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01ram
——注:本文创作动机来自于《异域镇魂曲》中的吉斯瑟雷寓言“差利溺水”。其基本意义为“一个答案没有意义的问题”。这通常是要求说话者将模糊或“无用”的问题说得更清楚一点。吉斯瑟雷人的故乡在狱边异界,一个充满混乱的异界。必须利用意志将该异界的混乱物质塑造成型,才能获得稳定;焦点和纪律都是发生这种情形的必要条件。“差利”是传说中的一个笨吉斯瑟雷人,她勉强在她的四周形成一个岛屿。当她飘浮在混乱物质中时,她遇到一个界行者,想要帮助她。但是差利问了许多没有用、缺乏焦点的问题,像是如何返家,以至于物质岛在她周围融解,使她淹死在狱边异界。
界行者独自行走在狱边异界那混乱的世界里,努力辨识着自己前进的方向。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混乱,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物质形态。它们在界行者脚下翻涌着,不时像一阵雾状的风般在界行者眼前掠过。界行者的身边是像一团火苗般跳跃的泥土和石块,流动着的逼人烈火,还有形状不断变化的寒冰与金属。界行者就在这口熔解一切秩序的坩埚中行走着,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呼吸困难的鱼。
界行者努力集中着意志,让混乱物质在界行者脚下形成一条通往前方的小路。这一招是界行者从界行者的吉斯瑟雷导游那里整整学了三天才学会的,要不然界行者也不敢自己上路。其实这说起来也不算太难,重要的是必须自始至终集中信念。若是意志稍有松懈,界行者便会淹死在混乱的海洋之中。
界行者出生在机元异界,然而界行者的性格却与那里的哲学格格不入,根本无法适应那里的世界。所幸在界行者很小的时候,一个年长的异界旅行者将界行者从那里带了出来,然后界行者就跟着那个老界行者四处旅行,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们的足迹遍布荒土、上层异界和下层异界的每一个世界。他们经历过许多可怕的场景,很多次他们的生命与信仰危在旦夕;他们的灵魂也曾经沐浴在最美好的境界中,那是除了获取知识以外他们旅行的最大奖赏。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到危险的狱边异界——对界行者来说尤其如此,因为界行者毕竟出生在与之相对的边境异界机元异界,尽管界行者的灵魂无法忍受那里的气息,但界行者的一举一动已无可避免地打上了秩序的烙印。这也是界行者渴望去狱边异界一游的原因之一——旅行时,那个老界行者跟随着自然的脚步去进行无法回头的永恒旅行了。他死得并不平静,因为他还没有到过神秘的狱边异界。老界行者希望界行者能够带着他的灵魂来到狱边异界。因此背着老界行者的骨灰,界行者来到了这里。
第一天是异常困难的。在离狱边异界尚有一大段路程的时候,界行者就已经感受到了来自遥远的混乱的影响。突然爆发又突然停止的水火熔流让界行者狼狈不堪,各种物质混杂组成吞噬一切的变形怪兽更是让人心惊胆战。后来界行者幸运地遇到了一个瑟斯的吉斯瑟雷人。他与安眠在界行者背囊里的骨灰盒中的老界行者有过交情,界行者小时候曾经见过他一面。界行者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否愿意做界行者的导游,生怕言语之间稍有不尊重触怒了这位高傲的骑士。结果他答应了。在他的引导下,界行者才得以迅速适应这里的环境。
不过,在和瑟斯的吉斯瑟雷人分手时,夸口说不会有任何问题的界行者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若不是瑟斯的吉斯瑟雷人说施拉克罗发生了一些事情他必须要赶过去,界行者是不情愿他离开的。虽然现在界行者已经学会用自身的意志将混乱物质塑造成型,但“狱边境界,那是一阵旋转不息的混乱,毫无规则,当一个人认为他已经认清它的行为时,它就会运作,针对他进行变动——也可能不变动。你就是无法预测。”这是那个瑟斯的吉斯瑟雷人的警告。界行者怎么知道眼下已经适应的这种情况会不会发生变动?也许脚下的道路会突然消失,也许天空会突然塌陷,也许时间会突然凝结——太多的可能不时扰乱着界行者的心绪,让那条思想的小路经常出现一道道裂纹。
