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在美术室里画着一幅山水画。
执教的第九个年头,他一直在这家民办学校任职美术老师,没有什么大的事件和风浪。
安安稳稳,平平静静。他十分擅长画人物肖像,也抱着一颗想成为画家甚至举办画展的心。然而多年的投稿都石沉大海,也没有什么机会让他的画能被世人注意的。性格安静的他唯有每天不断的练习作画。从油画到笔墨画,均有所涉猎。
然而最近有一件事情给他的心里添堵。自己在这所小民办学校教学也很久了,自然带了一定的教学风格,沉默不喜多言的他自然成了最容易让人犯困的老师之首。校长是位可爱的老奶奶,对于学校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多约束,于是自然也就对学生的意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是生源越来越少的情况下,校长最后还是考虑将这所学校卖了出去,而参与收购案的,是两位青年企业家,刚好一男一女。
他们在评估学校教学内容时,刚好选中了张泽的美术课。在冗长的美术史的讲述中,以及最后的示范画作,都让两个企业家叹气摇头。张泽不知道他们在评估表上写了什么,只是从他们的神情中感受到了自己事业的危机。
而今年自己很快就三十五了,却没有什么机会认识其他女人,并且事业也不算十分成功,只可以说求个安稳。不会幽默以及安静的自己,看着身边的女老师一个个结婚生孩子,倒也没有说羡慕,只是有隐隐的不安在里面。
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只是希望有一天,可以除去学生外,多一部分人欣赏自己的作品,而不是在寂静的美术室里度过自己的寂寞时光。
学校很快就被确认收购了,而他也收到了通知书——他需要在三天内画出一幅让两位企业家满意的作品,才能保住自己的饭碗。张泽感到了被彻底的羞辱了。感觉自己多年的美术功底被彻底否认了。他琢磨了一下,想着只是收购者给自己的一个挑战而已,也或者是给自己的教学方式敲上一计警钟,在种类繁多的画作类型中,他不知道要选什么画,或许真的要拿出自己最自豪的人物肖像了。
吕木澜来到这所学校的时间不长,她很快就对学校的情况了如指掌了。她想要整顿好整个学校的风纪,于是先从全校只有一个并且学生评价不高的美术老师开刀了。
她最近心情有点不好,在公司的管理层做得挺好的,但是被上司发现了和同公司的同事刘志谈恋爱一事,于是棘手的收购案就丢给两人了。收购完了学校还要保证学校的盈利,生源和口碑都不能太差,但是这所学校的口碑只是一般而已,自己也没有教育行业的资源,还要和政府打交道,自然难上加难。收购的前期,还和自己的爱侣刘志吵了一架,种种情绪不知不觉在工作上有所体现。
晚上的学校,上完最后一堂课后,看着学生们一个个放学,张泽有些惆怅,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在这个学校教学生涯的最后一堂课。天色渐渐黑了,张泽没有开灯,他想在这美术室独自安静地思考一下。他没有发现,自己的一个女学生陈媛在教室外看着他有点走神。
锁上办公室的门,吕木澜蹬着高跟鞋走过一间间空荡荡的教室,她有些惆怅,因为刘志就在刚刚提出了分手。不知道为何,情绪涌了上来,吕木澜走得很快,高跟鞋的回声在整条走廊飘荡,她突然觉得心底泛酸。
张泽看着吕木澜跑着进来,在夕阳的余晖下,照亮了她眼角的泪光。只是这么一瞬间,张泽好像看见了所有坚强外壳包裹下的脆弱。他想悄悄地越过课桌,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叠成方形,递给了吕木澜。
然而现实是,他大气不敢喘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哭成泪人,从一开始的呜咽到最后的抽泣。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着,他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从未如此鲜活过。
他用笔迅速地将她的面容速写下来,他打算将吕木澜的肖像作为自己的递交功课。
铅笔在白纸上的沙沙声最后还是让她听到了,她马上止住了自己抽泣,有点生气却带着哭腔询问着:“谁?”
张泽红着脸从画架前轻声回答:“是我,只是一位美术老师。”
下一秒,令张泽没想到的是,吕木澜向着他缓缓走来。“你有纸巾么,可否给我一张?”
