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约一米六,因为有很少的维族血统,脸格外小而白,大眼睛黑亮,长得像小孩。笑起来又甜又软,声音脆嫩。可想起刚认识时,她对我说的话是,你看过《夹边沟纪事》吗?
那是一个浓绿沉寂的夏日,她柔柔地说了很多事,关于她的父辈和祖辈,那些瘦削沉默的男人的长跑,长考,长年煎熬。 我听着,感觉心中的山峦在隆隆颤动。
后来去了她家,满屋子的油画,她指着餐厅墙上一幅黑沉的画说,这个羊头是爸爸买来吃干净的,这个梨先立着画,再放倒画,削了皮画皮,再画刀。我说,你能送我一幅吗?她给我一幅小雪景。我很喜欢,说,这个木头框好大带不走,能把画布拆下来吗?她说,不行。我说,那还能送我吗?她说,好呀。我说,带不走能拆下来吗?她说,不行。。。
她学习很好,画画多年,最终打算考美院,桌仓里堆满画册和《美术》杂志,厚厚的《梵高传》用来压在上面。但她从来不在我面前进行严肃的创作,她一边往我嘴里塞吃的一边指着米开朗琪罗笔下强健的肌肉说,你再跑步就变成这样。偷走我的历史书,在木板车插图上画了一坨屎,光影绝佳。我在某个深夜才发现,那一刻悚然难以表述的心境。
她给我讲了很多和画,画家,学画的人有关的故事,飘散着浓重的油彩味,有的很沉重。冷色调的备考时光,匮乏的生活。但她总是那么开心,她身边的一切都有趣,她偷走我的鸡蛋边吃边对我笑,举着半根胡萝卜拥抱我,自己做纸扇子声嘶力竭地歌唱,决定以果冻作为二人食谱,借去我以米计算的卫生纸跳飞天舞。两年后她写了一篇敦煌舞的文章,满纸烟云,我却总想到卫生纸。
后来去了大学,她更美了,生活繁花似锦,我很羡慕。但是去看她的时候才知道,有多么繁重的功课。她穿着小裙子,穿过广场狂奔过来稳举冰激凌,穿着小裙子,带我在明丽的江边转古玩市场。一个小贩看她好看,跟她说话,她也和小贩嘻嘻哈哈,小贩打趣地报了象牙的价,她突然拿出文物鉴赏专业的严肃面孔说,可以,我要了。并没有买,但我忘不了小贩惊变的表情。
她看的书多,说起话有理有节,情深意重,说谎都给人带来信念。自创很多成语诗句,大多用来骂人,被骂了如果反应不够快,还会感到一丝温暖。指导起我的爱情问题更是挥斥方遒,但她好看,很多人追,谈过的男友却是最小质数。说起自己,她尴尬半天小声说,我长情。
后来她做了很让人惊讶的工作,穿着生化服一样的衣服,许久不见已然拉开人生鸿沟,我很紧张,但想了想又冷静下来。果然,之后她狂笑着给我展示炫酷的彩色键盘,以及极其无聊的视频,《婷婷的日常生活》默片捏恐龙,吃完蒸饺的空盘子长镜头,变换机位毫无区别的蜘蛛吃蚊子。。。
我们现在的关系如同刚认识时一样好。这几年我度过了若干孤独的日子,依靠想她得以完成一些事。现在我俩都挺开心。我给男友讲了关于她的故事,男友毅然决然地说你去追她吧我不在意。虽然有这样开明的男友福祸尚不知,我却默默想了这个问题。在南国雨打芭蕉的长夜里,我曾给她写过几首拙劣的诗,那些湿潮的纸张早已不知去处,如同这些年关于她沉重的向往,艳慕。她一定不会理我这些哀愁,再见面时,她可能威胁要打我,又会抱住我,笑得小脸粉粉红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