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我高中的同桌是个奇怪的人。

  他会时不时盯着某一处自言自语,例如窗外。有时还会毫无征兆地流泪。

  他上课基本不听讲,不是趴桌睡觉就是看着窗外。老师也不管他,权当他不存在。同学大多当他是个疯子,平时常躲着他,我已经记不太清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姓单,我常叫他小单同学。

  除去这些奇怪之处,小单其实是个人畜无害的人,顺来逆受,任凭游手好闲的同学捉弄,也从没生过气,甚至笑呵呵的看着对方,像个纯真的孩子。

  我算是唯一一个和他能说的上话的人。但我和小单的交集实在不多。有时我做不出题,小单会自顾自凑过来帮我解答,即使不会,也要拼命弄懂然后教我。其实他很聪明,只是不爱学习,或者说,不在乎。

  他从来没上过晚自习。

  他每次在学校吃完晚饭就背着书包,骑着一架老式自行车走出校门,扬长而去。

  老师也没向我们解释试过原因。我曾问过他,他说,他去喂马。我愣住了,开什么国际玩笑!这城市里哪来的马?难不成是去动物园?可这个点动物园也下班了呀。

  我在想追问他,他已经趴在桌子上,准备开睡,眼皮微微抬了下,懒懒地说道:“马锁在笼子里,没人来看它,瘦的皮包骨,我把手放到他的嘴里,我说没有草了,你吃我吧,吃饱了就有力气逃了。它说不行,它不能这么自私…” 

    等我还没反应过来这段话的意思,他已经闭上眼睛,陷入梦乡。

  从那天起我更当他是个疯子。

  介于还得每天跟他待在一起,我只得告诉自己,他也许睡蒙了,在说梦话。同时我也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好奇,有时也会偷偷地观察他,不过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天得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睡觉 

  直到一天周末晚上,我骑车路过学校门口,看见他又骑着那辆老式自行车,像往常一样往东边骑去,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做了一个迄今为止最大胆的决定,跟踪他。

  这也是我最后悔的决定,和最奇妙的经历。    诚然,在一阵冲动之后,我首先感到的是后悔,他骑得路越来越偏僻,渐渐的路灯也变得稀疏,路还很窄,旁边是汽车呼啸而过,我连掉头和转弯的机会都没有,只得硬着头皮跟下去,索性他没有发现我。我也只能壮起胆子。

  七拐八拐之后,他停在一栋房子前,这栋房子呈圆包型,十分宽敞高大,同时也是附近最亮的建筑。我抬头,看见屋前的招牌“梦想马戏团”

  他一回头,就看见我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也没表露出任何惊讶,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径直向屋里走去。我连车子都没顾不上锁,赶忙跟了过去,却在入口被拦下,这里通向他们的后台。我停滞的大脑这时才反应过来,

  “噢,敢情您老来这演出啊!”

  我这才想起应该去买票。等走到一个看似像售票处的地方,我一掏裤兜,才发现自己就剩十几块钱,索性这里票价便宜的很,只要十块钱一张。

  我买票进去,在一个靠后的位子坐下。表演开始,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类似,无非是杂耍,魔术,驯兽一类。在一众掌声和欢呼的嘈杂中,在闪烁的灯光与火光间,我感到一阵恍惚。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我心想。也说不清是眼前的景象更荒诞还是梦境更荒诞。

  表演时我也没放弃在舞台上寻找他。我将目标锁定在一个小丑身上。毕竟他是唯一一个没有露脸的人。

  小丑带着厚厚的面具,上面涂满油彩,安着象征性的红鼻头。说真的,台上的小丑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台上他幽默风趣,活泼可爱。让我一度怀疑面具背后是否真的是他。

  表演过后,我从恍惚之中缓过神来,跟着人流走出演出场地。屋外,半夜的凉风吹过我的身体,使我清醒了不少。同时我也发现,我的自行车不见了。

  我来回找了几趟,最后只得承认,我的车子被人偷了。一阵悲伤和莫名的恼怒占据了我的大脑。我在干什么,跟踪一个疯子,看了一场莫名奇妙的演出,还丢了自行车,连家都回不去,我在干嘛!

