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时见鹿3》 晏生著

简介:喜欢温遇云,这好像是宋渝生的一种本能。


哪怕他失去记忆,他依然用第二次生命,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看着面前这个酷酷的短头发女孩,他曾经怅然若失的,怎么也想不起、抓不住的东西,好像重回到了身体里。


他失去的,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归来。你早晚要嫁给我,我早晚要娶你。


顾延树霸道地对鹿惜光宣示主权。


因为是你,怎么样都不嫌快,只嫌迟。


我们要一起度过这一生。

图片发自网络

作者前言

好了,剧终吧

最近长沙一直在下雨。

而我最在意的居然是浴巾,一手抓过去沉甸甸的,泛着潮,怎么也干不了。还有浴室四周的墙壁上,滚着水珠,不小心蹭到,就是一个水印。

每天早上醒过来,总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我一度觉得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睡觉,会在一种很清醒的状态下把定好的闹钟关掉,闷头埋进被子里继续睡会儿,然后又挣扎着爬起来打开电脑里的文档。

《林深时见鹿3》是在某天清晨六点多的雨声中完稿的。

末尾打下“全文完”三个字,我长舒了一口气。

从2015年的冬天到现在,从第一部到第三部,《林深时见鹿》这个故事终于写完了。而每一次写前言,都好像在谢幕。

开始写《林深3》之前的一段时间,有位读者姑娘在微博私信里跟我说起,很心疼郁随,说惜光和郁随的相处,让她想起了自己和一个好朋友。

我当时回复她说,真好啊,终于也有人喜欢阿随了。

我说完,自己也心酸。

只是《林深3》里,不会再有郁随出现了。

写到最后,顾延树、鹿惜光、宋渝生、温遇云,所有人都有了归宿,有了他们自己的结局。连谢非年也在番外里交代清楚了后半生,他遇见新的人,相伴走完人生。

唯有郁随。

她曾经对惜光说,她走了,不要以那么快的速度遗忘她,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一样。

我在高中时代,就想要写两个女孩,这种执念根植于脑海中,或许就是惜光和郁随的原型。

一个像阳光,一个是暗影。

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郁随一直在深渊里,从未走出来过。

她没有得到过好的亲情,温家带给她的只有痛苦。更不用谈爱情,她与谢非年之间的爱情真真假假,恋爱如同游戏,再多的温情都像假象,倘若彼此有过一点真心,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挥霍得一干二净了。

深陷泥沼时,她的身边只有惜光。

鹿惜光是郁随留在世上的一点善念。

这样想来,也不算太残酷,想起莱昂纳德·科恩的那句:“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人对于不圆满和遗憾,总会有诸多感慨,所以我每次提到郁随,脑子里就会冒出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想说的话也有很多,变得啰唆起来。

就让我啰唆这一次吧,然后《林深》就要说再见了。

顾延树和鹿惜光这对的狗粮我真是撒够了,书里宋渝生的故事占了较多的篇幅,希望你们会喜欢。

多谢一路相伴,我们是同行了这一程的旅人。

晏生

晏生十问

终于完结后的心情是不舍还是松了一口气?

晏生 :都有,马不停蹄地写完正文和番外之后,长舒了口气。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都不想再打开那个文档,但有时候会突然想到某个情节,那就是不舍了。记得有天晚上我看别的小说被虐到了,硬是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看《林深3》,用顾延树和鹿惜光的戏份治愈自己,感觉像自己给自己喂糖。

最不舍《林深》里面哪个角色,为什么?

晏生: 惜光的外婆唐素。我特别爱这个老太太,她身上有一切我觉得美好的品质,豁达、洒脱、幽默、温暖等等。

《林深》系列为什么这么受欢迎?

晏生: 我不知道,要不你们告诉我?

在小花作者里面,你写作速度如何?

晏生: 倒数一二名,几个垫底的其中之一。一直很慢,从未被超越,因为后面已经没人了,全在前头。

最近有没有一种写作老司机的感觉?

晏生: 并没有,每开一个新坑,都有新的痛苦和折磨……当然也会有新的乐趣。

新作品想写什么题材?

晏生: 想尝试一下古代题材的长篇,历史架空或者仙侠之类的,因为之前写过几个古代的短篇,感觉还挺顺手的。

看正文前有什么想提醒读者的吗?(不要剧透)

晏生: 放心大胆地看吧,没啥好提醒的,不会有生命危险。

还会写《林深4》吗?

晏生: 不会。

今年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吗?

晏生: 不贪心,就发笔小财吧。

最后对喜欢你的读者说一句话吧。

晏生: 很高兴遇见你。

Chapter 1

藏在套子里的人

你为谁而来,

越山川湖海?

1.

一场冷雨过后,飞机缓缓抵达机场。

凌晨时分起了雾,宋渝生走出大厅,冷空气迎面袭来。头顶的天空一片阴霾,沉甸甸的,好像要压下来。

赵应远开了一辆吉普来接他,拎过他手里的行李箱:“你可总算到了。”

“天气不好,就路上耽搁了。”

“这次留在A城待了几个月,还以为你不回法国了。在那边遇见了很多熟人吧?有没有记起来些什么?”

