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围绕“树”“火”“新”“旧”展开的文章,上山下乡,对山上的一切烧光砍净,对当地自然环境的影响,对当地人思维方式的冲击有多大,给知青们心里种下了什么种子?
本文以传奇的方式写“树王”肖疙瘩,在与众人抗争无果,山烧树倒后,真正与山、树融为一体。
讲上山下乡期间,激进的社会运动(伐山造物、破旧立新),对原有的自然生态,尤其是人的某种带有保守性、虔诚性的思维方式,带来的冲击。
而一些怀有古旧思维的人无法接受,肖疙瘩(“树王”)作为旧思想捍卫者,个性鲜明,爱憎立体,而又老实本分,在社会大趋势面前也只能被迫低头顺应,即使提出看似较为合理的想法(想留下一两棵树),也像螳臂当车一般没法被采纳。
反映建设早期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大刀阔斧改造对社会与自然的冲击,“我”与其他知青作为直接参与者与看客,还未完全理解新的社会潮流和发展方向,只是无思想地接受,像第一次看山林冲天大火一样见证新旧时代之间的撕裂。
本文读来顺畅,文笔顺滑,修辞极有特点,作者善以亲历者身份描写紧张环境,拟人甚多,特别是将山中的树人格化,印证肖疙瘩是“树王”。其中也不乏对清净自然环境和山民纯净心灵的描述,读来让人心情畅快。
接下来,就摘抄一下肖疙瘩、我、肖疙瘩的儿子六爪、山与树、火的描写,生动有趣。
肖疙瘩:
走出一个矮汉子,把笑容硬在脸上,我一边伸出手去,说着“你好”,一边看这个矮汉子。不料手好似被门缝狠狠挤了一下。
肖疙瘩将手背翻过来,指甲极小,背上的肉也如一层石壳。
(形容肖疙瘩身粗手粗)
肖疙瘩忽然将两条胳膊伸直压在腿旁,全身挺直,一动不动,下巴收紧,几乎贴住脖子。又将腿直直地迈开向前走了两步,一碰脚跟,立定,把下巴伸出去,声音很怪而且短促,吼道:“是!出列!”两只眼睛只有方向而无目标,吼完又将下巴贴回脖子。
我木木地看着他,又见他全身一软,额头的光也收回去,眼睛细了,怪怪地笑着,却非常好看。
大家又一齐叫起来:“小心!”肖疙瘩似无所闻,另一只手扶上去,肩略一颠,腿屈下,双手把书箱稳稳放在地下。
一手扯一件,板着胸,脚连着提走。
肖疙瘩不说话,不远不近地蹲到场边一个土坡上,火照不到他,只月光勾出他小小的一圈。
肖疙瘩仍用眼睛笑一笑,说:“好狠。”
(肖疙瘩侦察兵出身,沉默少语,矮短身材却力大无比)
肖疙瘩将斧拿在手里,并不抡高,像切豆腐一样,不一会儿,树干就分成几条。
又用手去掰分开的柴,山沟里噼噼啪啪地就像放爆竹。
(技艺高超,动作娴熟,山里人干活麻利)
火:
大火令我生出无限的幻想和神秘。
火越来越大。有火星不断歪曲着升上去,热气灼得人脸紧。
忽然风起了,我扭头一望,太阳沉下山峰,只留亮亮的天际。风一起,山脚的火便振奋起来,急急地向山上跑,山下的越大,山头便愈黑,树都静静躺着,让人替它们着急。
火越来越大,开始有巨大的爆裂声,热气腾升上去,山颤动起来。
烟开始逃离火,火星追着烟,上去十多丈,散散乱乱。火更大了,轰轰的,地皮抖起来,草房上的草刷刷地响。突然一声巨响,随着嘶嘶的哨音,火扭作一团,又猛地散开。
场上此时也映得如同白昼,红红的令人疑心烫脚。天空已成红紫,火星如流星般穿梭着。
那火的顶端,舔着通红的天底。我这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
山:
生产队就在大山缝脚下,从站的地方望上去,森森的林子似乎要压下来,月光下只觉得如同鬼魅。
山上原来极难走。树、草、藤都掺在一起,要时时用刀砍断拦路的东西,蹚了深草走。女知青们怕有蛇,极小心地贼一样走。男知青们要显顽勇,噼噼啪啪地什么都砍一下,初时兴奋不觉得,渐渐就闷热起来。
沟里队上的草房微小如豆,又认出其中的伙房,有烟气扭动着浮上去,渐渐淡没。远处的山只剩了颜色,蓝蓝的颠簸着伸展,一层浅着一层。
中午的太阳极辣。山上的草叶都有些垂卷。
太阳依旧辣,山上飘着热气,草发着生生熟熟的味道。
抬起脚迈草过来。藤从四面八方绷住大树,抻得有如弓弦,隐隐有铮铮的响声。
月光照得一地惨白,到处清清楚楚,可我却连着让石头绊着。
肖疙瘩儿子六爪(因一只手多了根手指):
正弯腰抬腿地昏走,忽然见一个小娃赤着脚,黑黑的肩脊,闪着汗亮,抡了一柄小锄在挖什么。
六爪把两条腿叉开,浑身扭一下,说:“我爹当过兵,侦察兵,去过外国。”
将手括在嘴上,悄悄地问:“有糖么?”
