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青春

郑重声明: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20期“初”专题活动。

网图侵删

艳约我正月十五去庙里敬香许愿。早上5点半,我给她发起床消息,然后睡眼惺忪着上卫生间、洗头发、整装出发。

艳在我家东南三点钟方向,步行约三四百米距离。怕她出来早了,我紧跑了几步。在约好的十字路口,一个人影在灯光璀璨的门楼下伸胳膊踢腿,还有20来米的距离,因为逆光,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她是个发光体。

我站住,叫了一声:“艳!是你吧?”

她爽朗悦耳的笑声,不容置疑地回答了我。见我站着不动,问我:“你在望什么?”

我望着她,悠悠地说:“我,在望我的青春。”



1991年的1月9日,我来电石厂的第二天,在快进厂的最后一个拐弯上坡路口,因为躲避擦身而过的车子,我心慌手乱,连人带车摔了个四脚八叉。

正是上班时间,周围的车子都骑得飞快,他们窃笑着回头一瞥,匆匆而过。我不敢抬头,双手撑地缓缓地坐起来,疼!我的双手沾满了土,右手腕蹭破了皮,绿豆大的碎石印布满手掌,白白的,来不及恢复血色,手上麻麻的,针刺般的疼痛,一阵阵席卷而来。

“咯咯咯!咯咯咯……”清脆的笑声从我身后传来,我循声望去,一个约一米五高的女孩停住车子,她先把我的飞鸽横梁自行车扶起,然后过来扶我。她圆圆的脸上笑得肆无忌惮,她一手扶我的肩,一手扶我的腰,问我:“没事吧?呵呵,一看就知道你骑车不熟练,轻轻捏一下闸,或者单腿点地叉住车子,这么大的人了,眼看的你就摔了。来,慢慢起吧。”

她毫不掩饰地笑着,眼泪都出来了,让我也不由噗呲笑了。

“我,一个月前才学会骑车,还、还有,我不会叉车,上车只会朝后面上腿……”

我有些难为情地嘟囔,她更大声地笑我,但我却没感觉到一点冒犯。

这是我和艳有些搞笑的初遇,她喜欢我的羞涩,我喜欢她的爽朗。那一年我19岁,她比我还小一岁。



很快我就知道,艳的爸爸是厂里管销售的副厂长。艳比我早来了两天,同批进厂包括我在内共有八个女孩,我们八个女孩的岗位分配,其实都与背后相应的关系有关。艳和丽分在财务科,红分在原料科,我分在化验室,其他女孩都被分在车间里。

财务科比原料科好,原料科比化验室好,这三个科属于行政岗位,行政岗位比车间清闲,钱也多。自然而然,女孩们以岗位各自形成了圈子。我和艳的科室就在隔壁,我和她除了晚上各自回家,上卫生间都要相跟着。

我个性孤僻,沉默寡言,和男同事除了迎面碰上打声招呼,我可以一个月都不说话。我最享受的是午饭后的时间,成家的同事都回家吃饭,偌大的化验室就独属于我。

有天午饭后,我一边阅读《女友》《文友》杂志,一边在笔记本上摘抄优美词句,比我大两岁的男同事在我旁边坐下来,没话找话地问我:“你看什么书呢?”

我抬眼瞟了他一眼,问:“你有事吗?”

“没有。就是和你随便聊聊。”

“没事的话我想一个人待着。”

我的这个态度,屏退了很多想靠近我的异性。但我在艳面前完全是话痨,会变成她认为的有趣的人。她常咯咯咯地笑得抹眼泪,说我太有意思了。

艳在别人眼里是有城府和心机的人,大家都和她保持距离,但我和她相处很舒服。有次我直接问她:“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偏偏找我做朋友?”

她收住笑,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你纯真,善良,不会害人,我和你说话不用戴面具,现在的人都有一百个心眼,和人说话都有目的。李真,你不知道你可是个稀有品,我要好好地保护你。”



她说到做到。别人议论我清高,不合群。她回怼:人家李真是腼腆,有家教,她比你们都有礼貌,咱们出去问路,都是李真一口一个大爷大娘地问,你们正经时候都躲着不吭声。一起植树干活,你们一个个地腰软肚硬,找男人们帮忙,你看看李真,干活又利索又帮助人。连化验室主任都说,如果哪天化验室卫生不好,肯定是李真那天不在。你们呀,可不能欺负老实人。

别人议论我咬文嚼字,她轻轻一笑:咬文嚼字怎么啦?人家这是有水平,让你咬一个会吗?一个个自己不学无术,还不想让别人学习进步啦?