“没有。”

“那就算了呗,还是顺其自然,你人平平安安的就行。”赵应远宽慰道。

宋渝生弯腰钻进车里,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又多聊了几句,就昏昏欲睡,赵应远没有再出声打扰他。

车道两旁是大片大片的薰衣草花田,冬日里枯槁萧条,藏隐在大雾中。后半程是鹅卵石铺就的马路,有些颠簸,宋渝生睡得半梦半醒,恍然以为自己还留在顾延树和鹿惜光的婚礼上。

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下来。

赵应远朝后座看了看:“嘿,还做梦呢,到地方了。”

天已经亮起来。

云破日出,大雾渐渐散去,法国这座南方的小镇隐在微茫的晨光中。宋渝生这才得以清晰地打量面前的风景。

葱郁的绿树掩映着赭红的房屋,犹如浓墨重彩的油画,充满异国风情。前面的石壁缝隙里长出青苔,一扫冬季的衰败,不远处有潺潺的水声。木栅栏旁有几只出来觅食的野猫,踱着步子朝这边张望。

“我说了,环境还行吧?没坑你。”赵应远拍拍大腿。

“是不错。”宋渝生打量四周。

“房子我都替你收拾好了,你先住着,就当度假了,这边可是世外桃源。”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替你看诊所。”

“别呀,你也是大股东,当初砸了钱进来的。”

赵应远笑了两声,领着宋渝生进屋参观。

其实宋渝生之前在考虑是否回到A城定居,犹豫不决的当口,是赵应远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你不如先过来帮我的忙。

赵应远是宋渝生的同行,也算是师兄。他父亲是军人,希望他能子承父业。迫于各方压力,赵应远不得不暂时放下在法国小镇上一手经营起来的心理诊所,回老家当一年兵。

他想把诊所暂时交给宋渝生打理。

赵应远知道,曾经A城的那场大火中,宋渝生失去了记忆。

宋母瞒天过海,把宋渝生送去国外治疗,他的身体在休养之后逐渐康复,却始终想不起以前发生的事。

一个过往一片空白的人,最适合在全新的环境展开一段全新的人生。

宋渝生如赵应远所愿,接下了这份差事。

宋渝生来斯泽的第五天晚上,气温骤降,天开始下大雪。

他适应能力很好,不到一个星期就跟周围的邻居混了个半熟。那些老太太尤其钟爱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时常给他端来自己做的精致点心。法国人浪漫,他家的窗户偶尔在夜里会被放上一小束花,第二天已经结了一层冰霜,晶莹剔透。

宋渝生现在的生活再规律不过,早睡早起,按时吃饭。每天早上九点打开诊所的门营业,下午不到四点就关门。

赵应远没撒谎,这份工作再轻松不过,前来咨询的人并不多。

期间多半是他坐在壁炉前看书、写论文、研究菜谱,他是不怎么会做菜的人,现在却开始频繁下厨。

以前顾延树说,你也不是全能,至少厨艺一般,做菜不如我。那时的宋渝生无法否认,笑着说我来你家蹭饭就行了。旁边有个身影叼着烟,跷着脚,满脸漫不经心的笑,坐在沙发上看热闹,一头白色的短发十分耀眼。

只是这些陈年旧事,宋渝生忘记了。

天色一暗,宋渝生照妈妈在电话里嘱咐的,熬了一锅温胃御寒的养生汤,适合冷天喝。看了场电影后,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起床,屋外依旧白茫茫一片,只是门前的小路干干净净。

有被清扫过的痕迹。

“最近发生了一件怪事。”好不容易跟在部队的赵应远连上线,宋渝生跟他说起了这事。

“什么?”

“每天早上起床后发现,有人替我扫雪。”

“还有这等好事?”赵应远愤愤不平起来,“我在那边待了几年,每年到了下雪那几天,都得自己辛辛苦苦当个扫地僧。”

“我起初以为是清洁工,问了几户邻居,他们都说没有。”

“也就是说只有你门前的雪被人扫了?”

“对。”

“哈……”赵应远兴致勃勃地猜测,“你是不是被哪个田螺姑娘看上了?”

“法国没有田螺姑娘。”

宋渝生百思不得其解。

“管他呢,对你来说是好事一桩。”

宋渝生也确实没多放在心上,好奇心过去,就不再惦记。

佟沐联系上他,说要过来这边拍一组杂志的封面,顺带散散心,让他准备好接驾。

宋渝生在斯泽闲着也是闲着,于是答应了给她做一回导游。

2.

宋渝生跟佟沐是在医院认识的,他躺着养病那段枯燥的时间里,佟沐是等同于开心果一样的存在。

她是典型的富二代,父母在法国做服装生意,小时候跟着移民过来,逛街时被星探发掘,开始接一些广告和代言,不知人间疾苦地活到现在,唯一不如意的是没有健康的身体。

她是尿毒症患者。

用佟沐自己的话介绍说,三流的模特,二流的吃货,一流的病友。

宋渝生出院那天,佟沐还在十八楼的病房里,站在窗口朝下喊:“宋渝生,你等着啊!等我来娶你!”

她喊得震耳欲聋,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

隔得太远,医院门口喧嚣,宋渝生却没听太清楚,笑着挥手跟她说再见。

佟沐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很快就制造了跟他再见的机会。这次《Ms.Vogue》要拍封面,她竭力跟杂志主编推荐了斯泽小镇的风景,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跑了过来。

拍摄计划一个星期内完成,佟沐暂时跟工作人员一起住在小镇上的一家酒店里。下午宋渝生开着赵应远留下的吉普去接她,只有十来分钟的车程。

佟沐早早用完了午餐,对着镜子好好补完妆,斜挎着小包在街边等他来。车还没开到面前,佟沐就忙着招手。

“病友,我们又见面啦!”

宋渝生哭笑不得,一眼看到她身上的薄款大衣,下车绕到另一边替她开车门,问道:“不冷吗?”

佟沐配合地哆嗦了一下,牙齿打着战:“冷呀,要风度就不能要温度嘛。”

“身体最重要。”

“女孩子当然更爱美啰。”

宋渝生劝说不过,不动声色地把车内的温度又调高了两度。

佟沐兴致很高:“今天一整天都休息,为了取夜景,明天晚上才开始拍照。中间这二十多个小时我全闲着,就交给你啦。”

“行。”宋渝生一边爽快地答应下来,一边掉转车头,“但我这个导游可能不太专业,自己也才过来没多久,对附近的景点不熟悉。”

“那不打紧,你陪着我逛就成,不然一个人多没意思啊。”

“不是有助理陪着吗?”

“助理哪有你好呀……”佟沐心里直嘀咕。

宋渝生听不见她的心里话,问:“你这次出院家里人知道吗?”