所以当界行者听到一阵哀哀的哭声时,界行者差点就从小路上摔了下去。小路的物质形态一时间变得模糊起来,幸好界行者迅速地重新集中了精神。哭声停止了,界行者却起了好奇心,引导着道路的方向,向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个女人,除了洁白的皮肤,外表符合一个吉斯瑟雷人的一切条件。她坐在一块浮冰般正不断溶解的物质塑块上,她的眼神跟那块浮冰的移动一样漂移不定。看得出来,她正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来使物质按照她的意志塑造成型,但是物质一面在浮冰上凝结,一面又融化掉。这说明她的意志相当不稳定,甚至比现学现卖的界行者还要差。界行者睁大了眼睛,眼前的事实令他无法相信她真的是一个常年生活在狱边异界中的坚定的吉斯瑟雷人。
不管怎么样,她脸上的那种无奈的悲伤表情打动了界行者。界行者走过去,用并不纯熟的技巧帮助她把她自己的稳定物质领域扩大。她抬起头来,界行者看见她的脸上还挂有两道泪痕。也许意识到了什么,她又低下头去。界行者发现,她的容貌虽不算出众,但有着一种冰雪般的明净。她迟迟不说话,界行者只好先开口用才学来的吉斯瑟雷问候语说,你好,剑客。你叫什么名字?
……“知道”我的名字叫差利。
好难听的名字。界行者心想。
瑟柴的子孙向你致敬。差利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界行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又是一阵沉默。界行者开始觉得傻站在这里有些难受了。他试探着说道,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继续我的行程了……
差利一下子抬起头来。界行者等待着,她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背囊里的老界行者的骨灰还在催促着他,有些上火的界行者真想一走了之。然而面前这个什么也不会的吉斯瑟雷人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悲哀,像是流淌在心中的冰河。不知怎的界行者觉得这种悲哀令他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打动了他,令他留在那里,看着明净如风的女人差利。于是他走上前去,在差利面前不远处坐了下来。冰与火在他身体下面凝结成镜面般光滑的岛屿,上面映出了界行者与差利两个孤独的影子。
一丝感激在差利明亮的眼中掠过,这让界行者在这混乱无序的世界中感到了一阵温暖。他试探地问道,你……是人民之一?
……我不“知道”我自己。比起刚才差利平静了一些。她用手将半透明的碧绿长发撩过尖尖的耳后。“知道”色西蒙建立了吉斯瑟雷种族。“知道”他设立了人民。“知道”我应是人民之一,但是不“知道”色西蒙的教训。由此无法“知道”我自己。差利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人民的思想会有缺陷。当一个思想不“知道”它自己时,它就有缺陷。但是人民不接受没有思想和话语的愚者。“知道”我可能是第一个学不会思想的吉斯瑟雷人。“知道”我不属于人民。
差利低着头轻轻地笑了起来,这道灿烂的浅笑如同一道丑陋的伤痕在界行者苦涩的心中缓缓爬过。在这一刻他们脚下的地面忽然崩裂,闪耀着晦暗光芒的混乱物质如同激浪般从裂缝中喷涌而出。差利一声惊叫,身体正要向下落去,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托住。那是界行者,此刻他的双脚已浸入了混沌之洋。混乱的力量如同利齿般噬咬着界行者的肌肤,他却只感到从他手上传来的差利温柔如水的身体的美好。当他们四目相对时,界行者问,于是人民将你逐出故乡?
