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保宁爱踢球,每周末都去。踢球的时候,他从不挑剔队友和对手,只要是个人能踢就行。
上周末,保宁发现自家的狗离家出走了,一连了好几天,以至耽搁了周末比赛。晚上,微信群里有人@他,“烟灰,最近怎么没有来踢球?”保宁心烦,随手回道,“狗丢了!”顿时,聊天栏里发出各种表情包。保宁不想回,关上手机找狗去了。
那是从小到大伴着他长大的狗,名叫“乌嘴”——土狗。油光水滑,健壮肥实,通身黑色找不出一根杂毛,跑起来有一种压迫般的力量感。
路过球场时,保宁还是心痒,忍不住看了几眼就又走开了。里面的人发现了他,冲他喊道,“烟灰、烟灰,正缺人呢!”
烟灰是保宁的外号。上初中时,他的少年白开始愈发明显,白色的校服衬得整个人远看上去呈灰白色,像一截凝固的烟灰。人们喊习惯了,便都这样称呼,他也无所谓。保宁不是本地人,刚来的时候还夹杂着些许口音,待得久了,也和本地人别无二致。不知为啥,烟灰的外号在这里不胫而走。
“狗没找着,懒得找了。可能刚来,还没习惯,它自己能回来。”保宁终于在群里回了消息,“以前在老家好几次了,惯犯。”出门的时候,他有意虚掩门,方便乌嘴回来,自己就又踢球去了。
保宁的生活目前还不愁,由于职业的特殊性,空闲时间相对充裕。闲暇时喜欢玩游戏,一玩起来心里就着急,净想着怎么快速通关后准备入手下一款。近来他迷上了恐怖类游戏,《生化危机》的箱庭式地图一度让他狭促受限,似乎现实也是一个个箱庭,从一个区域到达另一个区域,熟悉了此处再去往彼处,再熟悉、再前往,后来又玩上了《恶灵附体》,夜深的时候多少会让他感到恐惧。但保宁越玩越兴奋,他说恐惧好,恐惧才是游戏本身的味道,恐惧能让他更真实地面对生活,他觉得生活本就充斥着恐惧。战胜恐惧最好的方法就是去面对,他时常安慰自己,忘掉过去的一切,忘掉为何来到这里。
窗外的月亮淡得像一抹掐痕,轻轻勾住天幕,远处的山峦也已深淡明晰,天似乎快亮了。保宁又玩了一个通宵。
来到阳台,保宁伸伸懒腰,疲倦的双眼望着新的一天的开始,跟往日没什么区别。看着小区住户忙碌着一日的生计,他心里也盘算了一下手头的事情,似乎这样才显得自己和他们一样,都是现实的牛马,被生活抽打着。算了算,离给对方交货的时间尚早,他便心满意足地下班,走回屋准备睡觉。上床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大脑似乎还沉浸在游戏通关后的兴奋中,完全没有睡意。想着还是看部电影算了,便又起身坐到了电脑前,打开内存分盘,想起了前几日下载的电影《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这外国人取的名字也太长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影片开始,他习惯全屏播放,保宁完全沉浸到故事之中。正被男主感动之余,乌嘴悄无声息地坐在了一旁。刚起身,他被回来的乌嘴吓了一跳,“你还知道回来,死哪去了?”乌嘴叫了两声,表以回答。保宁踢了它一脚,示意挪开,乌嘴识趣,站在了身后。保宁走过去蹲下身子摸了摸乌嘴,看着它结实的身体和旺盛的精力,忍不住捋了捋毛,“这又是跟谁打架去了,脸上的抓痕这么深?”说着,仔细翻了翻,皮毛都挺完整好像没什么问题。看来没吃亏。先等着,保宁自言自语,趿拉着拖鞋走向厨房,恍惚中他记得昨天点的鸡架还剩一只。