看到我因此自卑,她严肃地训我:把你的腰杆挺起来!你比她们好得不是一点点,做你喜欢的事,管它东南西北风。我还就喜欢你这样子的人。一方面这不是你的缺点,就算是你的缺点,你也要表现得无所谓,你越不在意,越没人议论你。



树立了我的自信心,艳又打造我的审美。艳的爷爷奶奶是省城人,她的穿衣风格很洋气,本来她个子不高,还有点微胖,但她的穿搭让她看起来很挺拔,脖子上的丝巾和裙子的腰带有很多打法,气质不俗又不轻浮。她买衣服基本在省城,厂里每天都有去省城的送货车,她和采购员们熟悉,常带我搭免费的顺风车。

顺风车只能带我们到市里,不管顺风车在哪里放下我们,她在站牌下瞄一眼公交路线,很快就有了头绪,她问我带零钱了没有,我腼腆地用力点头。她笑我的局促,提醒我上车,让我投币,她找位置。

她带我进商场后,在店门口扫一眼,就知道有没有适合我们的衣服。她让我自己看,说有喜欢的和她说。一开始我对衣服的种类没有概念,小声嘀咕说让她替我看。她挑衣服很细,我和店员都说她穿起来很好,她也不为所动,漫不经心地脱下来,随口问:“这件多少钱?”

店员说了价格,她会一直翻价,如果没有达成共识,她就说我再转转。见她要走,店员叫住她说再商量商量。即使答应了艳说的价格,她还是会说,我等下再来,先放起来。

我有些不解,问她确实很贵吗?艳说,买东西要善于从店员的表情和话语判断,就是看上了也不要着急买,买东西大部分都是一时冲动,让自己出来冷一冷,再看看别的店有没有更好的,如果实在喜欢可以再回去买下来。

我和她不同,本来是陪她购物,她让我试试某种款式,我一穿感觉不错,马上就会掏钱买。她给我递眼色,偷偷拉我走,感觉我花的是她的钱一样。我们出去逛,走了又返回去的桥段是常态。

她一点也不嫌累,买好东西,她带我到饭店吃饭。未语笑先行,她笑眯眯地问我:“钱要花在刀刃上,省下这些钱,我们现在就能吃顿好的。你放心,跟着我你枉花不了一分钱。”



然后,她就放肆地笑起来,边笑,边用手指抹眼角的泪。我恼羞得忍不住拍了她一掌,她继续笑。

我知道她为什么笑,我在五一大楼的布品柜台看上一匹花布,花布是维棉的,密度好,摸上去绵绵的,花色是黑底淡灰加金色的麦穗,典雅中含着生气,穿上有低调的美。我二姐开服装店,我买了花布可以让二姐给我做长裙。我问店家多少钱一米?

“二十七块五。”

我怯怯地问:“能不能便宜点?”

“你想多少钱?”

“二十七块行不行?”

艳和店员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让我莫名其妙:“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艳笑得前仰后合,中年女店员憋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本来我们不还价,看你是个学生,肯定给你最低价,就二十七给你啦。”

艳也忍住笑,严肃地和店员说:“我同学什也不懂,给我们学生优惠点,二十四拿吧。”

“同学,学生也不能这么还价,二五不好听,就给二六,不能再低了。”

艳继续严肃地说:“二五就二五,东西二五又不是人二五。”

最后“二五”成交了。“二十七块行不行”的这件事,艳和我笑说了一年,她笑着一遍遍学我,我一遍遍追着“揍”她。我的“憨傻”成了她眼里的“有趣”。她一次次笑我,而我从不感觉她对我冒犯。



