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你的亲梅竹马来了,你不去看看吗?”
江海下班回到家,站在正折叠衣服的妻子——秦悦身后,把嘴凑近她的耳朵,压低声音,一脸坏笑地问。“我正有此打算,不如你陪我去吧?”秦悦一边回答江海的话,一边转过头来,目光咄咄地望着江海,江海一愣,没想到秦悦会将他一军,马上又故作大度地说,“去就去,正好我也想见见。”两人一前一后向单位餐厅走去,厨师还在备餐,几个人无聊地围在一起,玩着扑克,等着开饭,其中面向外的那位,便是秦悦的青梅竹马——袁杰。秦悦她们走进餐厅时,袁杰正把底牌往手里插,“袁杰,你好!”秦悦柔柔而又平静地看着袁杰,向打起招呼,袁杰一抬头,目光和秦悦相撞,他迅速躲开,低下头,手微微一抖,还没理整好的牌滑落到台面,亮出几张底来,他垂下眼帘,微微地扯了扯嘴角,象征性地笑笑,算做了回应,甚至脸都没对着秦悦。他重新捡起牌,下好底,不紧不慢地抽出一张3打了出去,像什么也没听见也没看见。秦悦愣愣地杵在那,上午想好见面问候的台词一句也没机会说出。老公碰碰了她的手,冲着眼前的几位笑笑。“你们继续玩,我们不打扰了!”说完转身拉着秦悦离开,走出几步,秦悦转过头去,正碰上袁杰的目光,熟悉的目光里好像很平静,又好像藏着幽怨,这回是秦悦迅速躲开,随同老公急急离去,路上,老公开玩笑地说,语气中透着得意。“别自作多情了,人家都不搭理你。”秦悦也扯扯了嘴角,像袁杰一样笑笑,记忆如潮水般地翻滚,涌现在脑际。袁杰两年前调到该疾控部门,今天随检查组检查秦悦所在医院的工作,几天前,身为副院长的江海就接到通知,检查组成员中正有袁杰,老婆的青梅竹马,他不能不告诉她,他也想看看,时隔多年老婆会有什么反应。吃过中饭,秦悦把5岁的女儿哄睡后,坐在书桌前,她抽出职称考试书里的书签,然后把那枚书签拿在手里轻轻抚摸、端详,一枚简单咖色的竹签上是半张向日葵的脸,签上有两排错落有致、隽永的字“你若安好,我便晴天。”一对精巧的红豆垂挂在签上,签的颜色已很陈旧,字迹也斑驳不全,那一对红豆已被女儿玩耍时,磕碰的残缺不全,签的颜色虽已暗淡却润泽光滑,像老父亲那把陈年的竹椅,透着幽幽的光,这是袁杰那年考取入学时送给秦悦的,一张向日葵的脸印在两枚书签上,另一半就夹在袁杰的书本里。
贰秦悦为自己泡一杯茶,思绪在茶的氤氲中慢慢升腾......那个遥远的村落渐渐清晰,一个初春的早晨,春寒料峭,秦悦拿起鹅杆,正准备放开鹅赶到湾地(河岸空地),那里的水草丰美,最适合刚孵出不久的小鹅,也是村里孩子们集中放牧地,男孩们多骑在牛背上赶牛,女孩则赶着鹅,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把你们都杀光……都杀光……”一阵歇斯底里的喊叫从隔壁传来、秦悦转过身,跑到和袁杰家相隔的半垛矮墙边,垫起脚,向袁杰家张望,袁杰的父亲又被绑在他家院子里枣树上,上身捆得结结实实,两只脚光着乱踢,喘着粗气,嘴角吐着白沫,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骂着,眼睛里透出凶恶的寒气。袁杰的母亲坐在堂屋里的长凳上,一个膀子血迹斑斑,大姐一边抽泣一边帮母亲擦洗血迹,另一只膀子则把袁杰紧紧搂在怀里,两眼呆呆地望着袁杰的父亲,一声不吭,任由眼泪一滴滴跌落在袁杰的脸上。袁杰泪眼婆娑,仰面看看母亲又看看院子里捆绑的父亲,突然,从母亲臂弯里抽出身子,在父亲的喊杀声中向屋后跑去,秦悦急忙绕过矮垛墙追了过去。袁杰坐在桑树下草地上,两个上肢平放在膝盖上,头枕着膀子,呜呜咽咽地哭,肩膀一抖一抖的。秦悦静静地坐在旁边,默默地注视着他。袁杰的父亲在他还不记事时就患上精神病,病情时好时坏,每次发作,就把家里那把菜刀高高扬起,到处奔跑,狂呼乱叫地要杀人,袁杰的叔叔、爷爷等就像捆牲口一样把他绑在那棵枣树上。后来一次发病,袁杰的父亲同样被绑在枣树上,他见二女儿在院子里玩耍,袁杰7岁的大妹小凤,一声一声呼唤她,央求小凤把他松绑,小凤“乖巧地”搬来凳子,解开结实的绳索,松了绑的他像一名勇士,拿起菜刀举过头顶,向着湾地一路狂奔,那条河流也没拦住他的去路……等别人把他从河里打捞上来时,手里还紧握那把菜刀。
