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天国与地国之间，古老森林的最深处，另有一精灵王国，坐落于在九重林间。

九重林间有螺旋向下的柳梯，是精灵们修仙下行的通道。柳梯在不同林层间互通。

小精灵棠儿在第九重林间修习三般变化。因天真活泼，每日功课之余，总爱四处去玩。有时看到一树繁花，收了翅膀飞到一只迟放的花骨朵前，咕叽咕叽地说半天话，问她怎么还不开花，又或是去结了露珠的肥大叶子上，唱唱跳跳，逗得水珠儿滚来滚去。

但毕竟九重林间太空寂，时间一久，总会玩腻。

这一天，她转溜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扑闪扑闪翅膀往柳梯边去了。远远地就能听见夹杂着欢声笑语的喧闹声。到近处一看，盘旋而下的阶梯中各层林间相通的地方，一群精灵浮在空中，嬉笑斗法，这是他们在每一层苦修过结束后短暂的嬉戏和放松。

棠儿光是趴在地上，痴痴笑着看着他们这样玩耍，竟也高兴得不得了。一只正在御叶飞行的精灵却抬头一眼看见了她。棠儿虽显得怯怯的，但她好奇又羡慕的眼神， 他一见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闪着星子般的眼睛，对着棠儿喊，“你也飞下来玩啊！”

棠儿楞了一下，左右看看，才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她喃喃道，“不不，我法术还不行，不能下去。”

科儿说，“没关系，我可以护着你。别怕！下来玩吧！”

棠儿心动了，她用力挥动着似乎生疏的翅膀。好不容易刚飞过柳梯，本来轻盈的身体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竟开始加速下落。

说好要护她的精灵迟迟没有过来，棠儿害怕极了。拼命伸手乱抓，想握住四周的柳梯，可是柔软的柳枝只是顺着她掉的方向垂下，不做什么别的表示。

二

棠儿睁开沉重的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片临溪的草丛上。她动了动身子，觉着草叶儿嫩嫩软软的。她站起来四处看。太阳升起来了，空气又燥又暖。在春日阳光的烘晒下，草丛发出浓而甘美的味道，四下里小野花默默开着，只有蜜蜂和蝴蝶带来点喧闹劲儿。

棠儿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过了好久，似乎才听见溪水叮咚流动的声音，翅膀挥动几下，欲近溪边去。

在河边的一株水草上，有颗亮晶晶的东西。棠儿很好奇，停在那株水草边俯身盯着。透明的小圆圈里有一颗黑黑的东西动来动去，不一会儿，钻出一只大圆脑袋小鞭儿尾巴似的小可爱来。

“你是谁呀？”

“我不晓得”。

棠儿听了，点了点小蝌蚪的脑袋，问“你的妈妈呢？”

小蝌蚪动了动光滑的脑袋，“我不晓得”。

“你要到哪里去吗？”

“不晓得，”小蝌蚪扭扭捏捏解释道，“我才睡醒呢”。

“那你现在要干什么？”

“我还是不晓得，”小蝌蚪仿佛知道自己有点笨似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棠儿也低头说，“哎，我也是一个人，不知道该做什么，往哪里去。”不过，她转了转两丸水银似的眼珠，“我陪你去找妈妈吧，你妈妈肯定在哪里盼着你，等着你呢！”

“真的吗？你会陪我一起找妈妈吗？”小蝌蚪兴奋地摆动着尾巴。

“嗯嗯！”

正巧，棠儿看见弓着身子，慢慢游走的虾公公，于是问他：“老爷爷，你知道它的妈妈在哪里吗？”

虾公公站定，直了直身子，捋着胡须慢悠悠地说，“这只小蝌蚪啊！他妈妈是只青蛙，长着白肚皮，大嘴巴。你们往这溪流上游，他妈妈可能在一大片荷塘里边。”

棠儿听了，高兴极了，刚道完谢，对小蝌蚪说，“走，我们找妈妈去”，用手掌捧起小蝌蚪就往上游飞去。

虾公公在后面急得想叫住她，哗啦啦的水声盖过了。

棠儿可劲儿地飞，好久才感觉到小蝌蚪在手心里跳着，摆动着身子，又跳又滚。她一看，小蝌蚪好像很难受，于是紧张地问：“小东西，你怎么啦？”

小蝌蚪回答道，“我离开了水，难受得像要死掉一样。”

棠儿吓得赶紧把他放回水草近处的浅滩里。

小蝌蚪一到水里，就浑身舒畅灵便起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来想着可以帮你快点找到妈妈的。你没事了吗？唉，现在你只能游着去了。可是你这样小小的，逆着溪水游，得多危险呀！”

小蝌蚪认真听着，也似乎很为难，却拿不出主意。

棠儿又转转眼睛，说：“我知道了！我可以变成一只蝌蚪和你一起呀。我能够变幻三次呢！”

话音刚落，棠儿就不见了，而小蝌蚪旁边就多出一只蝌蚪来。

棠儿说：“是我呀，小蝌蚪！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的！”

小蝌蚪很高兴，“那我们都是蝌蚪了，我能叫你姐姐吗？”

“当然可以啦！”棠儿很神气地摆着尾巴，然后作势往上游游去，“弟弟，快跟上来！”

小蝌蚪快活地晃着脑袋跟上去了。

三

溪水有时流地缓而静，棠儿就和小蝌蚪弟弟谈天说地，给他讲自己的故事。讲到她从九重林掉下来的时候，弟弟又心疼又愤慨。

他说：“姐姐，以后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

溪水有时流得又喧又急，可不能掉以轻心。棠儿总是在前面打头阵，让弟弟跟在自己身后。小蝌蚪刚开始还听话地小心翼翼跟着，后来就急着要自己独当一面了。

“嘎嘎嘎！”