张泽慌张地在身上寻找,最后在背后的裤袋里找到了半片纸巾,是他平时用剩下的,他不好意思递给她,他不好意思把用剩下的给她,特别是一个事业成功,并且以后是自己上司的女人。
当你近距离接触成功人士的第一反应到底是什么?是紧张兴奋抑或是害羞远离,或者两者皆有。张泽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没带纸巾。不过,我可以画你吗?”
吕木澜有点吃惊,因为收购案的缘故,自己提出的不合理要求被眼前的人接受以后,她好奇过这个美术老师在想什么,大概对自己有怨恨吧。因为可能到最后,自己会找各种理由将他开除掉,再招聘一个新的年轻有活力的老师,只是不知道他提出画自己的肖像画用意何在。
她用手擦干了眼泪,笑了笑,也没有回答画家的问题,看着他有些局促不安。
张泽也没有再问,只是又开始在白纸上沙沙地画着她的肖像。
“我需要怎么协助你呢?”吕木澜更加好奇,她没有观看张泽的作画,走到了画架的前面,双手交叉握在胸前。
张泽从画后面看了几眼吕木澜,画纸上的人像逐渐丰满。
“你只需要站在我前面,其他的,由我来。”
“好。”
夕阳完全沉下了,张泽还是没有打开灯,只任黑暗将两人吞噬。
张泽叹了口气,表示今天已经画不完了,并邀请吕木澜在明天和后天过来陪他完成这画作。
吕木澜愉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蹬着高跟鞋,离开了美术室。
张泽想尾随她走,也是唯一一次九年来忘记锁美术室的门。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在美术室里,他要面对的是一地碎片,昨晚未完成的画作被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撕成碎片,很碎,基本找不到整块的幸存部分。并且收到一封信,恭喜他带领的学生画作获得了大奖并且有去美术大学参展的资格,附图的是一幅山水画。
张泽一看就知道是临摹自己的山水画作。他有些想歇斯底里,想对着这个名字叫陈媛的学生发脾气,最后却只能平静地将这封信转交给了陈媛,陈媛却十分期待他的反应,最后却似古井无波。
“老师,你不生气吗?”陈媛蹬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前来送信的张泽。
“不,我高兴。”张泽勉强挤出一张笑脸。
“可是我撕了你的画。”陈媛的话像压死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张泽甩手给了她一个巴掌。
学生们都前来围观,甚至有些人还拿手机出来拍视频,有不少人在呼喊着:“快看,老师打学生了!”
张泽很后悔自己动了手,可是那碎片和临摹的画作深深地刺激到了他。还剩下的两天时间,自己不知道该从何收拾起。动手以后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再找吕木澜画像了。
陈媛却很开心地看着平时沉默的老师发脾气,可是原本要完成三天之约的画作已经被自己毁掉了,老师会被开除,而自己暗恋他的心情似乎没机会说出口。只是没想到用临摹老师的画却获了奖。本来她想告诉老师,不用灰心,老师的画也可以被欣赏,可是她又嫉妒着这个一来就可以获得老师画肖像的女人,因为老师平时基本不画肖像。她感觉到有一种异样的感情在老师心底生根发芽。
吕木澜也寻声而至,她没想到这个平时没得学生喜欢的老师今日会做出这样影响学校声誉的行为,被开除更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抗不住压力的张泽却在众人面前痛哭起来。自己为什么投稿无门?稳定的工作为什么会突然遭遇打击?学生为什么撕毁了自己的画作?
吕木澜看着眼前这个失声痛哭的男人,想起昨天失声痛哭的自己,她口袋里有一包完整的全新的纸巾,她打开来,抽出一张叠成方形递给了张泽。张泽却没有接下,用自己口袋那片用剩下的纸巾拭去了所有的眼泪。
他跟陈媛道了歉,离开了美术室。
他的脆弱有那么一点点打动了吕木澜,她在想是否可以继续留任这个木纳安静的美术老师。然而同时需要获得刘志的认同才可以,不过其实更多的话语权还是在她的身上。
她走进美术室,看着那一地的碎片,突然有些理解了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和沮丧的心情。美术室里,挂着和那幅获奖的山水画一模一样的画作,而碎成一地的是自己的肖像。
她将碎片收好,想把它们拼起来,却怎么拼也拼不好。
三天后,他交了一副新的画作出来,画纸上赫然是他自己的自画肖像,那表情,好像笑着流泪。而他也正式辞去了美术老师的职务。不知道是去流浪,还是去寻找属于他的新的美术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