佟沐俏皮地眨眨眼睛,颇为自豪:“央求了我妈一晚上她都没答应,我自己偷跑出来的,老在医院待着多无聊啊,病友,你应该最能理解我吧?”

“不能理解。”宋渝生把手机扔给她,“打电话给父母报备行程,不要让他们担心。”

佟沐嘴巴一撇,情绪上来了,不高兴了,听见宋渝生后面半句“赶紧打完电话带你去吃好吃的”又喜笑颜开,看在宋渝生眼里,跟小孩没差。

3.

佟沐时间有限,宋渝生带她在附近的山头逛了两圈,没去太远的地方。佟沐玩得不尽兴,赖着不想走。

第二天夜晚雪停了,天幕上的那轮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来,朦朦胧胧,正好有了摄影师想要的意境,便准备开工拍摄。

《Ms.Vogue》杂志的读者多为追求时尚高品质生活的年轻女性,她们的年龄多为十八岁至二十五岁,处在由女孩向成熟女性转变的过渡期。

青涩、甜美,却不失妩媚。

这是很难把握的度,也是《Ms.Vogue》想要呈现出来的视觉盛宴。

躲不过佟沐每隔一分钟的电话催促,宋渝生只好赶去拍摄地点,佟沐信誓旦旦地在那头扬言说:“本姑娘今晚一定要美翻你!”

宋渝生到的时候,佟沐已经换好了一身白色纱裙,化妆师正在给她梳花苞头。旁边的竹篮里装着她待会儿要戴的头饰,清一色的蓝紫色鸢尾,仿佛是新鲜采摘的,娇艳欲滴。

宋渝生扬手跟佟沐招呼了一声,就在旁边等,不知是在走神,还是在盯着不远处一艘搁浅的船。

“真是岂有此理,我打扮得这么漂亮,竟然不看我!”佟沐拎着裙摆走过来,在宋渝生面前转了一圈。

“好看。”他眼睛含笑,温和地赞美她。

“太敷衍了。”

“嗯……很好看。”

“更敷衍了。”

佟沐当然不会满意这个答案,同他一起坐在岸边堆砌起来的横木上,前方是夜空下一片寂静的海。

连呼吸都是冷的,小助理急匆匆地拿来羽绒服,佟沐不情不愿地裹上了。

宋渝生再一次提醒她:“说过很多遍了,病人要注意身体。”

佟沐最爱听他这样无可奈何的嘱咐,好像拿她没办法,又掺杂了那么显而易见的关心,如同冬日的炉火让人贪恋。

“你跟我的主治医生一样啰唆……”她假装不耐烦。

“我本来就是医生。”宋渝生说,“心理医生。”

佟沐偏过头,笑容阳光,眼神期待地望着他:“那我来当你的病人吧?”

宋渝生失笑:“术业有专攻,你的病我治不了。”

“嘁——”

你只是不愿意罢了。

那边已经布置好场景,在叫佟沐的名字,喊她赶紧过去拍摄。

宋渝生答应了要做个热情的围观群众,便跟外围的工作人员站在一起,看佟沐按照摄影师的要求拗造型。

月光、深海、稀薄的白雾,交织在一起,浅滩上穿白纱裙的女子如误坠凡尘。

现场过分安静,海水冲洗着礁石,唰……唰……唰……

还有不断响起的按快门的声音,让宋渝生的思绪有刹那的停顿。

他的目光从佟沐身上移开,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年轻女摄影师,她在寻找着不同的拍摄角度,追逐佟沐的脚步奔跑。

那样的动作、神态,有那么一秒钟,让宋渝生觉得似曾相识。

心里突如其来的情绪翻涌,如同一个滔天骇浪席卷而来,又马上退去,消失不见。

他什么都没能抓住,什么都没有记起。

只有瞬间的怅然若失。

4.

后面连续几天的拍摄,宋渝生没有再到现场,诊所里来了位患有重度抑郁症的病人,很难缠,被家人强行带过来治疗,自己却十分不配合,宋渝生这边脱不开身,没办法再去佟沐那里探班。

佟沐少了他当观众,多少有些失望。

这边的拍摄进行得也不太顺利,摄影师水土不服,不太适应斯泽这边的气候,待了几天之后开始上吐下泻。这样闹了两晚以后,到第三天终于扛不住去了医院。

摄影师歇菜了,预计的任务无法按时完工,多耽搁一天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杂志社那边急得团团转。

小助理给佟沐去酒店房间送下午茶,她问:“接下来咱们是不是可以休息两天了?”

“哪能啊!”助理也是万分抱憾的语气,“下午四点还是正常开工,《Ms.Vogue》的策划人员临时找了摄影师补上,拍摄照常进行。”

佟沐疑问:“临时找的?找的谁?”

“不知道。”助理摇头,“估计不太靠谱,我刚才还听化妆师说叫什么Leuan,听都没听说过,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说不定是随便在路边拉来凑数的。”

“《Ms.Vogue》不会这么没品吧?”

“管他呢,到时候没拍出想要的效果也不能怪你,我们这边照样拿钱。”

“呀!”佟沐一惊一乍的,“到时候要是把我拍丑了可怎么办?”

助理连忙安慰她:“你长得美,天生丽质,随他怎么拍都会好看的……”

虽然这安慰等同于拍马屁,但佟沐心里也总算舒坦了点,拿着小叉子开始瓜分桌上瓷盘里的甜品。

助理提醒她:“稍微少吃点,你虽然不容易长胖,但还是得控制控制。”

佟沐偏不,大大咬了一口水果慕斯,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嘿,你还讲不听了!你是模特,长胖了变丑会掉粉的!”

