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万家灯火的时刻,夜幕慢慢拉了下来,家家户户的灯陆续亮起来。暴雨过后,雨后的路面蓄出坑坑洼洼的积水,李登滚着脚下的石子从这个水洼踢到下个水洼。
每天的这个时刻,是陆镇最热闹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出来觅食了!而这条街是陆镇最繁华的小吃街,各种小吃、便食应有尽有。吆喝声、划拳声、哭声、喊声、笑声……生动诠释了陆镇的众生相。
李登的爸爸李澄也是这条街众多小买卖人中的一个,本来是夫妻两个人弄了一个面摊,但自从跟李登妈妈去世后,便开始一个人经营了。
李澄远远看着自己儿子朝店面走过来,便把自己帮他准备好的焖面拿出来,“赶紧吃,吃完回家去。”
摊位的桌子上已经坐满了人,这是李登最乐意看到的,那满座的座位,在他眼里就是他的学费。明天是交学费的最后一天,早上出门前爸爸告诉他今晚就会把学费给他。
李登看着爸爸忙碌的身影,发现他的身体开始佝偻了,鬓角的白发也越发多了。这是他从未发现过的,随着眼角湿湿的东西滑落,他赶紧低头硬塞几口面,仿佛这样能让那些液体消失。
路灯的倒影映照在焖面盘子上,李登心头一热,像极了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灯光,他喜欢这种暖黄,总会让他空落落的心头瞬间涌出棉花糖般的绵软。
在他的记忆中,父母每天忙着生计,晚上他都是一个人先回家,有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疯了,他会魔怔似的在楼下盯着自家窗户看,希望里面能透出暖黄的灯光,但每次的失望都把他拉进绝望的深渊。后来他会在早上离家前要求父母出门前亮灯,当然除了招来母亲的臭骂,灯肯定是没亮的,因为亮灯意味着家庭支出的增加。
再后来,他学会了自我安慰,他会先在楼下偷偷看房东家的灯光从窗户里俏皮地钻出来,有时候还一闪一闪的,像是在故意逗弄他。接着他便满心欢快地走过黑黢黢的门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因承受自己重力而痛苦地吱呀乱叫的楼梯上。接着开房门,开灯,一气呵成,算是熬过了一天中回家开门的一关。
“小兔崽子,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这么苦。咱娘俩一起走吧,妈妈带着你……”刚刚满月的李登眼里的世界都还模糊的时候,就被他妈妈用被子盖紧了头,他的世界便黑暗了,要不是他爸爸及时发现,他恐怕再也没有哭出声的机会了。
那时李登妈妈患上了现在叫作产后抑郁症的病,但十几年前人们对这种病的认识还是有限的,只是被院儿里的邻居们视为对自己儿子下手的疯子。此后李澄不仅要看儿子还要看老婆。
应该是从那时起,李登便有了发自骨子里的对黑暗的惧怕,这是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原因。
妈妈留给李登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的歇斯底里,她像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不定时炸弹,时刻准备着引燃自己,报复世界。
直到五年前,爸爸终于还是没有看住妈妈,妈妈在李澄出门进货的空当抛下父子俩先走一步。从此家里少了妈妈的叫骂声,房间的空气里平添了一丝凉意。李登到现在都记得他眼里满眼的血红,床上、地上、书桌上他的照片上……
李登坐在书桌前开始了今晚的作业,临近中考,他的压力倍增。每天的忙碌让他抽不出身再读博尔赫斯了,他喜欢博尔赫斯,更喜欢他笔下的世界,仿佛在那个世界,他才能得到应有的慰藉。明天是他的生日,他希望自己能有一部博尔赫斯全集,但现在看,这个愿望好像要落空了。李登心里空落落地躺下了,那天李澄回来的异常晚。
第二天一早,李登的书桌上码放着要交的学费,有零有整,有的皱巴巴的被压在最下面。那天清晨,每天中午才出摊儿的李澄一大早就出门了,这让李登颇为意外。本来以为可以收到爸爸的生日祝福,他从不奢望会有礼物,只要有一句“生日快乐”就足够了。
看来自己这一年的愿望都要落空了,李登失落地盯着墙上上一个生日写下的两个愿望:第一:我希望有一天晚上回家可以看到家里亮起的暖黄灯光;第二:我希望能有一部博尔赫斯全集。