一片阴影蒙上了差利的双眼,我继续在家园中只会让意志之城施拉克罗逐渐崩溃。我所到之处,一致的思想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缝。这是不能被允许的。人民在这时拥有一颗瑟刚的心。特查的选择变成了人民的,也变成了我的。界行者看见,在她的眼角泌出了一星泪花。差利将头稍稍转过去一点,把我放下。思想不允许话语的重复。刚才的崩溃你看见了。“知道”这是我的命运,锁链是我自己的。解决方法要由我自己去完成。
我不能。界行者将双脚从混沌中拔出,踏在一旁重新集中起来的石阶上。他双脚上的绑腿布已经支离破碎,此刻仍在散发着混乱的气息。我会尽力帮助你。他将差利背到背上,一步步坚定地向前走去。
他感到背上她温软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一点润湿的感觉从肩上传来。是她在哭泣么?界行者没有回过头去。他只感到内心深处的混乱意识越来越强烈,他的脚每抬起一步,脚下的石阶便立刻崩毁化为齑粉。他不得不集中全部的意志,让脚下始终保持两三步阶梯,使他能够继续前进。
“知道”我从开始我的话语之初就很笨的。差利抬头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我不“知道”色西蒙的教训,我不“知道”人民。从来没有过像我这样的不“知道”话语的人,没有人听我。我尝试过,但“知道”我始终还是我。这一事实对于人民来说就像可弗里系树的根一样扭曲。我只有独自寻求一种解决,在这个混乱的异界中,在我的牢笼中忍受,向命运交出我的话和我自己。
界行者默默的听着。远处,六个巨大的喷火的圆球从地平线上升起,刺眼的光芒使得界行者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为何不“知道”我自己。我“知道”它发生了,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发生,也不知道何时……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再次“知道”我自己。我不“知道”为何生于人民,使我承受这可能永远不能完成的捆锁;我不“知道”“知道”话语的人民为何设立在这没有话语的历史的混乱之地,使人民承受这可能永远不能完成的捆锁——它们的解决方法都是不可能之一。我……不“知道”。
她将头埋在界行者的肩窝里,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她终于哭出了声。界行者吃力地稳住心神,混乱物质如同洪水般在他们四周肆虐着,撕扯着他们脆弱的灵魂。
——不!
界行者突然对着面前变幻莫测的空气大吼道。
在这一刻无数的情景在他内心中撞击:构成整个机元异界的由彼此配合、互相交锁、扭转的信念形成的巨大机器;那些冰冷的、闪着寒光的齿轮、铰链、罗盘;干燥的、艰涩的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定律与规则穿越诸界;在痛苦与陌生的倾轧之中出现的老界行者那慈祥的面容——他曾经以为这些回忆的碎片都早已湮没于时间之河,然而今天看来竟仍然如此清晰。难道一生都无法摆脱吗……
界行者长出了口气,然后转过头去。他遇见的是差利那略带讶异的清澈眼神。他对她说,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到另一个你想要去的世界去。
一种精疲力竭的神情在差利眼中闪过。现在你的话语捆锁了我们两个。
界行者没听见差利的这句话。他看见了斯帝刚,狱边异界的混乱生物,吞噬同化一切有秩序存在的生命体。现在他们已被一群斯帝刚所包围。
界行者的额角开始渗出冷汗。
放下我。“知道”你不能再奴役自己。差利哀求道。“知道”这是我的行动。“知道”这是我的锁链。
不行。
界行者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的身体已是伤痕累累,有几处伤很严重。现在的他,只是全凭一口气硬撑着。——“知道”这也是我的行动,这也是我的锁链。然而这些心里的话又怎能对她说出口呢?他只是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这样我们的话语都会凋零于此。
我说我一定会做到的!
你还没有“知道”我……差利的声音忽然间变得虚无飘渺起来。我……开始“知道”,我的话语最终属于这里。我必须依照我的心“行事”。
这时混沌之洋之中翻涌的混乱物质已是怒海狂涛,融化的金属熔岩连同坚冰与烈火一起向他们涌来。界行者迈出的每一步都在颤抖着。他的汗水混合着脓血不停滴落在地上。界行者紧咬着流血的下唇让自己保持清醒和集中,他的意志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个透明的防护圆球,正竭力抵御着混乱的侵袭。
停止。放下你的锁链吧。
界行者没有回答。他正与自己的意志搏斗。他背负着差利在无尽的混乱之中本能地向前游去,尽管在前方他看不到彼岸的曙光。他自己都不相信他们会成功逃离这里,但是他正在做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他的体力与意志力的消耗都已到达了极限,每走出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它们周围的防护圆球已经缩小到了及其危险的范围,若精神稍有疏忽,外部虎视眈眈的混乱便会一涌而入。他感到背上的差利越来越重,就像原始物质界的超密物质——而刚才她看起来还是那样瘦小,那样脆弱。他已经走不动了,但他仍然坚持着。因为他知道,他现在背负着的,是他自己的信念。
请你“知道”我!……差利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在他们前方一个巨大的影子突然冲天而起,无限的空间内杂乱无章的音波几乎将他们的鼓膜震破。混乱之子变形巨兽!!那道巨影向他们猛扑而来,界行者几乎来不及反应,他们便被巨大的能量冲散了。
差利!