佟沐古灵精怪地刁难:“你刚不是还说我天生丽质?原来都是骗人的。”

助理哑口无言,除了干瞪眼之外拿她毫无办法。

下午四点佟沐踩点准时到的,这次是拍室内,选在当地一家特色的咖啡馆。工作人员提前准备就绪了,佟沐张望了一圈,没看见拿相机的人。

她用手肘蹭了蹭助理:“新找来的摄影师呢?”心里还是很好奇。

正问着,馆内那一排放着彩色陶瓷玩具的木架后面传来一点动静,佟沐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过去,被木架阻隔了大部分视线,只见有个黑漆漆的人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慢慢越走越近,才看清这人的长相。

原来是个女的,佟沐心想。

她身形瘦高,一身黑色,上身套了一件皱巴巴的宽大卫衣,看上去又脏又旧。脸部的轮廓是隽秀的,又隐隐透着难以驾驭的张扬,有那么一丝被压抑的锋利感。五官看不太出来,因为头发糟乱,把眼睛遮住了,再扣上一顶鸭舌帽挡住头顶落下的光线,半张脸都沦陷在暗影中。

整个人就好像藏在套子里。

看样子是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过了,邋遢又颓废,有股说不出的深沉。

她一开口就是中文:“可以开始拍了。”显然是对着佟沐说的。

佟沐站着没有动,见这人不修边幅,态度冷漠又生硬,不禁皱起了眉:“你谁呀?别是随便拿台相机糊弄人的吧?”

“温遇云。”

佟沐一愣:“啊?”

“我叫温遇云,”她放慢了点语速,“你的临时摄影师。”

“真的假的?”佟沐不太相信。

“不信你问策划。”

她说完便开始去安装脚架,捣鼓摄影设备,留下一个冷冰冰的背影,剩佟沐独自窝了一肚子火。

策划赶紧过来跟佟沐解释:“这不之前的摄影师去医院了嘛,得另外找人啊!我看见这人那天在海边拍雪,挺专业的,就跟她聊了聊,又看了她相机里很多以前的照片,觉得靠谱就拉过来了……”

“哪里靠谱了?”佟沐皱着眉,还是一脸不满意。

“我的姑奶奶哟,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别挑剔了行不行,赶紧拍完回酒店休息吧!”助理也过来帮忙劝。

佟沐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总算答应了。

这家咖啡馆后面有间玻璃的恒温花房。每年冬天,外边成片的薰衣草都凋谢了,唯独这里还保留着满室百花争妍的盛况,花叶像拥簇的麦穗一样垂下来,芳香扑鼻,犹如七八月份的盛夏时节。

花丛中有把小巧的藤椅,是今天最主要的拍摄道具。佟沐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温遇云在一旁和两个灯光师商量了几句,就准备开拍,她把手中的镜头对准佟沐,一瞬间进入状态认真起来,之前身上的散漫和颓唐已经无影无踪。

“把高跟鞋脱了,整个人比较自然地蹲在椅子上。”她说。

佟沐照着要求做了,倒也十分配合,大概想早点收工。

温遇云连续不断地按着快门,全神贯注。她穿得极单薄,双手悬空托着相机,袖子便显得又空又大。

拍着拍着,她突然停下来,推开花房门走了出去,在外面的空地上蹲了下来,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门抓拍佟沐。

这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天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

佟沐瞧见她从袖口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腕,瘦而苍白,胜过了汹涌的雪色,手背却泛着可疑的红,应该是被冻的。

花房内温暖如春,佟沐看着雪中的温遇云,觉得真冷啊。

寒意从皮肤一点点渗入,漫进心里。

或许是温遇云看上去奇怪,又不太容易接近,室内的几个工作人员各司其职,竟没有一个出去替她撑伞。

直到拍出了满意的照片,工作终于结束,温遇云才推门进来,黑色的鸭舌帽和削薄的肩线上已经落了一层银白。

“搞定了。”她说。

佟沐对温遇云的专业程度一直抱有怀疑,她换了衣服后没有急着走,去找工作人员看刚拍出来的照片。只是瞄了两眼在电脑上导出来的原图,还没有P过的痕迹,就已经无可挑剔,尤其是意境方面的把握,《Ms.Vogue》要的感觉都有了。

佟沐心底终于服气了。

不得不承认,那个叫温遇云的确实有两把刷子。

佟沐回头看,那人正在收拾器材,弯着腰,身影依旧伶仃,好像背上的脊椎骨会从衣料下一节节地凸出来。

叫人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会出现在法国南部的这座小镇上?

5.

拍摄进行了四五个小时,这会儿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又暗又沉。雪势澎湃,越下越大。

佟沐躺在床上一看时间,也才晚上八九点,翻来覆去越发睡不着,索性又爬起来重新穿好衣服,偷偷开着助理的车去找宋渝生,反正路程很近。

冬天是斯泽的旅游淡季,从酒店出来,一路上没碰见几个人。眼看着就快到了,佟沐却意外看见了温遇云。

温遇云从一家面包店里走出来,看样子是刚解决完温饱,微微缩着身子弓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往前走,跟佟沐去宋渝生的诊所是同一个方向。

只剩下几步路,前面有一个拐弯的陡坡,佟沐自知车技不行,于是下来走路,远远地跟在温遇云后面。

渐渐佟沐发现,两人不仅是同一个方向,还是同一处目的地。

就在她几乎快要以为温遇云也是要去诊所找宋渝生的时候,温遇云去了旁边一栋小楼,绕过一排木栅栏,身影消失不见了。

佟沐按了好一阵门铃,屋里才有反应。宋渝生穿着一身灰色的家居服来开门,肩上披了件外套:“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佟沐闪进去:“拍完照了没其他事情做,又睡不着,就过来找你玩。你还没睡吧?”

这栋小楼一分为二,左边被赵应远用作了心理诊所,右边便是生活起居的地方。屋里收拾得简洁干净,有淡淡的安神的植物熏香,壁炉里的火苗已经微弱,佟沐说:“看来你是准备休息了。”

宋渝生给她倒水,腾腾的热气往上冒。

“没关系,还可以陪你聊会儿天。”

佟沐看见杯里沉沉浮浮的茶叶,感叹:“你还是喜欢喝这个。”

是的,宋渝生还是喜欢喝茶。他虽然有很多事情不记得了,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并不容易改变。

“你是个很恋旧的人。”佟沐猜测。

宋渝生笑了笑。

“对了,知道你家隔壁住着谁吗?”

