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的时候有没有看过一篇童话,叫《拇指姑娘》?
我记得,那个童话里说,拇指姑娘皎洁美好,有长长的蝉翼般的睫毛,鲜红如血的嘴唇,躺在花瓣做成的小床里熟睡,喝露水,有世界上最曼妙的歌喉。那是个公主,公主一定都会遇到骑着白马的王子。我不太记得结局了,她乘着花瓣顺流而下,向星星亮起的方向漂去。
可是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童话,没有那么美丽的人,也没有王子骑白马,就算我和她一样小,我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没错,我只有拇指大。我说话的声音纤细,只有站在他的耳朵边,他才能听见。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存在的人。有时候,我会扑通一下跳进他的高脚酒杯,那些干涩的葡萄酒总是给我的衣服染色。我浸泡在里面,像是去了最高等的私人泳池。
今天是中秋节,他回来的有点晚,开门之前我就听见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她说你家不会有人吧!他答,当然不会了。神色淡定,仿佛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坐在他的电视机上,看着他半躺在沙发上,熟稔地点着一根烟,腾腾旋转的烟雾带着一点刺鼻气息,灰白色,姑娘像一条灵巧的蛇,钻进他怀里,黑色丝绸短裙掀起到合适的长度,带着妖娆却矜持的香气,缓缓地攀附上他的身体。他们在耳边喃喃细语,我假装听不到。那些巨大如轰鸣的声音,他从来不知道,对于我来说任何一点声响都是地动山摇。他们间的情话迷离而模糊,像隔着一层毛茸茸的玻璃,缓缓沉入水底。那声响与间或夹杂轻柔的笑声,在我的后脑深处来回摇摆。
我有时候想,为什么我不能是一根烟丝,蜷缩起来,干燥洁净,被卷成小小的一条,被点燃,进入他的呼吸,和他的味道合二为一。他是一个会自己卷烟的人,我喜欢蹲在他的烟盒子上,看着他灵巧地捏一下,卷起来,捻一捻,带着粗糙爱意的动作。他在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会和我说话,我在看着他,看着他红唇白齿一张一合。他眼神不好,看不见我的眼光,我知道。
我看见他的嘴唇覆盖在姑娘的肩膀上,呼吸已经有了轻微的起伏。我从电视上跳下来,轻车熟路地爬上他的肩膀,站上他的耳廓。他习惯了我总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爬进他的耳朵,他的吻像春风沉醉的夜晚一朵朵落下的枯叶,也像湿润的雨,也像带着节奏的风。我听着他的心跳砰砰,从耳朵里都能溢出来的荷尔蒙。
我问他,你渴么?想不想喝水?
他不易察觉地用手指头向我摆了摆,我从他的身上跳下来,像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她们不知道我在旁边,他也不知道这些时刻我去了哪里——也不需要知道。我又一次蹦上他的卧室阳台。哪里可以看到圆润如水的月光,也有流离飘散的风,那些风很轻易就能把我吹走,从建筑顶层飞下去,也许我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随风重重死去。所以我从来不打开窗户,声音在耳朵里波折,像庞大的环绕立体音响。
我记得,我曾经在他熟睡的夜晚,俯身亲吻他的嘴唇,仿佛他的嘴唇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那一朵玫瑰花。
我也记得,有一次他醒来,跟旁边枕头上小小的我说早安。更多次他醒来,撑起身子坐起来,洗脸上班,好像我从来不存在。或者只是个袖珍玩偶般的存在。
我打开了窗户。今晚有雨,有还未散去的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