陆镇是一个人员密集但流动性很大的小镇,小镇上有一群整天拿着砍刀、棍棒的混混打着号称收保护费的幌子敛财,小镇唯一一条商业街上的小商贩都不能避免。那群人每到傍晚就跟撒了圈的鸭子似的乌泱乌泱往外涌,也要为他们当天的收入和吃食浴血奋战了。
这天傍晚,李澄在刚刚摆好的摊位上计算着这个月的开支,儿子学费:576元,水电费:30元,衣服:83元,儿子饭费:80元……总共算下来跟每月的支出加上还债和收入都扣不上盖儿。儿子大了,懂得追求精神生活了,本还想努力点儿实现他的生日愿望,到现在看来玄之又玄了。
“老橙子……怎么?老脸笑的花儿似的,这是赚大钱了?”老橙子是陆镇人给李澄的外号,在陆镇一个人没外号就跟人出门没穿衣服一个效果。
那群混混的头儿胡三儿大咧咧地坐在摊儿前,裸着的上半身文着一条叫嚣着好像能随时从他皮肤里钻出来的黑龙,但这龙又跟他那满脸油腻腻的龇牙暴脸的形象又不那么相符。
“哪里……哪里……这不是算账呢么,这算下来每个月都扣不上盖儿……”李澄话还没说完,就被胡三儿抡圆了膀子一个大耳刮子轮过来,李澄的眼前顿时白天变黑夜,整个世界满天星了。
“三爷,这确实是,俺家的情况你也了解,这不这是刚刚算出来的账目,俺儿今儿生日,这还没算进去他生日礼物的钱……”李澄不敢怠惰,晃晃悠悠走到桌边拿起刚才比比画画算了半天的破本子。
胡三儿看都不看,扯着破锣嗓子,显摆着黑黄的大板牙,露着大牙花子开始吐沫横飞:“我特么管你儿子不儿子,生日不生日,每个月的管理费都给你减半了,你老婆死你欠我的钱到现在还没还清,你特么真当我好欺负?在这儿给我赖账?”
“三儿爷,按说俺老婆没了时借您的钱,俺家早就还清了,您愣说利息长了,这利滚利的啥时候是个头儿啊?您网开一面……”李澄话没说完,胡三儿眉毛一竖,刚要发作,旁边的小弟凑上来耳语几句,他们便都匆忙离开了。
李澄愣怔怔地望着这群人离去的背影,心想不知哪位菩萨显灵,逃过了一劫。
“老师……老师……李登和胡苗打起来了。”临近毕业,班主任正在办公室焦头烂额,被突然闯入的同学拉回了神儿。听学生喊这么一嗓子,便撒丫子跟着同学跑去了现场,妈呀,这胡苗学校可惹不起,他爹那劲儿不得把学校平了?老师边跑边想,脚步也更快了。
操场上,老师扒开围观的同学,胡苗仰躺在地,腹部插着一把水果刀,脸色苍白,嘴唇哆哆嗦嗦的。李登也挂了彩,满脸被抓花了,血道子顺着脸往下流,滴滴嗒嗒的,眼睛肿的快睁不开了,衣服也扯破了,胳膊露在外面,鞋子丢了一只,他一个人站着,胡苗被一群人围着,两方对立着。
“祖宗啊……快……快叫救护车……”校长也过来了,还算镇定地发号施令,老师彻底被这场景吓傻了,这是这所小镇学校第一次见刀的斗殴。
“老子忍你们太久了……”校长室里李登的叫喊声撕心裂肺,他浑身颤抖,伤口都没来得及被处理就被校长和学校分管纪律的领导叫到了办公室。
校长室里的老师们清一色的老爷们儿,估计也被李登的气势镇住了,没一个人说话。“李登同学啊,”一丝悠悠的气息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你先别激动,冷静下,你家的情况呢,学校也了解……”
“了解?了解,你们眼睁睁看着胡苗在学校收保护费,欺负同学不闻不问?眼睁睁看着我被他们揍是没人主持公道?我被全校师生骂野孩子,是神经病的儿子,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我爸爸辛苦攒出来的学费被他们收了保护费,老子跟你们拼命,今天谁拦老子,老子砍谁……”
一屋子老爷们儿没人吭声,只有李登的回声在咆哮,“哐”的一声响,校长室的门被踹开,乌泱泱的一群人冲进来,胡三儿手拿着砍刀冲在最前面。
“哪个小王八羔子动我儿子?老子砍了他。”他的目光逡巡一圈儿,最后落在了李登身上。
刚要动作,就被呜哩哇啦的警车声打断了,李澄也随着一群警察走了进来,看到自己儿子一身的伤,眼窝顿时湿了。他手里还拿着早上出门买来的博尔赫斯全集。
突然,胡三儿疯了似的挥舞着砍刀坎向了李登,从头顶往下,李登活生生倒下了,没说一句话,也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父亲。
他直愣愣摔倒在校长室的水泥地上,哐当一声,连回音都没有,他那肿的高高的眼睛死死睁着,头顶是校长室的灯,大白天的都能看出它发出的惨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