“一户土耳其人,丈夫妻子和两个女儿,有问题?”

“难道不是一个中国人?”佟沐想起温遇云的样子,越发觉得可疑,“今天给我拍照的那个摄影师,就是个中国女人。刚才我一路跟着她走过来,发现她进了你家隔壁的屋子。”

“长什么样子?”宋渝生问。

“穿一身黑,很瘦,比我高点……头发半长不短的,跟没打理过一样,把脸都挡住了,让人看不太清楚五官……还有啊,性格又拽,脾气还怪……”

宋渝生摇头:“没什么印象,我大概没有见过,或许是那户人家的租客。”

听他这么说,佟沐也就转移了话题,扯到别的地方。

两人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个多小时,多半时间是宋渝生听着,佟沐在说,把自己在娱乐圈里碰到的一些奇葩事掰碎了讲出来,跟说相声一样。

快十点的时候,佟沐的小助理突然打了电话过来,佟沐原本不想接,宋渝生说:“可能是有急事。”

结果还真被他说中了。

小助理接到上头的通知,有个香水的代言想找佟沐试镜,那是个刚入驻法国市场的奢侈品牌。估计机会来之不易,又有诸多竞争对手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公司让佟沐赶紧回去。

佟沐今天才拍完《Ms.Vogue》杂志要的照片,本来还准备在斯泽待上几天就当度假,这会儿计划泡汤,她肯定不愿意。在电话里跟助理闹着脾气,差点直接把手机摔了。

宋渝生说亲自送她去机场,她才消停点,乖乖回到酒店收拾行李打包东西。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佟沐冷静下来,也察觉到自己似乎太任性,要不是她打扰,宋渝生这会儿已经躺床上休息了。

“你是女孩子,多照顾你一点是应该的。”宋渝生温和地说。

佟沐却觉得他太过客气,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着距离,让她无法再近一点。

“按时吃药,如果扛不住了一定要去医院。”宋渝生在机场大厅里嘱咐。佟沐分不清这是一句应景的客套,还是朋友间的亲昵。她想问清楚,但又不敢,只能依依不舍地告别:“下次来找你玩啊!”

宋渝生朝她微笑,深杳的桃花眼,被大厅的灯光映出了淡淡温暖的剪影。

这边一往一返,宋渝生再折回家时,已经接近凌晨五点多。斯泽小镇还沉浸在睡梦和纷飞的大雪中,阒寂无声。

他太困倦,车子熄了火以后,没有立即下车。坐在驾驶座上眯了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后来他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那是竹制的扫帚与地面摩擦发出来的动静——扫雪的声音。

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让宋渝生顿时睁开眼睛,脑袋清明了不少。也许是一连十几天,每天早上起床看见自己门外的小路干干净净,让他始终困惑,对于“扫雪”这个词已经存了比较敏感的心思。

他偶尔也想弄个明白。

宋渝生无声地放下车窗看过去,黑漆漆的黎明,天还没亮,只有遥远的两盏路灯照明。

那个身影侧对着他,扣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脸部完全模糊看不清。

扫得极其认真,从诊所前的第一个台阶开始,到下面延伸的石子路,雪被层层拨开,露出底下原本的颜色。

那人穿一身黑,天地间皓白,仿佛浩瀚星河中移动的一个点。

大雪无声无息,落在她弓起的背上,好像要把她连同破晓前的夜色一同埋葬。

宋渝生打开车门,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不重,但刻意制造出来的响声足以让人听见。那人听见了,却如同被点穴般僵在原地,没有立刻转过身来。

大概是没想到替人清扫门前雪,还会有被人抓了个正着的时候。

反倒头垂得更低,应该不想让宋渝生看见。

她握住扫帚柄的手指,冻得又红又肿,像胡萝卜,旁人应该想象不到这十根手指之前是如何潇洒自如地把玩着单反,把佟沐拍成了独卧花丛中清纯又妩媚的精灵。

站在雪中僵持了不到两分钟,她率先弃甲曳兵,少有人耐心能耗得过宋渝生。于是,她只能先撤了。

抱着扫帚就走,手肘却被抓住。

宋渝生用了重重的力道,令人难以挣脱。

按理说温遇云一个从小练跆拳道的,身手和力量都不会弱到哪里去,但她此刻毫无防备,因为预料不到绅士如宋渝生,会贸然对一个陌生人出手。

被他一拉,她的身体就由于惯性转了过来,两人面对面站着,毫无征兆。

鹅毛似的雪花飘下,有零星的雪粒被风吹斜,落在她的睫毛上,她却忍住没有眨眼。

太想躲开,又太舍不得。

太舍不得,少看一眼,她不知道这一刻自己的目光里全是贪恋。

瞳孔里装下的这张脸,是她曾经以为此生无缘得见的面孔。那一年的温遇云,站在太禧楼焚烧过后的废墟里,心脏好像被人一寸一寸碾碎,再也粘不起来。她曾自私地以为会陪伴她一生的少年,消失在大火中,没有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现在,他却出现了。

她当初哭着求她爷爷,我找不到阿生了,您帮帮我……

可是没有用,宋家人紧接着就办了葬礼,九琼山的墓地里又添了新碑。他们都说,宋渝生死了。

现在,她面对的不再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照片,梦里最奢望的东西,出现在眼前。

她站在异乡的街头,站在微茫亮起的晨曦里,站在汹涌澎湃的大雪中,想笑,眼泪却先流下来。

该说“你好”,还是“好久不见”?

情况却再次出乎意料,因为宋渝生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遇云?”

