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禅师自传随笔《活在此时此刻》
在慈孝寺做沙弥时,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洗碗。每年雨安居时,所有的僧侣都要回到寺院,一起修行三个月。有的时候,就只是我们两个沙弥,为一百多名僧侣洗碗刷盘。那个时候,没有洗涤用品,我们只能用米皮、香灰、椰子皮。要清洗高如山堆的碗筷,难之又难。到了冬季,清水更是又冰又冷,我们必须先烧一大壶水,才能开始洗涤。如今不一样了,如今有洗涤剂、清洁海绵,甚至还有热腾腾的自来水,洗碗变得轻松多了。
不过,在我的记忆中,也只有在不洗碗的时候,才会觉得洗碗这件事令人十分不悦。但真正站在水槽前,卷起衣袖,双手放进暖暖的水池里洗碗时,内心却是十分愉悦的。我喜欢洗碗,享受洗碗,喜欢感受碗筷、清水和我的双手在一起的每一刻。这时我就会想,如果我急于求成,为了完成任务,敷衍了之,那么我就能快些坐下来吃块点心、喝杯茶。但倘若如此,洗碗就变得令人不快,结果毫无意义。这对于每分每秒都是奇迹的生命来说,就会因此而留下少许遗憾。碗盘在此,而我在洗碗,这本身就是奇迹!
如若我不能愉快地洗碗,心里只急于快点洗完,好去吃点心、喝杯茶,那么,到真正洗完的时候,我应该也无法好好享受点心和茶。即便拿着叉子吃点心,我可能也在思考着接下来做什么。于是,这份点心的可口和美味,与享用这份美味的愉悦之情,都将不见。我将不停落入未来之牢笼,完全脱离实际,无法感受此时此刻。
带着觉知之光的每一次思考和引发的每一个行为,都将变得神圣。但在这道光的普照之下,神与凡并无界限。虽然洗碗耗费我诸多时间,但我深刻地活在每个时刻,我感到快乐。洗碗,既是一种途径,亦是一个终点。我们洗碗,是为获得清洁的碗具;我们洗碗,是为了洗碗本身,为了完全地感受洗碗时的每一刻,为了真实地感知生命与生活的存在。
一天,我与安排我访问印度的一位朋友一起坐在印度的一辆巴士里。我朋友属于那种被区别对待了几千年的等级。我正享受着窗外的风景,忽然发现他十分紧张。我知道他一直忧心我此行是否愉快,所以我说:“请你放松。我此行非常愉快。一切都非常顺利。”他实在无须担忧。他坐回来,笑了,但不一会儿,他又紧张起来。我看着他时,能看到那些经历了四五千年的斗争,有他内心深处的,也有他们整个阶层内的。如今,因为安排了我的到访,他又将继续斗争。他可能会放松一秒钟,但随后会再次紧张起来。
我们在身心深处都有这样的斗争驱使。我们认为幸福只存在于未来。也正是因此,在此时此刻体验“我已到达”的修习才尤为重要。我们已经到达,无须再去往任何未来,我们已经归家,这样的觉知便能给我们平静与快乐。我们已拥有足够的条件去快乐。我们只需让自己完全地抵达此时此刻,便能触碰到这些快乐。
坐在巴士里,我的朋友无法允许自己平静地安住在此时此刻。他仍然忧心于如何让我感到舒适—即便我已经感到十分舒适。所以我建议他允许自己放松一下,但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因为焦虑的习惯已在他心中存留太久,甚至在我们的巴士到达站点、在我们都已下车之后,我的朋友仍然无法放松自己。我的整个印度之旅都非常顺利,他安排的一切都非常好,但我担心到了今日,他也仍然无法放松。我们深受先辈和社会先人的影响,修习静止和深观便是停止让那些遗传到我们身上的消极种子持续地影响我们的习惯。当我们能够静止的时候,我们是为所有先人而停,并将终止那个叫作“轮回”的恶性循环。
我们必须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以此释放活在我们内心的祖先和后人。快乐、平静、自由及和谐并不是个人的事。如果不释放我们的祖先,我们就会被生活所束缚,并会将这些消极的力量传递给我们的子子孙孙。现在,是时候释放我们自己,释放他们了。这是同一件事情,这是相即的教导。只要我们内心的祖先仍在遭受痛苦,我们自己就无法获得平静。如果我们正念地、快乐地迈出每一步,自由地接触地球,我们就是为所有先人和后代做这一切。他们都会与我们同时到达,我们所有人都会同时找到平静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