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春水流深


我在洗手间的木盆里泡脚,儿子把他的脚也伸了进来。我用劲揉搓这双又瘦又长的大脚丫,那上面黑腻腻的泥好像长在上面似的。他告诉我,操场草坪太脏了,每次踢完球都这样。刚涮一涮他就想把脚拔出去,我一把揪住,仍然按进水里。我搓完他的脚背,又往上抚摸他的脚踝,刚触到小腿,便大吃一惊:

“呀一一你腿上长汗毛了!”还摸着一点儿涩涩的感觉。

小子不耐烦这样的惊讶,“我们班上男生腿上都长毛啊,我还是长得晚的呢。”他说完把脚拔了出去。

也就是前天,晚饭后,我坐在卧室沙发上给他爸爸修裤脚,一抬头,看见小子从我身边窜过去,猛然发现他肩膀变宽了,忙跟过去连瞄几眼,腿还是两根硬梆梆的棍子,胳膊瘦得像两岁的新树,肩膀确是变宽了。天天在我跟前晃,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昨天?前天,半个月前?怎么没有一丝察觉,为什么孩子身体的成长比精神的成长更让我惊心动魄呢?

女儿住校,她每次回来,留意到她衣饰的不同,发型的改变,闪闪的双眸,我都要琢磨一下,近近地拥抱她,远远地凝视她,感觉自己内心有股甜丝丝的惆怅——有些越离越远了。

他们不动声色地成长,我呢,潜意识里总想拦着什么,总想把什么留下,结果,他们拼命向前飞奔,我什么也拦不下。盼着他们长大,他们每长大一点又都令我惘然若失。

岁月似春雷轰隆而过,有时候心里静寂,我常常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日子——

七八岁的年纪,父亲回家探亲,他习惯让我坐在他的二八自行车大梁上,载着我串亲访友,东奔西跑。乡间窄窄的土路疙疙瘩瘩,我眼看前方,听他讲楚风汉雨,东周列国。父亲的唾沫星子溅到我鼻梁上,他毫无察觉,口若悬河,我望着远处的绿皮车如一条青虫般蜿蜒消失,那时确也曾萌发过小女孩的壮怀忧思。后来无数个梦里,许许多多那时候的细节自然苏醒,幼时,父母对我寄予多大的厚望啊!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已是傍晚,父亲激动得有些木讷,母亲还在地里栽她的红薯苗。我飞跑去告诉母亲,跳过一道沟,还越过一道坎,绕过日日走惯的池塘,怎么觉得我与母亲那么遥远啊。我望见她的身影,远远地喊她,告诉她那个从天而降的消息。母亲直起身来,搓着两手泥巴,黄昏中,我看见一个母亲此生最骄傲欣慰的笑容。转天,此消息传遍附近几个村落。我父亲走亲串邻,迈着王侯一般的步子,像个阔佬一样,怎么都压抑不住他发自内心的喜悦,接受着人们的羡慕与祝福,他嘴里一边谦虚着,也一边祝福着人家的孩子。

春暮是恋爱的时光。那时候,我和先生很喜欢骑单车在郊外游荡。我俩像两个荒野中的幽灵。前方无限的宽阔,心灵无比的自由。有时候,感到单车也是行走的羁绊,索性弃车徒步而行。我们走过树林,走过荒野,坐在河岸边,看野草里的小蟾蜍肆意地蹦跶,鱼儿一群一群地游过,任凭时光静静流淌。他那时候连麦子也不认识,我教他认识北方的麦子,梧桐,帮他把松树和柏树区别开来。我们总喜欢穿过麦田里的小路,呼吸着五月的麦子泛起的麦香。有时候只顾低头往前走,想寻觅一朵野花,可一抬头,发现他不见了,就在我满不在乎的时候,他不知从那儿采到一束葱茏的燕麦,一把塞到我怀里。那时节,一场春雨刚过,小溪从边上流淌,唱着不知名的歌。

当小孩如花儿般次第到来,像小树一样日夜不息地生长,我们还觉得自己的心未老,情怀依旧,却倏忽看见对方额头细密的皱纹,不胜自怜而复怜卿。

中年来了,少时英姿俊发、胸怀锦绣的我们,都变成了极为平凡的人,缅怀着,也憧憬着,两人老友般更为亲密,彼此抚慰,也彼此拿过往和未来相互戏谑。

生命中一切随时光远去,却也不曾消失分毫,恰如落花逐水流,生命的香味馥郁在夜的魂梦里。

饭好了,儿子放学归来,女儿也周末回到家里。我端坐在餐桌旁,看着他们端菜,盛饭,抢着跟我说话。猛然发现女儿长高了,赶忙站起来跟她比比个头。这个春天,长高抽条的儿子,手腕和脚踝从变短的衣服里窜出来,尚未褪去孩子气的脸上隐约露出少男子的峥嵘。他越想显示他的成熟,我越能看见他青春尚未萌发的局促。瞥见女儿清朗的额头,知道尽管充满渴望的精神之潭还远未蓄满,她已经义无反顾地走向青春美丽的溪岸,享受生命成熟的甘美。我常常在内心生发感叹:抚养孩子真好,他们是母亲丰美生命中油绿的麦田,破土,发芽,生长,抽穗,他们令母亲喜悦,也令父亲兴致勃勃。

生活向前奔涌,春水潺湲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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