他甚至撇去了姓氏,听起来有一丝亲昵的错觉。

温遇云心口一窒。

“你……记得我?”她表情僵硬,问得很机械,又小心翼翼。

“前不久回A城参加延树和惜光的婚礼,从以前的照片上看过很多人……”这最后几个字,其实带着疏离与客气,只是温遇云神情恍惚,便浑然不觉。

“所以我知道你。”

原来……是这样。

宋渝生说:“听人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那你觉得呢?”她的声音带着寒冬里料峭的凉意,心如坠海底迅速下沉,她听见自己问他,“你是如何定义我的?”

宋渝生的眼中带着那么明显的困惑:“难道——不是朋友吗?”

胸膛仿佛有密密麻麻的针脚扎过,痛得无声无息,温遇云被头发遮住的眼角泛着一点红,她用力冲他点头微笑:“对,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Chapter 2

化身孤岛的鲸

——For many years.

——I have been one of the things you book

at with adoration.

你凝视所喜欢的事物的眼神,

我曾在其中幽居多年。

1.

几个月前,温遇云还在S省边境地带的村落驻足。凌晨五点,她背着行囊从一家茶馆门前路过,屋檐下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亮着微明的烛火。

那本应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天地都在沉睡,茶馆里却坐了半屋子的老人在抽草烟、喝大碗茶,一台破烂得有杂音的录音机幽幽转着,里面放的好像是薛平贵和王宝钏的唱词:“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又问道,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当年彩楼前……”

真正在听的没有几个,又或许同样的段子已经听厌了,老人多是在有一句没一句地用当地方言聊天,各种家长里短,古今传奇。

到了他们那个年纪,好像不再需要睡眠时间,看着外边的天一点点亮起来。

温遇云当即决定在那里留下来。

她这些年走了太久,以前满世界去拍照片,累了就回A城,无论刮风下雨,总会有一个宋渝生来接她。后来宋渝生不在了,她连A城都不敢再回去,宁愿一直在路上。

温遇云就在茶馆对面的一户人家租住着,打开小木门,走两步,就能过去喝茶。

那里的茶跟酒一样,棕黄的颜色,喝下去割喉,一大把舒展开的叶子沉在掉了漆的搪瓷缸里。

她混在那些老人中间,跟他们一样少眠,靠在门柱子上听戏,心里空得没有一点可以用来慰藉的东西。

她跟所有的人断了联系,如同人间蒸发,连鹿惜光想要送一份请柬都没地儿寄,所以她错过了顾、鹿二人的婚礼。

也错过了出现在婚礼席上的宋渝生。

是一天房东家的小孩生大病,村里的赤脚医生没法子治了,只能躺在一辆板车上,被拉着去外面的镇上找医院。房东是个快五十岁的妇女,慌得六神无主,走路都不利索了。当时的情况一片混乱,温遇云只好也跟着过去。

到了镇上,手机有了信号,温遇云蹲在医院的走廊里等结果时,鬼使神差打开了已经许久不用的邮箱,把账号和密码输进去登录,下一秒就冒出一封延时的邮件来。

那是一段顾延树与鹿惜光婚礼的视频,除了拍摄这对新人,大半的镜头分给了嘉宾席上的一个身影。

——出现在婚礼上,死而复生的宋渝生。

温遇云只觉得天翻地覆,脑子里有只陀螺在转,眩晕得没有办法再思考。

她前一分钟还以为自己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回A城,这一秒已经归心似箭,用仅剩的钱买了一张机票,堵在了顾延树家门口,把没睡醒的鹿惜光吓了一跳。

从他们口中得知宋渝生已经去了法国,又立即马不停蹄地追过去。

这一路,她实在狼狈得很,连飞法国的路费都是鹿惜光友情赞助的,好不容易来了斯泽,却不敢光明正大地跑到宋渝生面前去,只得住在他隔壁,每天帮着扫雪,当一当无名英雄活雷锋。

她想起过去那些年里宋渝生替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觉得若还有机会替他做任何一件事,都甘之如饴。

凌晨扫雪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被抓现行,她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即便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你也不用不睡觉,一大早过来做贡献。”宋渝生当时的声音是含着揶揄和笑的。

“反正我也睡不着。”温遇云假装镇定,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

“失眠吗?”

“嗯。”

“偶尔一次,还是长期性的?”

“每一天。”

“这样的话,你应该得去向医生咨询一下了。”宋渝生似乎确定她不会再逃跑,松开了她的手,温和询问,“你看我怎么样?”

“我就是心理医生。”

求之不得。温遇云心想。

但她这时候什么也不敢说。

失去过一次宋渝生,她就变成了惊弓之鸟,不再是当初在酒吧耍起狠来连谢家小霸王都服气的温遇云。

2.

宋渝生跟温遇云说,如果下次失眠,就来找他,直接按门铃就行。

他这话听起来跟“你下次来我家做客”一样客套,却不是客套话,是出自真心。有些人你就算忘记了,也还本能地想要对她好一点。

可能是受磁场影响,也可能就是宿命。

温遇云在一番天人交战的挣扎过后,还是在当天傍晚戴着帽子过来了。宋渝生扶着门框看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大概是因为温遇云稍微打理过的缘故,跟今天凌晨的样子看上去已经有很大的不同,至少把头发扎起来了,眼睛没有再被遮住。

只不过,还是身上那套衣服,她似乎过得很拮据。

宋渝生适时收回打量的目光,问:“晚上吃过了吗?”

温遇云点头,她刚从餐馆打完一份工回来,老板有附赠的晚餐。只是听宋渝生这么一问,才想到自己之前在厨房待了几个小时,身上估计都是油烟味。

她又想临阵脱逃了。

宋渝生见她站着不动,还纳闷地问:“怎么不坐?”

“我身上挺脏的。”温遇云说,“怕一屁股坐下去,你沙发就留一油印子了。”

她这绝对是夸张的说法,但是宋渝生却比她还较真,好心地提议:“要不要借我的浴室洗个澡?”

