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昨夜的你是否梦中有我,
我已一夜没有看到你,思念像西边的云彩,
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
你是否还在远方等我,等我踩着那片祥云,
在天海相接的地方出现。
今夜月光又抱着你和我,
我抱着月光,
和你。
亲爱的,跟我走吧,
去奔跑,去飞翔,
去草原,去雪山,
去飞过那片海。
——北沐清音《告白》
1.盛夏的回归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8月10号,我的生日,今天我27岁。
在我的钱包里放着一张照片,六年了,照片里的是1996年的父亲,姐姐,和我。
照片的背面,父亲用钢笔写着这样一行字——
“女晓雪:1988年古历腊月17日16时12分生;
子东升:1991年古历七月初一日5时生。”
27年前的今天,夏日炎炎,空气中响彻着蝉鸣。父亲焦急徘徊在医院门口,汗衫湿透了半边,手里的半截烟快燃到了手指,父亲望向东边,看见一轮太阳冉冉升起,火红。
父亲走之前,每年的今天,母亲都会早早张罗饺子,父亲会去市场上买个大西瓜回家放在盛满水的搪瓷盆里,母亲为我特意准备莲藕肉馅的饺子,姐姐守在桌子边帮母亲擀皮儿,我在旁边的灶上烧水,父亲把那张榆木的老方桌搬到院儿里,周围放上四把小马扎。父亲把西瓜一切两半,一半让我给大伯送去,另一半给我和姐姐留着。
饺子出锅,冒着白气,我拿着盘子守在锅边,母亲把盘子里盛满溜滑的饺子,每次我说够了够了,母亲都会再多盛几个,我端着饺子跑去院子,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奖赏一样。母亲包的饺子好看得像艺术品,花边三褶,像半月,又像元宝,我等不及拿筷子,直接用手抓一个,蘸着父亲打的蒜泥,把一整个饺子塞进嘴里。
父亲凶我:“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那种味道,是生日的味道,家的味道。
父亲走后的六年,我远赴他乡求学,再没有吃过那样的饺子。
古人说,“人在异乡为异客”,在他乡的日子里孤独和寂寞时常相伴,每年的今日我都要给自己下一碗清水面,外加一个荷包蛋。
日子清苦,那一碗面夜总能提醒自己过去经历的那些艰难岁月,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日出东方,希望永不落幕。
我把自己比作成一个全熟的荷包蛋,外边是清清白白之身,里面是一颗饱满成熟的心。
这个夏天过得有些艰难,入夏便没有再回家见过母亲,青岛今年的夏天又比往年热得多。凌晨踏着星光出门上班,四点多的青岛空气中吹来的依旧是带着热气的风,还没走出小区门口制服已经湿透,松一松领带,长舒一口气,想起小时候的夏天清晨,父亲总是早早醒来,热得睡不着了就去院子接一盆凉水,把毛巾蘸湿擦一擦全身,哗啦啦的水声格外清脆。
记忆中父亲总是会在四点多的清晨醒来,院子里除了传来水龙头的声音还有父亲用打火机点烟的声音。过大半个小时,父亲就骑着那辆老嘉陵摩托出门上班去了,“突突突突”的声音渐渐远去,我睁开眼看看窗外,远处的天空还泛着点点星光。
一晃,已二十年。
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我一身制服大江南北去,父亲却再也没法亲眼看见儿子长大的样子,在这夏日的清晨微风中,拉着飞行箱的手竟有些颤抖,没了父亲那颗星光的照耀,总觉得再漂亮的制服也有些黯淡无光。
熟悉的机长,熟悉的乘务长,熟悉的安检小哥,熟悉的那片停机坪,熟悉的那架飞机。
不熟悉的,是来来往往擦肩而过的旅客,年轻的,年长的,浓妆艳抹的,不施粉黛的,全家出动的,也有一人独行的,小小的客舱又充满了不同的故事和不同的人生。
与旅客而言,我是路人之一,除了那一身两道杠的制服并无他异,不同的或许只是我愿意在这盛夏的客舱里,做一次次人生的回归。
愿我的每一个微笑,都能带给你一丝温暖,也愿我和你的每一次相遇,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邂逅。
2. 爱你在千山万水
“听说你要辞职了?”楠姐侧过脸来问我,脸色憔悴。
“嗯,有这个打算,但还是没做好最后的决定。”面对楠姐的突然发问,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不觉又飞了一个通宵,最后一个航段起飞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我和楠姐在前舱精疲力尽地坐着,眼神有些放空。
“走吧,能走就走吧,趁着年轻再出去闯一闯”,楠姐语气温柔。
“楠姐,你来公司多久了?”我看着已经关了灯的客舱,壁板上的“系好安全带灯”散着昏黄的弱光。
“十年了吧,”楠姐的口红已经淡得看不出来了,露出苍白的唇。
要辞职的念头很早就有了,半年前曾无意中跟一个关系要好的同事提过一嘴,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全公司似乎都知道我要辞职。半年多了我还没走,“死皮赖脸”地穿着这身制服,有些同事难免会误解。
辞职,想过无数次,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原因很简单,放不下这个最初倾注了全部情感和物质投入的选择。
只是别人以为我的辞职原因,是我的心高气傲,也有人觉得这身制服有些装不下意气膨胀的我。
只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知道我爱着这份工作,更爱着这个职业,三年前面试的时候,我记得航司的HR问了我五个问题,其中一个就是为什么要来做这份工作,那时候我初出茅庐却自命不凡,说了句客套话——“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三年后,再次问自己这个问题,答案似乎要变得简单纯粹得多——为了挣钱.