六爪伏在一张小方桌上看什么,头与油灯凑得很近,身后生出一大片影子。
六爪见了糖,欢喜得疯了。
我把糖“啪”地拍在桌上,灯火跳了一跳,说:“六爪,拿去。”六爪又看看他的母亲。肖疙瘩的老婆低低地说:“拿着吧,慢慢吃。”六爪稳稳地伸出手,把糖拿起,凑近灯火翻看,闻一闻,把一颗糖攥在左手心,小心地剥另一颗糖,右手上那只异指翘着,微微有些颤。
六爪将糖放进嘴里,闭紧了,呆呆地望着灯火,忽然扭脸看我,眼睛亮极了。
门口不免围了一群孩子,于是大家掏摸出糖果散掉。孩子们尖叫着纷纷跑回家,不一会儿又嘴里鼓鼓地吮着继续围来门口,眼里少了惊奇,多了快乐,也敢近前偎在人身边。
(山村孩童的淳朴描写活灵活现)
我:
我接过缸子,吹一吹浮着的茶,水很烫,薄薄地吸一口。
汗淌到眼睛里,杀得很。汗又将衣衫捉到背上,裤子也吸在腿上。
远远望见的那棵独独的树,原来竟是百米高的一擎天伞。枝枝杈杈蔓延开去,遮住一亩大小的地方。大家呆呆地慢慢移上前去,用手摸一摸树干。树皮一点不老,指甲便划得出嫩绿,手摸上去又温温的似乎一跳一跳的,令人疑心这树有脉。树叶密密层层,风吹来,先是一边晃动,慢慢才动到另一边。叶间闪出一些空隙,天在其中蓝得发黑。又有阳光渗下无数斑点,似万只眼睛在眨。
我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树,一时竟脑子空空如洗,慢慢就羞悔枉生一张嘴,说不得唱不得,倘若发音,必如野兽一般。
热气四面逼来,我的头发忽地一下立起,手却不敢扶它们,生怕它们脆而且碎掉,散到空中去。山如烫伤一般,发出各种怪叫,一个宇宙都惊慌起来。
树:
千百年没人动过这原始森林,于是整个森林长成一团。树都互相躲让着,又都互相争夺着,从上到下,无有闲处。藤子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就像爱串门子的妇女,形象却如老妪。草极盛,年年枯萎后,积一层厚壳,新草又破壳而出。
树王的叶子在烈日下有些垂,但仍微微动着,将空隙间的阳光隔得闪闪烁烁。
有鸟从远处缓缓飞来,近了,箭一样射进树冠里去,找不到踪影。不一会儿,又忽地飞出一群,前后上下地绕树盘旋,叫声似乎被阳光罩住,干干的极短促。
一亩大小的阴影使平地生风,自成世界,暑气远远地避开,不敢靠近。
砍树:
只见李立围树走了一圈,把手拳在嘴前,看定了一个地方,举起刀,又抬头望望,重新选了一个地方,一刀砍下去。
双手抱了肩膀立在一边,双手将刀略略一举,“嗖”的一下砍进去,又将右肩缩紧,刀便拔出来。
大树干上的缺口已经很大而且深了,在黄昏中似乎比天色还亮。
树马上倒了,大家早都闪到一边。那大树似蜷起一只脚,却还立着,不倒,也无声息。天已暗下来,一树的枝叶黑成一片,呆呆地静着,傻了一般。我正纳闷,就听得啪啪两声,看时,树仍静着。又是三声。又是一声,树还静着,只是枝叶有些抖。半晌,大树毫无动静,只见那巨大的缺口像眼白一样,似乎是一只眼睛在暗中凝视着什么。叶子与细枝开始飘起来,树咳嗽得喘不上气来。
天更暗了,月亮不再黄,青白地照过来,一山的断树奇奇怪怪。
目力所及的山上,树都已翻倒,如同尸体,再没有初来时的神秘。
肖疙瘩并不站起来,将双肘盘在膝上,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们,一个脸都是紧的。
李立举起刀,全身拧过去,刀从肩上扬起,寒光一闪,却梦一般,没有砍下的声响。
李立狂吼一声:“你要干什么?”浑身扭动起来,刀却生在肖疙瘩手上。肖疙瘩将嘴闭住,一个脸涨得青亮青亮的,筋在腮上颤动。
我们都呆了,眼睛干干地定着,想不起眨。
心头如粗石狠狠擦了一下,颤颤的,脑后硬起来。
真树王呆呆地立着,一动不动,手慢慢松开,刀“当”的一声落在树根上。余音沿树升上去,正要没有,忽然如哭声一般,十数只鸟箭一样,发一阵喊,飞离大树,鸟儿斜斜地沿山势滑飞下去,静静地又升起来,翅膀纷纷抖动,散乱成一团黑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月亮一天比一天晚出来,一天比一天残。
树倒山烧之后:
第四天收工时,砍树的几个人下山来,高声在场上叫:“倒喽!倒喽!”我心中忽然一松,觉出四天的紧张。
见我来了,肖疙瘩慢慢地移眼看我,那眼极干涩,失了精神,模模糊糊。头发便长出许多,根根立着,竟是灰白杂色;一脸的皱纹,愈近额头与耳朵便愈密集;上唇缩着,下唇松了;脖子上的皮松顺下去,似乎泄走一身力气。
我将肖疙瘩的手放床上,打得碎石头的手掌散着指头,粉一样无力,烫烫的如一段热炭。
一双失了焦点的眼睛对着草顶,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阳光透过草顶的些微细隙,射到床上,圆圆的一粒一粒。其中极亮的一粒,稳稳地横移着,极慢地检阅着肖疙瘩的脸。
一座山秃秃的,尚有未烧完的大树残枝,黑黑的立着,如同宇宙有箭飞来,深深射入山的裸体,只留黑羽箭尾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