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陌生人画像,是从小林老师那里学来的。他用相机,漫画,文字辅助。他情商高,几碟小菜,一壶茶,就哄来了肖像权。我不行,只好用文字记下来。
本周四在体检中心的彩超室遇上一位老年妇女。我进屋,她起身准备出来。年轻的女医生说:‘’一点尿都没有,看不到!回去憋尿!‘’她嚷嚷了两句方言,大概是她已经憋过尿了。女医生又大声说一遍:‘’没有尿,需要憋尿!‘’老太太的声音也大起来,说了一串方言,我俩都没听懂。她转过身来看我,黝黑的满是皱纹的脸干干巴巴,一副面对敌对势力的刚强的样子。暗红带黑色纹路的毛呢外套又硬又厚,敞开着。花白的乱蓬蓬的头发,从深紫色的帽子下支愣出来。整个人都像高粱杆似的干硬干硬的。我一看,帮衬一下吧。我连比带划放慢语速说:‘’需要憋很多尿,不够!‘’这回她把脸贴过来,带着傲气和挑战的表情,比划着快速嚷了一大段话,最后两句我听明白了,‘’我要活一百岁!我要活三百岁!”。嚷完趿拉着鞋啪嗒啪嗒地带着怒气走了,留下莫名其妙的医生和我。
等我做完检查回到前台,老太太正跟一个高大的乱蓬蓬头发的中年男子站在那儿。护士对男人说,‘’xxx没查,xxx没查……,都不查了么?”护士一边问,男人一边问老太太,老太太一边嚷嚷。最后,男人快刀斩乱麻,确认都不查了。这男人应该是儿子,带老人体检是孝心,最后放弃部分检查也是孝心。不容易!如果是女儿带老太太来如何?估计死活得哄着劝着多查几项,不然钱白交了。这是另一种孝心。
时代走得太快了!不知不觉抛下很多人,抛下最多的是农村的老人。儿女们爱他们,但是不知如何对他们好才是真的对他们好,同时也能对大家都好。老人们远远地落在后面,就像仍旧生活在半个世纪前的桃花源。我们不清楚,他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有点无可奈何地同情他们。
并非所有老人都如此,城里的老人是另一番模样。那些专业领域的老人更是我们想不到的模样。
在洞头三叠岩景区的沿海木栈道上,一位背着大三脚架的摄影师走在前面。老公说:‘’这么重的三脚架,背上来可不容易!‘’ ‘’是啊,背来就后悔了。可是下海边拍礁石的话,风大,必须重的三脚架,不然不稳。‘’ ‘’还能下到悬崖下面?哪里下的?‘’老公来兴趣了。原来摄影师昨天早晨在对面岛的半屏山拍海边礁石。他边走边介绍他如何找到那个地点,如何差点被大潮淹掉。两人聊得投机,我们才知道老人是浙江省摄影协会专业摄影家,视觉中国签约摄影师,65岁了。我们完全没猜对,以为他也就55岁左右。老人红脸,大脸盘,两侧面颊有很结实的苹果肌。皮肤有点粗糙,但看不出来皱纹。上身魁梧,长腿,上下台阶都很利索。一身户外打扮,很专业。
从交流中,我们了解到老人每年都要在野外拍大半年。今年第七次入西藏,拍了一批绝美的大片。他自豪地拿手机给我们展示,雪山金顶明月,雪山银河,紫色丹霞地貌,雪山桃花碧水……。他一边翻图片念叨:‘’风光摄影苦啊!这些是无人区拍的,当地人都劝我别进去了,最后我还是带了个人进去拍了。这些照片都卖了。‘’您太厉害了!就一个人,住在野外挺危险的吧?‘’我问。‘’不危险,还行!最危险的一次是遇上了五只狼。我在车后座,开着天窗,吓得我不敢动,最后按喇叭吓跑了狼。还有一次被藏牦牛追着跑了一公里。牦牛的犄角向前伸着,可以把车掀翻……。拍不了几年了,腿不行了,走不动了。过几年拍不了风光了,就在家拍拍广告,修修图了。‘’过了一会儿老人接了个电话,是家里人问他腿的状况。他说昨天歇了一天吃了药,今天不疼了。分手后,老公说老人又下到悬崖下面拍礁石去了。刚才在路上他选了一块悬崖边的红色礁石,他说‘‘远景是两座岛,中景是一块大礁石,近景是红色礁石。早上光从两座岛之间照过来,拍出来一定漂亮!‘’ 什么季节太阳什么角度,何时涨潮落潮,他都提前用莉景,巧摄查好了。今年他的行程安排得很紧,还打算再入西藏,再创辉煌呢。
这位老人跟身边的老人有很大不同,在他口里,没有世界局势,美国大选,也没佛啊道啊的人生哲理。他只有照片和摄影路上的故事。他从一个机位到下一个机位,心无旁骛一路拍下去。我们一起看到的同样的景色,他选择的角度,选择的瞬间,美得无与伦比!美得让我觉得,年轻的是他不是我!满腔热血的是他不是我!我也在记录美,用文字,但俗事烦扰,时常会有倦怠感,提不起兴致。这位老人显然不同,衰老和伤痛都被他忘了,危险也被他当故事宣泄了。他的眼睛,就是用来不断寻找美的;他的内心,就是用来努力捕捉美的;他的记忆,就是用来存储有关美的故事的。美的一切冲淡了时间留给他的皱纹,美的一切引领他走在我们前面!我有点不满意轻易就懈怠的我了……

2020.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