叁从此那个咆哮的院落变得安静,袁杰每次放牛回来,就把牛拴在那棵枣树上,然后趴在那半垛矮墙上向秦悦家的院子张望,他估计秦悦该放学了,会在院子里看书或做作业。秦悦放学也总爱在院子里做作业,好像有意在等袁杰放牛回来,她一看到矮墙上袁杰的脑袋,就冲他招手,让他过来,袁杰马上绕过矮墙跑到秦悦家,坐在秦悦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凳子上。开始他怯怯地,见秦悦的母亲总是笑眯眯的,有时还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就不再顾虑。袁杰好奇地翻着秦悦的书本,这时,秦悦就像个老师教他读《小英雄雨来》,5*8=40等。”10岁的袁杰捧着秦悦的书贪婪地看着,小声地一遍一遍读着,遇到不会的就问秦悦,还拿着一根材棒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秦悦看见后,扒开书包,找出一个半旧的本子还有一根半截铅笔递到袁杰手里,袁杰接过本子,眼里闪现一丝快乐的光芒。一天下午,秦悦正上语文课,见老师走下讲台,歪着头向教室的后窗望去,同学们也随着老师张望,秦悦一回头,看见袁杰的小脑袋扒在窗台上向教室张望,见老师、同学都望着他又不好意思地把头缩了下去。“袁杰!”秦悦脱口而出。老师走出教室,秦悦也跟了出来。“你认识他?”老师看着秦悦又指了指袁杰。 “老师,他叫袁杰,是我的邻居,没有爸爸,妈妈没钱供他上学.....其实他很想上学,我做作业时他常在旁边看,还跟我学朗读,我们的课文他还会读呢……”“是吗?你会读什么呀?读给我听听!”老师说着,把第五册语文课本递到袁杰面前,袁杰望了望秦悦,不知如何是好。“你快读给老师听!”秦悦一边给袁杰打气,一边把课本递到他手里,他翻开书,低声地读着,中间有几个字不认识,显出点磕巴,刚一读完,像突然想到什么,把书往秦悦怀里一塞,转身跑了,秦悦明白,他准时忘记了牛,找牛去了。放学后,秦悦把老师带到袁杰家,袁杰的母亲正在劈材。秦悦走过去喊了声“婶婶,这是我们老师,他找您。”袁杰的母亲停下手里的活,用手把脸上的汗捋了一下,老师冲袁杰的母亲微微一笑说。 “袁杰是个好孩子,你该送他上学去。”“我何尝不想他上学,你看看我的家,吃上顿没下顿的,他爸生病欠下的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呢,哎——我拿什么给他上学?”说话时,她怜爱地看着一边低着头的儿子。老师也沉默不语,从敞开的大门向屋里望去,堂屋除了一张破旧的方桌和两条长凳外,他看不到其他东西。老师若有所思地走了,接下来,老师经常放学后弯道袁杰家教袁杰读书认字,有时袁杰也会把牛散在学校附近,趴在教室的窗子上听老师讲课。一天,袁杰听的太认真,竟然忘记放牛的事,等到下课想起牛时,牛已不见,袁杰吓坏了,哭着找了很久很远,眼见天慢慢黑下来也不见牛的踪影,袁杰母亲得知后带着两个女儿,多方打听、多方寻找,才在邻村找回了牛,为此,袁杰母亲把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袁杰放牛时再不敢大意,教室的窗口再也见不到他的脑袋,只需走出教室,就会发现他牵着牛就逗留在学校的附近,痴痴地听着学校的读书声。