他们听到这样奇怪的声音，抬头一看，远处一只母鸭带着一群鸭宝宝用黄黄的脚蹼拨着水来了。小蝌蚪光看见母鸭的白肚皮，兴奋地一边叫妈妈，一边往上游。

母鸭子可听不懂小蝌蚪的声音，不过俯身看见这样一口小点心送上门了，低头就准备把他吞下肚。

棠儿急忙冲上去挡在弟弟面前，喝止她，“嘎嘎嘎！不准吃他！”

大母鸭很奇怪，一只小蝌蚪竟然能说鸭子的语言，但毕竟理亏，她还是讲道理的，悻悻地伸直脖子说：“不吃就不吃。”

棠儿领着小蝌蚪逃也似的游走了。

到安全处，棠儿教训道，“弟弟，以后不这么笨头笨脑地认妈妈了！”

小蝌蚪闷着不做声，只是愧疚地点点头。

这以后，两个都更加小心。一路翻过鹅卵石，掠过淤泥滩，累了就在水草丛下休息。

一路游去，小蝌蚪身子慢慢有了些变化，越来越大。而棠儿因为是法术变的，一直都是原样。

越往上游，水逐渐深且浑浊起来，河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浮上了绿萍，水下漂着水荇。

小蝌蚪渐渐觉察到身体里积蓄的力量，要游在姐姐前面带路。

可是棠儿坚持不让，老是吓他说“你不怕再遇见母鸭子嘛？”棠儿还把他当成刚遇见时的小蝌蚪。

这次他们遇见了一只大嘴巴鲶鱼。棠儿先上前，准备问她是不是青蛙，还没走近，大肥鲶鱼像一支箭一样射过来，一口就把棠儿吞进肚子了。

小蝌蚪虽然吓着了，同时也感觉满腔悲愤，不顾一切冲上去，准备和她打一架，救出姐姐。

肥鲶鱼傲慢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理睬，转身自顾自游走了。

小蝌蚪一路穷追不舍，却见她钻进烂泥堆里不见了。

他守在原地，刚刚被恨冲昏了头，现在才想起伤心和思念。姐姐被吃了，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加上以往路上所有辛苦涌上来，他特别想哭，可是泪水一流出来就到水里了，也不知道哭出来没有。

他瘫倒在河底，痛苦无望。

不知过了好久。小蝌蚪恍惚看见什么游过来了，他动动重重的眼皮，终于看到了棠儿变成的小蝌蚪，似乎也听到她的呼唤了。

“弟弟，弟弟，你怎么了？”

小蝌蚪大喜过望，腾空而起，失而复得的他感觉自己太幸福了，他抱住棠儿。那一刻他们把所有的不幸都忘记干净了。

等两个都冷静下来，棠儿惊讶地打量他道：“弟弟，你怎么长出了四肢？”

小蝌蚪看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遂转移话题，“姐姐你怎么出来的呀？”

“我变成比他还大的鱼，把他肚子撑破了逃出来的。”

小蝌蚪只是高兴，没有发现棠儿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喃喃自语——“我太傻了。只以为你长大了，没想到你模样也变了。我却永远只能是这样了。真是太傻了。”

他们平复好心情，吃饱肚子，又踏上了旅途。

四

棠儿和小蝌蚪游完了半个春天。终于在某天太阳高照的午后，他们见着苦苦寻找的一望无际的荷塘。红花映日，清风荷举。

燠热的空气里偶尔传来一声蛙鸣。

他们在里面转呀转，一直到了傍晚。

傍晚的荷塘里，晚风微凉，蛙声此起彼伏。小蝌蚪，哦，不，小青蛙像是被唤醒一样，发出了第一声“呱呱”，随即跳到一大片浮水的荷叶上。

小青蛙兴奋极了，仰天“呱呱呱”一气叫了个痛快。

他突然想起棠儿，居高临下，志得意满地说，“姐姐，我长大了。妈妈找不到就不找了。我要留在这里，娶妻生子。我感到这是我的使命，我的责任，我的荣光。”

棠儿仰望着他，自上次重逢以来她最怕的事情已经成了现实，如今还能说什么呢。

她曾许诺要一路守护他，于是投入全部的爱和热情，甚至于不顾一切，可是现在他已经不需要自己的保护，也找到自己的天命。他一直在成长，而自己还在停在原地，天真以为留在那里就能一直陪伴，陪在身边就能一切不变。

可是啊，该变的还是会变，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小青蛙已经走远，他看见蚊虫已经一跃而起，听见蛙鸣，已经急着呼朋引伴，毫无顾虑，不多留恋。

棠儿该走自己的路，面对自己的命运了。

她得想办法回到精灵王国。她修行不够，只能变幻三次，现在只能做只小蝌蚪，游回此行的起点，看看能不能找到契机。

棠儿最后看了一眼踌躇满志的小青蛙，突然发现一切都是对的。

“弟弟，再见！我爱你。”

微风送来姐姐的声音时，他已经找到了未来的妻子。

他说出了声——“我也爱你”——

他终于看见了自己流出的泪。

棠儿一个人历经险阻，有过害怕，有过气馁，有过失望，想过放弃，但最后，在冬天之前，她回到了原点，也是她完美的终点。

她渡过在地国的劫难，顺利地回到了精灵国八重林。

潜心修行几百年后，棠儿又来柳梯，再次看见了那个有星子般眼睛的精灵。

她突然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小蝌蚪，并惊讶地发现他们俩的眼睛在某些时刻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