  我烦躁地捡起一块石头扔向远方,石头落在一片草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同时我听见有人叫我名字,我回头,看见他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捎你回去!”他说。

  我犹豫一会,仔细想想,似乎没有别的选择。我走向他的车子,四目相对的时候,我突然间感到一阵尴尬。但最终还是跳了上去。

  我听见嘎吱一声,顿时怀疑这架老古董是否能承住我们两人的重量。所幸车子没有散架。

  他骑得很快,但似乎没往来时的方向骑,也没问我家住哪。我感觉不对,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喂!”我叫住他,

  “你要去哪?”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去喂马。”他淡淡地说。

  我别无他法,只得被他带到他的目的地,四周一片黑暗,只剩他的车灯一晃一晃。我害怕地微微缩紧身体,心里已经做好了寄在这里的准备。

  不一会儿,他停了车。也没管我,自顾自地打着手电向前走去,我突如其来地落了单,一阵没来由的恐惧再次笼罩着我,我条件反射地下了车子,向他的方向追去。不知为何,此时的他给我一种莫名地安心。

  拨开一片长草,几个孤零零的笼子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笼子里关着几只不同动物。一股腥臭味铺面而来,我本能地后退一步,捂住鼻子。

  他转过身,把手电递给我,让我打着光。他凑近面前的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匹马。伸手轻轻抚摸马脸。马叫了两声。他把嘴凑到马耳边,轻声呢喃。

  声音呜呜咽咽,像是在哭。我听不懂。

  他说他在和马交流。

  他说马在问他,什么时候能出去?

  他说再等等,再等等…

  他伸手抚摸马头,我看见马的头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它太想出去了,我给它讲了草原,河流,无边无际的旷野。但我忘了它出不去。它撞得头破血流,最后心灰意冷,”

  “ 它是被马戏团淘汰的,扔在这边。没办法,它学不会那些表演…”

  他把背包放在地上。里面装满了草,也不知道大冬天的他从哪里搞来这么多草。

  他把包放在笼子边,一屁股坐在地上,马把头凑过来吃着草。

  “有时候我在想,我做的到底对不对。你说呢?”

  我说我不知道

  手电筒的光一闪一闪。

  “不不…你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他突然变得激动,急促的想要站起来。

  “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因为只有我搭理你…”我说。

  “你还有没有被磨灭的东西,珍贵的…”

  他看着我的眼睛,

  “你和它一样”他指着身后的笼子

  “你也想出去。”



  他说对了。

  我确实想逃,最初是计划以死亡的方式,后来改变了主意,我决定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褪去被赋予的一切,让自己真正回归自己。

  我知道,我逃不掉,或者说,人的一辈子就是一个逃亡的过程,有没有终点都不可而知。于是我选择带上面具,躲进人海。努力迎合,在集体中获得某种安全。

  我是滴水,我融进大海。

  我突然很想流泪。

 

  小单同学当真想去救马。

  放学后,他像我展示了他新买的液压钳,和一些压缩饼干等野外生存用品。

  他说他要和马一起逃。

  他说让我不要再跟他了,让我躲他远点,以免连累到我。

 

  我曾问过小单同学,为什么要去扮小丑。他说,补贴家用。说完顿了一下,接着说到,他喜欢带上面具的感觉,可以随心所欲的展露自己。对他而言,带上面具才是摘下面具。

  喂马的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他从小就能听懂动物说话。他的世界比其他人要嘈杂的多,也有趣的多,我想。有时上课时,他会和落在窗棱上的麻雀说话,小声的,轻声呢喃。他喜欢和动物说话,胜过人类。

 

 

  他已经将近一个礼拜没有来学校了。

  我知道,他是去执行他的计划。也许他现在已经牵着他的马奔跑在荒野之上,也许他在剪断钢筋时就被崩爆了脑袋…

  我看着旁边空荡荡的课桌,一时间竟怀疑他是否真实存在过。

  他这个人,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想。

 

  我决定去找找他。

  我从班主任那要来了他的住址。班主任告诉我,他已经休学了。

  他家就在学校附近,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来到他的门前,我敲响门,无人应答。

  意料之中。

  我突然感到很无力,我靠着门,慢慢滑坐到地上。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他的模样,他看着我,慢慢露出微笑,纯真的笑。他一笑,我就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或许我是想他的。他是我个人愿望的一个载体,是我想到又到不了的彼端。他逃了出去,带着他的马。而我还在原地。

 

  某个太阳没能照常升起清晨,或者某个崩溃的夜晚,我试图用手擦去满脸泪水,却发现一张面具慢慢覆盖我的脸。我拼命地想抠下它,却发现它已经长在脸上。和我融为一体。恍惚间,我看到他牵着他的马向我跑来,他拿起铁锤,一下下砸向我,血顺脸流下,疼啊!我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左手拉起我,右手牵着马,向着远方奔跑。面具碎裂,一片片从我脸上剥落,连同满脸泪水,一同被我抛之脑后,风掠过我的身体,我回头,看见碎成八瓣的面具,以及四分五裂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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