一天下午放学,秦悦经过袁杰家门口,袁杰正在那里等她,他把用荷叶包着的东西递到秦悦面前,笑嘻嘻地说“给你的。”秦悦打开一看,一脸欢喜,“你又摘桑葚啦?”“嘿嘿……”见秦悦高兴,袁杰一边傻笑。袁杰家的桑葚,淡绿色晶莹剔透,硕大,汁液饱满,格外香甜,不同于普通的桑葚褐红色,用手一抓,褐色的汁液沾染一手。桑葚还不到成熟时,秦悦就盯着树贪婪地看,袁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发现成熟的桑葚就像山猫一样,趴上去采摘,然后很满足地看秦悦津津有味地享用。秦悦吃好后,他们又坐在一起读书、写字,照例是一问一答形式。几天后,老师再次登门,袁杰母亲的脸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老师无奈地摇摇头,离开时悄悄送袁杰一套书,从此,袁杰揣着书放牛,牛低头啃草,他低头看书。不懂不会的就回来问秦悦,有时还把问题记下来,等老师放学时堵在路上问。
肆升中学考试时,袁杰让秦悦找老师帮他报了名,开考的那天,他央求小伙伴帮他看一天牛,事后他回帮一天,同时代为保密,而后背着母亲偷偷地走进考场。成绩很快出来,拿通知书的时,秦悦把袁杰的带了回来,她直奔湾地,袁杰告诉她,今天他会到那放牛同时打些猪草。秦悦找到袁杰,兴奋地把通知书在他眼前晃动,袁杰一把抢过通知书,跳了起来,喜悦的光芒溢满他的眼眶,仅一会功夫,他安静下来,眼里的光也跟着暗淡,他坐在河边一堆鹅卵石上,呆呆地望着手里的通知书,慢慢地把它撕成碎片,纷纷扬扬地撒到河里,通知书的残骸在微波中荡漾,任由秦悦惊讶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初一,开学的第一天,榜单前,秦悦发现第一名竟是袁杰,她站在那里久久地盯着袁杰的名字不肯挪动脚步。课堂上,班主任点着袁杰的名,一连三声无人应答,第二天依然如此,第三天,秦悦忍不住站起来。“老师,他不会来的。”......当老师要求秦悦带他到袁杰家家访时,秦悦想到袁杰母亲那张黑沉沉的脸,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把老师带到袁杰家,袁杰母亲的脸还是一样黑,任凭老师说破嘴,她初衷不改,当老师第三次登门时对袁杰妈说。“学校答应学费全免,农忙时他可以不上学.....”袁杰就这样成了班级特殊学生,课,可以有一天没一天地上学。中学离家有好几里的路程,秦悦和袁杰常结伴同行,村后那条长长的河堤就留下他们四季的脚印,每当夏季来临,几台抽水机轰鸣,把河水引进河渠,实施远方灌溉,河水在河渠里汹涌翻滚,走在河堤上,看到河渠里的水,秦悦总会恐惧,像一个趔趄就会被洪水吞没带走一样,袁杰和她并排行走时,靠在水的一边,像一堵墙把秦悦和汹涌的水隔开,秦悦的心才踏实。初二开学后,袁杰和其他同学一样“正常”上学,但他除了学习,常常一个人发呆,上学、放学也喜欢独自一人,秦悦喊他时,他也装着听不见,反而加快脚步,唯恐秦悦追上似的。晚上吃饭时,秦悦听父母闲聊。“袁杰妈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是用他大妹换的亲,那姑娘家就住在黄庄,听他妈说,这孩子开始死活不同意,他妈就使出杀手锏,不同意这门亲事就甭想上学.....”那时的农村,穷人家想讨得一房媳妇,选择换亲是屡见不鲜的。黄庄就在他们上学的路上,第二天上学时,秦悦有意早点出门,走在路上等袁杰,走到黄庄时,秦悦故意指着黄庄对袁杰说“黄庄到了...”