还可以再加两个字——而已。
十年,楠姐飞行了十年,如今依旧坚持在飞行第一线,84年生人的楠姐至今依旧未婚,我开玩笑着问楠姐为什么这么享受单身的日子,楠姐沉默许久没有说话。我能看到楠姐疲惫的眼神里对生活充满希望的那团火从未熄灭,此刻楠姐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捂着胸口,楠姐心肌炎已经疼了一整天了。
“最好的永远在最后到来,对吧,”我摇了摇头,也深深叹了一口气,恰巧被第一排D座的旅客看到,那位先生深情凝重额头紧锁,客舱里无比安静,偶尔能听见沉沉的呼吸和打鼾声。
看看表,已经是早上五点半,舷窗外开始透进来亮光,还有一缕金黄——日出了。
“如果我有一天真的走了,你们会想我吗?”我问楠姐。
“会啊,咱公司这么多年,都再没有出现过像你这样的男乘了,暖心、上进又好学的男生”。
“是嘛,楠姐抬爱了,我也不过是很普通的一个男生,我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优秀,我只是按照自己喜欢的那条路在走,看书也好写小说也好摄影也好,这些东西只不过是自己强迫自己霸占掉所有的空余时间,让自己不至于在这浮躁的城市里迷失掉自己吧。”
“不管怎样,东升,我还是希望你能坚持走下去,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嗯,会的,假如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你们所有人都会是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人,我真的爱你们,真的。”
“哈哈......”楠姐噗嗤一笑,终于笑了。
“楠姐,我爱你们,真的。我也真的爱飞行,也爱这身制服。真的感谢这几年你们的陪伴,感谢你们言传身教,让我在职场学到很多。我也很爱这些旅客,看到他们,就会看到这个社会的一角,也能一窥这个社会的全貌。我爱这个长着铁翅膀的大鸟,陪我飞在三万英尺,陪我飞过那些大江大海。”
舷窗外越来越亮,驾驶舱打了两下铃,我听见了起落架放下的声音,青岛越来越近,却也越来越远。
是的,我爱你们,是你们的一点一滴全都露出最真实的自己;我爱你们,是因为我的每一次欢笑都能与你们分享;我爱你们,是因为,是你们陪我走过了千山万水,看到了最最不同的风景。
“假如再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愿让自己化作一条鱼,一条寻水的鱼,一条逆流而上的鱼,不论天上云淡或是风清,我都是快乐自由的那条鱼,那条只有七秒记忆的鱼。楠姐,你呢?”
“我?我,我......”楠姐再没有说下去。
3. 黑夜不黑
酒保春风把第四杯酒端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有些许醉意了,还好,可控。
四杯酒,四个名字——青色时光,烈焰红唇,灰色岁月,黑夜。
这是酒水单上没有的酒,春风只给我一个人调。
另一个吧丽莹儿跟我一直笑个不停,我忍不住问莹儿:“你笑什么呀?”
莹儿是个22岁的小姑娘,可是这小姑娘已经陪我在这酒吧喝了三年的酒了,仅次于酒保春风。今天是酒吧的“沙滩之夜”主题派对,一身豹纹连衣裙,脚上穿着一双小白鞋,倒也符合莹儿的天真气质。莹儿把马尾辫往后一撩,开心的说:“每次你来,我都能喝到酒单上没有的酒,今天那个灰色岁月好好喝,奶香味很重。”
那个酒是我教春风的。
今天吧台并不是像从前一样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中年大叔把弄着手里的啤酒调戏着身边的女伴,一只“熊掌”在女伴后背上游走。
莹儿是第一个看见我进来的,脸上的笑一下子就炸开了——许久没来了。这是一家我畅通无阻的夜店,恰巧今天是周六,店里客人多了些,音乐也比平日吵闹了几分,店里从经理到服务员再到小蜜蜂们都认识我,一个个见面打招呼,问我的问题都会出奇地相似:“今天又飞哪里啦?”