我问艳为什么她这么老练,她对我的“妈味”教导,让我下意识地想起妈妈给我的感觉——她们遇事从不慌乱,总是知道一切事情的答案。

艳说,或许和我妈有关。爸爸以前是厂里的采购员,经常不在家,我妈生下妹妹时我只有六岁。我妈很聪明,她指挥六岁的我伺候她坐月子。我妈从不骂我,她对我只有一个要求,叮嘱我倒便盆走慢一些。那时是冬天,院子里的茅房石板上有冰,怕我滑倒摔进去,她让我分开两盆倒。你说,我那么小,竟然一次也没有摔倒过。我妈还指挥着我做饭,让我先把空锅坐到火炉上,然后舀水,等水响开时下米。爸爸不在家时,一直是我照顾她,后来我就会做饭,干家务了。我家里一有活,我妈就说她累了,头又晕了。我就说,妈你歇着吧,有我呢。现在想想,我妈就是装累了。我想花钱时,我妈就总说没钱,买东西总是精打细算。我的工资必须上交,进了我妈的手,就没有再出来的道理。

艳羡慕我,一起上班的几个女孩,只有我不用上交工资。其实我一开始也上交工资,前面上交,后面隔三差五向妈妈要零花钱。有一次厂里的女人们买18K金项链,我先斩后奏花一月工资买下来,回去问妈妈:“你怪不怪我自作主张买东西?”

我妈说:“妈也活过年轻,年轻时没钱,看到喜欢的东西买不起,等到能买起,年纪也一大把,迫切拥有的欲望也没有了。你想买就买吧,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一世穷。你要衡量你想要的东西真的是必须买的吗?不买可以吗?要学会攒钱,每个月存一个固定的数字,雷打不动,留下一些零钱用于日常花销。看见东西想一想,自己兜里还剩多少钱,如果都花了这个月就得挨饿。”



我每个月都把整百的钱存银行,几十块的零钱是我和家里的日用。我对金钱的支配相对来说是宽松的,艳沾了我不少光。我们看电影总是我付,一起到省城买衣服,坐公交吃饭也是我掏钱,艳总说她没零钱。

艳结婚比我早一年,她婆家经济条件差,婚房是租的,她怀孕害喜时,想吃橘子舍不得买,就和我撒娇说:她姨给我买点橘子吧。我二话不说就买了五斤。

艳想吃永济牛肉饺子,又和我撒娇,我说:她姨请你吃。偶尔,我心里会闪过“艳爱占我便宜”的一丝杂念。

2008年后半年,我和老公都没有了工作,日子一下紧巴巴。09年3月,艳叫我一起港澳七日游,我难为情地说没钱,她二话不说给我出了旅游费。我说不去,她说你以后有钱了还我,我就想和你一起去,不要不好意思。那时艳已经有两套房产,服装店也生意兴隆。

听说我不想交那一年的养老保险金,又掏钱替我交了五千多的养老金。艳说,人都有低谷的时候,我相信你以后肯定会过得越来越好。

我们旅行回来的三个月后,我注册了物业公司,进驻小区时,不等我开口,艳就给我拿过来两万现金,说万事开头难,我来给你打气。

不到半年,我就还清了一切外债,我们都越来越忙碌,我和艳见面次数越来越少,一年中只有过年的时候我们才有时间见一见。但我和她从来没有陌生感,她依然会笑我做事不懂变通,用她“妈味”的成熟给我指点迷津。



爬山进庙的路上,我问她:“你还记得我们初遇后,你对我最深刻的映象吗?”

艳想了想,她清脆爽朗的笑声又起:“一时想不起来,我记得最深刻的是,咱俩一起偷厂区后面的果园,葡萄酸得倒牙,偷玉米时被路过的农人发现了,我麻溜跑走,木头一样的你被逮住了。哎?你后来是怎么脱身的?”

我瞪她一个大白眼:“你还好意思说,没一点良心,非拉着我偷,你拿着东西倒跑得快,也不管我死活,我被农人抓个正着,我都没脸见人了,那个大爷见我长得面善,又羞头面软,一副人畜无害的脸,看见我战战兢兢手里又没东西,就说:你这女娃娃看着也不像偷东西的人,以后可不敢了,走吧!”

艳又笑了个前仰后合,我追过去作势打她,她跑得飞快,我追过去。

“你别跑!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件事,今天我要算总账……”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9,427评论 6 50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551评论 3 39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5,747评论 0 35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939评论 1 29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955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737评论 1 30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448评论 3 42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352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834评论 1 31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992评论 3 33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133评论 1 35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815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477评论 3 33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22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147评论 1 27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398评论 3 373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5,077评论 2 35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