秦悦故意把“了”字拖得很长,完了还忍不住“咯...咯...”地笑。袁杰看都不看秦悦一眼,低着头快步走了,兀自把秦悦丢在后面不管不顾。秦悦感觉到袁杰生气了,只是不明白,从此在他面前再也不敢提黄庄一事。
伍袁杰的成绩一路高歌,初三的下半年,却不上学了,这回是他自己提出。秦悦完全糊涂了,她找到袁杰,有点不解又有点气愤地质问他,袁杰只是低着头不语,看到他这样,秦悦越发生气,扯着他胳膊大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你的成绩这么好,还有半年就中考了。”“你别问了。”他粗鲁地回答秦悦“我就要问,你说呀!”她摇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我...心里...有人了,我不要换亲!”他抬起头,盯着秦悦的眼睛,目光火辣辣的。秦悦一下子愣住,瞬间都明白了,像触电一般松开手,袁杰飞快地跑开。秦悦从母亲那得知,袁杰向她妈妈提出退婚,她妈妈坚决不同意,袁杰执意退婚,他就得退学,这是条件,这回袁杰倔劲上来了,不上就不上。秦悦的母亲说完这些叹口气继续说,“一个寡妇人家,身体不好,拖几个孩子,还有外债,家里换季时就揭不开锅,就袁杰这一独苗,不走换亲的路,只怕难找媳妇……”老师又来家访,这次老师的脸比袁杰母亲的脸还要黑,老师说“袁杰妈,你好糊涂,你儿子这么优秀,考上好学校、端上铁饭碗是没问题的,到那时你还怕没媳妇,只怕你会挑花眼呢……”80年代中期,袁杰最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卫校,秦悦却落榜了。袁杰在入学时,拿来两枚书签,合到一起就是一张向日葵笑脸,他把其中一枚送给秦悦。秦悦复读一年,袁杰除偶尔写来几封鼓励的信,倒也没说什么,也或许不敢说什么,怕分了秦悦的心。第二年,秦悦考取另一所卫校,家也搬离了那个村庄,这时袁杰写给秦悦的信像春风、春雨中的青草地,蓬蓬勃勃,又似午后骄阳般炙热。秦悦捏着那些信不知如何是好,袁杰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晃动,重叠、模糊,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是兄长?是同学?还是情侣?她想让父母帮她分析一下,父亲还没听完她的陈述,就生硬地说“打住,我坚决不同意你们有深层发展,不为别的,就因他父亲的病,这种病会遗传的,我不能让女儿冒险,你要是不听我的意见,我就没你这个女儿。”母亲不言语,看出来她也是向着父亲。父亲粗暴的态度激怒了秦悦,她固执而有果断地和袁杰交往起来,鸿雁传书,开始时,书信是你来我往,不久秦悦就变得懒散,不及时、常常会忘记回复或不清楚有无回复。 一天课间,秦悦正趴在课桌上睡觉,同桌推醒她,“你有信。”秦悦扫了一眼,换个姿势继续睡。“谁的?你不看看?”“我哥的。”“你哥?我不信,这个字体我经常看到哦!” 同桌像窥见睨端,穷追不舍。“不信,你就打开看看呗。”秦悦仍旧闭着双眼。“亲爱的....”同桌果然把信拆开,附在秦悦的耳边低声念着。“你烦不烦?”
秦悦一把抢过信,嘟囔着,把它垫在膀子下,很快进入梦乡,醒来时,汗渍打湿了信,模糊一片,很多字已无法辨认。
秦悦越来越烦躁,尤其收到袁杰的信,同桌规劝她,不喜欢就趁早说清楚。秦悦沉思良久,最后鼓起勇气告诉袁杰一切。接下来,袁杰的信更频繁了,像发起总攻,只是秦悦不再开启,累计数封后,她封存在一个大信封里原封不动地退回。秦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第一学年结束时,秦悦见到初中闺蜜,她告诉秦悦,袁杰一个暑假都在那条河堤上来回漫无目的地走动,从早到晚,日复一日,见人就问,“你见到秦悦了吗?她回来了吗?她在哪?” 几天前,闺蜜见到袁杰母亲,她一把拉着闺蜜,眼圈红红的说,“你要是见到秦悦,让她回来看看袁杰吧!我怕他扛不住了……”秦悦几乎要冲向那条河堤,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对不起!袁杰。我不能见你,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结果。”.......秦悦结婚的那一天,有人看见袁杰坐在村后的河堤上整整一天,第二天河堤上留下几个刀刻很深的字“祝你幸福!”兜兜转转十几年,他们又见面了,只是已时过境迁。秦悦拿起书签,轻轻念到“你若安好,我便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