负责接待的服务员穿着板整的白衬衣,肩上的四道杠格外醒目,客人们对于服务员的主题装扮已经见怪不怪,可我看着那四道杠却不知怎的感觉分外别扭。服务员收完钱走后,春风便在吧台后边忙活起来,娴熟的调酒动作,潇洒的身影,看得旁边的中年大叔在女伴身上游走的手都停住了。
本应该是昨天下午的单班北京,却是今天中午才飞回来,回到公司的时候空勤餐厅已经关门,接近二十个小时,只挣了三个小时的钱,外搭上一夜的未眠,这样的通宵套餐在这个夏天已经成为常态。
几个小时前我还是另一个样子,混混沉沉睡了一下午,疲沓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些体力,下床的时候总感觉脚有些飘,为什么感觉天花板在转?为什么脚这么软?握一下拳头,十根手指肿胀得攥不成拳。
发烧,三十八度。一脑袋砸在枕头上,瞬间感觉天旋地转,脑仁儿炸裂般地痛。
酒保春风第一眼见我的时候就感觉出了异样,平时都是直接把酒单递给我,今天春风倒是先让莹儿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莹儿也发现了我的异样,刚才还开心的笑容马上变成了一脸关切,看我没什么大碍脸色才舒缓了些。
十二点的夜店最吵,DJ在前边激情地喊麦,舞池里一片纸醉金迷,烟雾缭绕中我隐约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依着大厅的柱子,指间夹着的香烟忽明忽暗,乌黑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配白色的裙子显得刚刚好,霓虹灯下,女子的身影也忽明忽暗。
一个人来,一个人走,除了一杯酒,似乎我与这家夜店并没有太多交集,酒保春风是唯一陪我一路走来的人,从大学时代,一直到步入职场。我记得那时候刚进公司手头紧张,春风总是少收我几杯酒钱,94年的春风小我几岁,却总能尿到一个壶里,这个朋友我很珍惜。
那个白衣女子侧脸看起来好眼熟,我极力在发烧38度的脑子里搜寻着并不清晰的记忆,她到底是谁?为什么那么眼熟,为什么?
“你要的烈焰红唇,给你”,春风一脸得意地把高脚杯放到我面前。
“不过是一杯玛格丽特,谁让你起这么骚气的名字的”,我冲春风竖了一根中指。
“骚气如你,”春风把中指还给我两根。
“尼玛......”我想骂人,想想还是算了,脑袋里没有脏字的库存,怕骂不过他。
“我这一整瓶杰克丹尼全给你喝了,你今天少喝点,上次开的那瓶金酒还剩些,你要不要来点儿?”春风心疼他的洋酒都给我一个人造了,手里的那瓶杰克丹尼只剩了一个两公分的瓶底。
“不行,最后一杯,最后一杯,喝完我就走,可乐加满,加满!”
春风拗不过我,还是把最后一点杰克丹尼给我调成了“黑夜”——不加柠檬汁的杰克可乐。
“来,春风,这杯敬你。”
“敬我啥?”春风一脸懵。
“敬这些寂寞的黑夜里有你的酒陪我,这么多年了一直让我‘如沐春风’。”我朝春风使个媚眼儿,眼神有些迷离。
“哈哈......好,不过,你最该敬的,是你自己”,春风把酒杯碰过来,一饮而尽。
夜店里灯火朦胧,那个白衣女子依旧靠着柱子站着,头发散到腰际。
姑娘,这一杯“黑夜”也敬你,也敬肩膀上两道杠的自己,敬无数黑夜里寂寞前行的你我,敬黑夜里哽咽却从不敢放声哭泣的你我,敬这浮华的世界里站在红尘两头却从不会相遇的你我。
这时,我看见那白衣姑娘转过了身看向了我,她迈着优雅的步子开始向我走来,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姑娘的脸,却感觉一阵春风向我吹来。
我闭上眼,看见了一片蓝天,还有一片白云,看见三万英尺有个天使。
我看见,黑夜不黑。
林语堂说“江河解冻,大地花开,都只为阳光。我们需要照耀,需要思想与智慧的照耀”。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阳光,我们需要怎样的照耀。
三万英尺上空永世阳光,千万年里你我永被照耀,哪怕头顶是乌云与风雨。
阳光依旧在那里,普渡着芸芸众生。
如果你也穿着跟我相同或相似的制服,答应我——
带上一个你最爱的人,去飞过那片山河与云海,
去看一眼黑夜真的不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