界行者的身体在半空中向下坠落,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感觉不到差利在哪里。他试图重新集中意志,但是此刻精疲力尽的他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只能看着下方沸腾着冰与火的混沌之洋,任凭自己一直向下落去——
然后他的身体重重地落在一块形态无可挑剔的水晶托盘上。
差利……这样完美的物质形态是差利塑造出来的?这是界行者的第一反应。然后他马上爬起身来,四下寻找差利的踪迹。在那里,他看到了,差利在那里。她飘浮在混沌之洋面上,火与铜风一般地从她那苍白的脸上拂过。天哪,天哪。界行者立刻奋不顾身地向下跃去,然而一片无限广阔的透明水晶大地将他与下面的混沌之洋相隔开了。
……差利?
我终于“知道”了。差利柔美的声音如同一阵以太之风飘进他的心中。她的身体已大部分没入了混沌之洋。“知道”我将在混乱之中交出我的话语,“知道”我将在混乱之中交出我自己。“知道”我一直寻求的解决是亵渎。“知道”人民一直寻求的解决是亵渎。“知道”色西蒙的教训原来是教导人民抛弃软弱的话语……混乱在牵引着我们的方向。“知道”我的心就在这里,在这混沌之洋的深处,在无限混乱的核心。在那里,“知道”我能获得永恒的自由……
不!界行者死命敲打着水晶地面。他没有感觉到,两行眼泪正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
你曾跟我一起走。我……“知道”你。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辛酸的动人微笑。她脸上洒落的泪珠晶莹如玉。看清你自己心的方向,高尚的旅行者。或许,还会再见……
差利的头部已整个沉入了喧嚣的洋面,只剩下她的一只手伸在外面,似乎在作着无言的话别。很快,她就被一片寒霜般的火焰完全覆盖了……
差利!!!!!!!
界行者仰天嘶吼,他的嘴大张着,但是没有声音从他的喉咙中发出来。他的全身不停的颤抖,他的灵魂在内心深处挣扎着暴跳着号叫着,似乎想撕开他的身体蔓延到全宇宙——
混沌之洋忽然间平静下来。
一个巨大得无法形容的金属方块无声地从洋面下浮起,一直生长到无限的天空之外,几乎占据了整个异界的空间。
它出现在当时狱边异界每一个人的视野里。甚至连一些异界外部边缘的人都看到了。
然后,在一片静默之中,金属方块悄无声息地崩毁了,散落成无数细小的碎片,飞落到整个狱边异界的每一个角落。
自异界诞生以来,始终处于流动变幻之中的混沌之洋还没有平息过。然而在那天,混沌之洋却一片死寂,镜面般平整的洋面上闪动着纯净的光芒。
据后来一个吉斯瑟雷人说,那个金属方块极其类似他们的家园意志之城施拉克罗,但比施拉克罗大上一千亿倍。没有谁的话语能够创造出这样的无限意志,诸神和诸异界的力量也不能。
再后来,那座只存在过短短几秒钟的无限的城,就被人们称作永恒之城。
经过一段长时间的苦修内省之后,界行者踏上了通往机元异界的旅程。很久以前,他曾经发誓永不踏上这条道路的。而今,他要去寻找被遗忘在那里的自己的心。
老界行者的骨灰盒被界行者沉入了混沌之洋。也许那里才是他那颗走遍诸界、永不平静的心的真正归宿吧。
那个瑟斯的吉斯瑟雷人也看到了永恒之城。自此以后他的思想的裂痕就一直未能完全弥补。意志之城施拉克罗自此走向分裂,后来陷落于施拉克罗保卫战。瑟斯的吉斯瑟雷人也死于那场战争。这对他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而在遥远的物质混乱永不停息的混沌之洋,沉睡着一个不会思想和话语的吉斯瑟雷人差利。然而有些人相信,在那里,在无限混乱平静的深处,差利溺水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