要是别人这么说,温遇云说不定已经一脚踹过去,但这是宋渝生,她心心念念的宋渝生,她想都没想,就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进了浴室。

连衣服也没有拿。

也是,她本来就没衣服可拿。

四十分钟后,温遇云穿着宋渝生的家居服出来,与他一起坐在壁炉前烤火,她分走了他膝上一半的毯子,被火苗映红了脸。

耳朵开始发烧。

当然这并不是害羞的反应,她在浴缸里被热水熏得神志不清,整个人好像浮在海面上,漂了起来。

她待在这间有着宋渝生的房子里,身上穿的衣服是他的,盖着的毯子是他的,踩着的拖鞋是他的,空气里有他的气息。

温遇云晕晕乎乎的,快要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宋渝生给她倒了杯水,温度刚刚好。

“要聊天吗?”

这样的氛围实在太好,温遇云舍不得破坏,声音不由得放轻了,无声地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跟你聊天是不是很贵?”

“报酬你已经付过了。”宋渝生说,“替我扫了这么多天的雪,不能白干。”

温遇云双手交叉扣在温暖的马克杯上,指尖拼命地吸取温度,因太过用力而泛着白。她隔着很近的距离看宋渝生,瞳孔里跳跃着火苗和他的脸:“……聊什么?”

宋渝生拿了个抱枕过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拉家常一般:“就聊聊怎么治好你的失眠好了,我比较擅长这方面。”

温遇云想了想,抿嘴问:“可以直接给我催眠吗?”

“只要给你制造一个安全舒适的情境,让你的神经舒缓就可以了,我看你的情况还没有严重到要催眠的地步。”

风吹动槭树枝丫猎猎作响,窗户上结了雪白冰凌,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冻,仿佛回到混沌未开的冰河纪。屋内却温暖如春,还有身边的这个人,正认真地望着她。

“不用刻意制造。”温遇云说。

你在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最好、最安全的环境。

但这些话还是不能说,她守口如瓶。

此时此刻的宋渝生,忘记了过去的宋渝生,他不知道他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对温遇云来说代表着什么,又有多重要。

她压抑住所有情绪,如他一般温和地说:“宋医生,和你聊天真管用,我现在就有点困了。”

温遇云睡在壁炉前的藤椅里,线毯太薄,宋渝生又去二楼找厚实一些的被子。他翻箱倒柜,这间屋子的主人赵应远及时来了电话。

“我正好想问你屋里还有没有多余的被子,你放哪儿了?我没找到。”

赵应远说了具体位置,问:“你找被子干什么?”

“当然有用。”宋渝生按照他说的去了阁楼,里边的一排柜子里果然有。

赵应远觉得不对劲:“不对啊,是不是有患者在你这边留宿了?不至于吧?上门咨询哪还有留宿医生家的道理啊!”

宋渝生说:“是个朋友。”

“哦——”赵应远阴阳怪气,又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啊?”

“看来你在军队磨砺得完全不够,还有心思八卦。”

“你是不知道!每天掉一层皮,哥哥我心里有苦说不出……”赵应远差点被转移了话题,“你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看来是真的很有问题。”

“行了,别跟说绕口令似的了。”

宋渝生又跟他聊了几句,终于把赵应远打发,挂了电话下楼。

楼梯上昏暗,客厅里也只剩烛台上还有两支蜡烛燃着,浅浅的光芒好像夕阳的余晖在地板上漫开。

宋渝生抱着被子走近,准备把温遇云身上的线毯换掉。

他弯腰低头,借着壁炉里的光火打量起眼前的人。

她深深地陷在藤椅里,下巴尖削,单薄又苍白,有种动人心魄的凛冽,轮廓锋利得仿佛能轻易割伤人。

宋渝生给她换上被子,动作很轻,不想吵醒她。

身上一重,倏然被暴戾地揪住了衣襟,刚才还在沉睡的温遇云蓦然间睁开眼睛,几乎以一种凶狠的力度抱住了他,埋首在他胸膛。

她瑟瑟发抖:“你去哪里了?”

宋渝生来不及回答,又听她问:“为什么又要走?我明明已经找到你了……”

她声音哽咽,呼吸痛苦,像在承受极大的煎熬和痛苦。

“遇云……”宋渝生叫她的名字,试图安抚她紧张的神经。

他轻声说:“我没有走,我只是去给你找被子。”

温遇云却似乎没有听见,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

她的头发半干,发尾有些湿漉地贴在他的肩窝上,一片潮湿的凉意,像未干涸的眼泪。

“阿生——”

“嗯。”

“阿生——”

“嗯。”

“阿生——”

“嗯。”

“宋渝生——”

“我在。”

“现在的你,是我的幻觉吗?”

宋渝生轻轻拍抚她弓起的背脊,掌心之下瘦骨嶙峋。

几秒之后,他终于伸手,回抱她,向来沉静的心绪被她这一竿子搅得翻天覆地,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心疼。

“不是幻觉。”他拥着她,轻轻摇晃身体,似慢慢哄着一个未长大的孩子,“我是真的存在。”

3.

第二天天气突然放晴,连带着人的心情也轻易变好。早上宋渝生还没有起床,就听见有人哼着欢快的法国民谣从外面路过,打开窗闻到一阵清冽的雪松味。

温遇云大概是六点多的时候就醒了,悄悄摸摸地换了鞋溜出去,不可避免地发出了点动静,宋渝生睡得不深,还是听见了。

怕她尴尬,他便装作毫不知情,没有下楼。

习惯性地打开广播收听早间新闻,不知按了哪个台,意外还听见了佟沐代言的服装品牌的广告,她总说自己是三流的模特,一直处于要红不红的状态,但近两年来在公众面前露脸的次数不算少,往后机遇也还会有,就是不知道她的身体吃不吃得消。

广告还没播完,佟沐就发来了视频,声音听起来咋咋呼呼的:“病友,我的那个香水代言被人抢了!”

