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我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老父亲……
没错！老夏的老父亲是12年前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
他在另一个世界的路上出走了整整58天，整个医院和医生们都差点放弃了，最后他像关羽一样挎着青龙偃月刀，过五关闯六将，硬生生从那边回到阳间来了！
我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老父亲，意外伤害的后遗症让他忘却了人世间的烦恼和忧愁，每天风雨无阻地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点半睡觉，忙忙碌碌捡破烂日有所得（他开心这事）。
他已经不操心人世的烦忧，不懂理会家里人的琐碎（与后遗症有关），甚至不知道疼痛不知冷暖（神经系统受到破坏）。
早前，一次严重工伤让他差点失去右手，最后虽然保留了下来，但已形同木手，不会拿筷子，不会动作，拿不住东西，没有任何知觉……
但他唯独能很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到现在谁对自己有恩，能每天一边喝酒的时候像播音员一样大声背诵国家大事和最新新闻，能准确无误地记得最近一周的天气预报……
这应该是世界给我的老父亲做了一次简化。
我母亲羡慕他，说他这辈子是有老天的福赐的，人老了不再问世事多么神仙啊。
被简化过的老父亲家里闲不住，捡拾破烂，自得其乐。他旁若无人地在我住的小区和周围翻垃圾桶，把许多垃圾都掏出来摆好，把纸盒子纸片塑料瓶子翻出来码好，再把垃圾一点点捡干净放进垃圾桶。
有一回，小安心尖叫着跑回来告密，说爷爷在小区里捡狗屎。正在做饭的老夏也大惊失色，赶紧跑出去，却见他拿一张硬纸壳忙着把草地上谁家小狗拉的狗屎（小区里各种宠物狗成堆没有人管理）一坨一坨铲起来放进一个塑料袋里，一群安心那么大的小屁孩围在后面大惊小怪地尖叫……
我问父亲怎么好端端的捡破烂变成了捡狗屎，他皱着眉头瞪我一眼，一边忙着把装满狗屎的袋子扎好放进垃圾桶，结结巴巴说安安心她她们在草草地上玩狗狗屎太多了……
我忽然眼睛都湿润了，这位老父亲其实是还问世事的！我们小区养宠物的家都把公共场地变成了小动物们的排泄场，没有人去管理和操心，老父亲心里却操心着要玩耍的孩子们……
此后的日子，大家都知道小区里有一位热衷捡狗屎的大爷了，过几天就会见他弯着腰在门口草地里忙碌。
但老父亲的本职工作，还是捡破烂。
在环保部门没有关闭废品收购站之前，他一天卖三回破烂。
他用小推车把破烂推进收费站的院子里，大声和老板打招呼让过来点数过秤，然后远远地站着，不看秤也不算数，老板给多少接多少。
有那么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几乎每天早上他的收入都是准确无误的8块5。
老母亲起了疑心，远远地尾随跟着身后去了废品站，结果那次是21块5，母亲跟废品站老板吵了一架，骂他欺负残疾人……
老父亲却回来责怪母亲，说她多事，说老板不是坏人肯定是平时看错秤了，说有时捡的重一点的东西老板都不让他搬运过来帮忙等等……
失去痛感和不知冷暖的父亲，经常新疆那么大冷的冬天只穿一个薄毛衣加一个破夹克，还经常不穿袜子，看得我和旁边的邻居都心惊肉跳。
好心的邻居来专门和我谈过好几次，你给你父亲多买件衣服吧，别把人冻坏了啊！见过我父亲的朋友也过来劝我，叔叔怎么每次都那么破破烂烂的旧单衣……
七十岁前一天，我终于坐下来和老父亲长谈，明天开始，还是把那些破衣服扔掉把你女儿和儿媳妇买的衣服拿出来穿上吧，七十岁了你天天穿好衣服也穿不坏多少件了，不能都留到百年之后啊……
这是一次重大的转折！
老父亲终于可以像照片里一样接受新一些的衣服了，而且会顺其自然穿着它们去捡破烂了！
但不多穿衣服的问题，还是改不了。
第一场下来了，天气陡然大冷。老母亲半夜偷偷帮他在夹克衫里套一件羽绒内胆，在裤子里加一根毛绒裤，他天不亮起床发现了，大发脾气把它们扔了出来。
他生气时说过一句话：（如果）我不觉得冷，就是老天爷不打算冻死我！我觉得冷，那我自然会多穿，他也冻不死我！
这简直不是逻辑，但是在糊涂的老父亲这里却说得通。
其实他是嫌穿太多妨碍他每天走路出行。
那场大意外本来让他行动不便，穿多一点他更加举步艰难，加上南方生活多年的习惯，所以能少穿就少穿。
恰好老天爷又让他丧失了对温度的敏感……
老夏的医生朋友也常替我担忧，最后我想了一个办法，是同意他出门前，早中晚都可以喝两杯共50克的白酒……
但是我另外的医生朋友又全力劝我，说老人本来就伤在大脑伤在神经，喝酒会更加重的……
这着实让我纠结了很久很久！
后来我想明白了，此生老父亲就已经被简化到只剩下两个事情了：喝酒，捡破烂。
如果把有限的这两个事都强行改变了甚至阻止了，无异于把他捆绑在床上眼睁睁看着他成为活死尸！
没错，我身边有很多被科学知识武装起来的孝顺儿女都是这么干的。
好些比我父亲幸福的老人，最后的余生都是只能严格按照子女们精心安排好的程序和内容完成呼吸、吞咽，再呼吸、再吞咽的生活的，味如嚼蜡。
他们被孝顺的儿女们安排得一切妥当，除了吃喝吞咽看电视无需做任何事，也干不了任何他们想干的事，吃不得任何他们想吃的东西……
直至儿女们满足了所有“行孝”的程序后，众生圆满（唯有老人们不圆满）地老去……然后安排一场热热闹闹的百年丧礼，成就一篇感人至深的悼词……
我是不要这种生活的！
于我自己，于子女，于老人……都不要！
那么，我到底要什么？
我要真实，踏实的生活！
无悲无喜，有悲有喜，当悲则悲，当喜则喜，存于当下。
如此而已！
——老夏手工社自然生活研究院2018.10.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