他近在身旁,却犹如远在天边……”“毕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呢”……接下来录什么?除了录小说,宁可最近没有做什么事情。自由职业者固然自由,无事可做的时候,会被无边的孤独吞噬。最初为了达到主播资格录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成为主播后,宁可只录了《简爱》和《乱世佳人》。暂时想不起有什么喜欢的小说了,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每天晚上的《乱世佳人》是一种仪式,一种牵挂,现在——没了。

    白瑞德,她很喜欢的角色,就像喜欢李青那样喜欢,在内心把他们划归一类人。这念头很可笑,所以除了代伟,宁可没有对谁说起过。对代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所顾忌。也许,每个人的生命中总得有那么一个人,来承接自己某些隐秘的小情愫,以此获得交流的快感、认同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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