佟沐怒发冲冠,气得眉毛都要飞起。

看她身后的背景,应该是在车上,光线有点暗,但丰富又夸张的面部表情还是很生动地展现在手机屏幕上。

虽然这时候笑出声很不厚道,宋渝生还是微微勾了下嘴角,礼貌性地安慰她:“以后还有机会。”

“我最气的就是我为了这个代言都把原本计划好的假期取消了,连夜从斯泽飞走……本来还可以在你那里赖上一阵的……”

“还记不记得你的主治医生怎么说的,让你控制好脾气。”宋渝生一边刷牙,一边说话,因为含了水,声音变得模糊,“宜心平气和,忌动怒。”

佟沐盯着他嘴边白花花的泡沫,依旧帅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不禁默默夸赞自己眼光好。

听他关心自己,她暗自高兴,嘴上却一点也不肯服输:“我觉得我脾气不错呀,谦恭有礼,又文质彬彬,当然这都是从你身上学来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近朱者赤……”

“别乱拍马屁。”

宋渝生洗漱完,无奈地听她一通乱扯。他拿起搁在木架上的手机往外走,问道:“吃药了没有?”

本来还在发着火的佟沐一秒钟笑开了:“别人都是问吃饭了没有,就你问我吃药了没有。”

宋渝生挑眉:“谁叫咱们是病友。”

他拿了份赵应远之前留下来的猫粮准备出去投食,前方横空飞过来一只花盆,“哐当”砸碎在石子路上。

隔壁的那对土耳其夫妇在院前打了起来,东西满天飞,殃及池鱼。温遇云携着那家的两个小女儿站在栅栏前,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她哄得焦头烂额。

“沐沐,先不聊了,我这边有点事。”

宋渝生切断了和佟沐的手机视频,朝邻居家花圃前的温遇云走过去,蹲下身来说:“先带着孩子到诊所去坐会儿。”说着已经一手抱起一个。

他在这边还没待多久,却人缘极好,这对双胞胎小姐妹有时候还会跑过来要糖吃,这会儿一起乖乖趴在他肩上擦眼泪。

温遇云能听懂的法语有限,不知道宋渝生低低地说了什么安抚俩小孩的情绪。她们抽泣着,哭声慢慢停下来,吹着鼻涕泡。

那对脾气暴烈的夫妻还在大声争吵,拳脚相向,彼此推搡着,武力值不相上下。周围的其他住户纷纷跑出来,有的在旁边劝架。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温遇云跟着宋渝生进了诊所。

她才从这栋屋子里出去没几个小时,现在转身又踏了进来,宋渝生倒是半点没把她当外人看,问她:“今天上午还有工作吗?”

温遇云点头,有份送牛奶的活儿。

宋渝生一边拿出两个魔方给沙发上的小姐妹玩,一边换上白大褂:“那孩子先放我这儿吧,你先去忙。”

温遇云出门时又被宋渝生拉住,手里被塞了个温热的面包:“记得吃早餐。”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你应该尽早从这家搬出来。”他提醒她,“丈夫嗜酒,妻子好赌,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了,今后像这样打架的场面自然不会少,你住着也不安全。”

温遇云不假思索地表示:“行,都听您的。”

她这么乖,宋渝生听着就笑了,俨然一副家长的口吻:“这么听话?”

他不知道的是,现在的温遇云无论宋渝生说什么,她都不会反驳。

藏在黑色鸭舌帽下的脸瘦得有点过了,檐上雪一般的白,眼睛又黑又亮,她望着宋渝生时有种不自知的小心翼翼和掩藏不住的热切,像望着失而复得的宝藏。

这样的目光让宋渝生有刹那的恍神。

他伸出手,不由自主地遮住了她的眼睛。

他转瞬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动作有多突兀,只是一个停顿,就撤了手掌,作势去拈她头发上的一点草屑。

“沾到东西了。”宋渝生面色如常温和地说。

温遇云却心脏怦怦直跳。

宋渝生的猜测半点没错,吵架当晚,那家的女主人就抱着双胞胎姐妹花回了娘家,撇下了酒鬼丈夫。温遇云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决定搬出来。

临时找房子不容易,况且她还穷,拿不出太多的钱。

连着两天她在打工的餐馆上夜班,最后一个离开,便偷偷睡在了餐馆大厅的沙发上,清晨再早早起来溜出门,倒是没有被老板发现,却撞上了晨跑的宋渝生。

“没睡好?”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黑眼圈够深的。”

温遇云“嗯”了一声,原本准备去附近广场的长椅上再眯一阵,看着宋渝生既挪不动脚,又移不开眼,只好干站着跟他闲聊:“宋医生早上好。”

听她这样称呼自己,宋渝生的眼角莫名跳了两跳。

他一直觉得他和温遇云之间的关系实在微妙,如果仅仅是如宋母口中所说的朋友,久别重逢之后那应该就是熟稔又自在地相处,可温遇云对他的态度里掺杂了太多的小心翼翼。

曾经是恋人吗?也不像。

有时突然就亲密过了头,有时又显得太陌生。

诸多猜测在宋渝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脸上却未露出半点端倪,一直是蓄着笑的:“昨晚没睡好?”

温遇云摸了摸脸,她现在这样不修边幅、乱七八糟的样子,跟流浪汉也没差多少了。见宋渝生这样问,其实她心里还是有点在意和紧张。

“是不是挺难看的?”温遇云问。

宋渝生点了下头,虽然弧度很小。

温遇云大受打击,没能捕捉到那双桃花眼里掠过的一丝揶揄,她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还是去打理一下自己比较好,等过几天餐馆老板发她工资就去商场买两件打折的衣服。

宋渝生要回心理诊所,温遇云同他本不顺路,却跟着他朝同一个方向走。他们边走边聊,宋渝生问:“租到新房子了吗?”

温遇云手头拮据,怕他一路问下去,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快了。”

“你这是要去我的诊所坐一坐?”

“啊?”温遇云悻悻,“不了,我还有点事。”

“可你一路跟着我,再跟下去,就到诊所了。”宋渝生好心提议,“既然这样,不如去我那里喝杯茶?”

“下次再来。”

她转身跑了,一边沿着小道跑远,一边暗自懊恼自己怎么这么笨。

她可是温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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