二 乌嘴是这条街出了名的狗王,身躯硕大,四肢壮实,目光凌厉,头颅棱角分明。侧面看上去外形轮廓几近完美,一把摸上去能结结实实地感受到肌肉的强度。只要有乌嘴出没的地方,附近的犬只都会围拢跟随,秩序井然,像威严的国王巡视疆域。街坊和行人不住感叹,真是一条好狗啊,像个人一样。乌嘴从不主动打架,但一有年轻犬只或外来犬只慕名向他发起挑战时,他绝不畏缩,战绩可查,鲜有战败。可谓一条街上的几场著名狠战都有它的身影。
离开农村老家来此,乌嘴便时长穿梭在钢筋水泥浇灌的丛林之间,一味地city walk没有目的地。它不咬人,也不乱叫。常常跟在小孩后面看他们游戏,小孩们跑来跑去,它也跟着跑来跑去。街上的人都喜欢它,经常被热心的人们投喂各种食物。看见乌嘴在跟孩子玩,一些家长更是肆无忌惮地刷视频、耍手机。餐饮店的老板爱招它进店,俗话说“猪来穷,狗来富,猫来戴麻布”,更何况来的还是乌嘴。可乌嘴挑人,眼缘不好的它不进,即使食物再诱人,它也只是看两眼就走开,颇像孤独的美食家。
保宁后来才知道,乌嘴恋爱了,它爱上了一条新来的柯基,整日在柯基出没的地方撒尿标记,几次求偶均以失败告终。柯基早已跟同栋楼的川东猎犬好上了,出走那天就是乌嘴同对方决斗的日子。乌嘴显然获胜,但对方也爆发出对爱情的捍卫决心,它脸上的抓痕就是证明。
那天好事的人们,纷纷以此下注,赌起输赢。一大早,也是闲得慌,一群人远远望见乌嘴和另一只身材高大的狗对峙了起来。没看见谁先动手,只见两只狗咆哮着撕咬在一起,很快抱作一团,滚进了巷子另一侧。几声惨叫后,狗群散了,人群也散了,人们不知输赢,也没发现两只狗的身影。
谁赢了?现下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谜团。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喊叫,“拿钱拿钱,我们赢了!”众人转过头循向声音的来源,一名双手横持手机的男子,正被围得内三层的外三层。在看啥,有人问道?他们在看监控,两只狗打架的地方正好在他的监控范围内。老板提议把监控投屏电视上,大家都能看见,公平、公开。关注国际局势的人群,罕见地放低姿态,酣畅淋漓地观摩了一场狗打架。人们边看边指点,乌嘴是会打架,知道先咬住对方耳朵用爪子挠眼睛,模糊视线。你看它那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哪个遭得住它那一下?
输钱的人半开玩笑地说,怕是不比狮子差。放你妈的屁,一只狗再厉害能跟狮子比?我看你龟儿是早茶没把瞌睡沁醒!胜负了然,大家又坐回原位调到新闻频道,分析起今日的国际态势。
乌嘴不会说话,或许它一定想哭。
三 哭啥?!“公狗哭主人,母狗哭四邻。”我看你怕是要成精。保宁数落着乌嘴,将带着凉气的鸡架扔到狗盆里。乌嘴呜咽了两声,埋头将鸡架咬在嘴里,嘎嘣一声,鸡架断成两截,它吞进一半,仰着头快速咬动。骨头的脆裂声,从狗嘴里沉闷地传来,伴随着一阵咀嚼,乌嘴很快将半只鸡架吃完。
别乱跑,老实待几天。我要出去拍视频,家看好,别被人偷了!
乌嘴刚想回答,半只鸡架从嘴里掉了出来。
保宁的工作负责给别人拍视频剪辑,总之一条龙服务,顾客满意为止。正所谓婚丧嫁娶要有仪式感,现在的人们尤为重视。满月、升学、乔迁、订婚、买车都要有。刚开始,足球群里的几个朋友带着他一起搞,后来有顾客起了忌讳,投诉了保宁。
刚到这里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为了生计他什么都揽。一次,一个雇主给出比较高的价格,让他拍个纪念视频。正纳闷,纪念视频要不了这么高的价格时,雇主打来电话通知他凌晨四点前务必赶到。到了才知道,是给对方去世的父亲留念拍摄。保宁说没做过,对方说头回生二回熟,如今社会需要的是复合型人才,光搞一门出不了趟。硬着头皮拍完,返程路上倒还好,回家剪视频的时候,便开始后怕。渗人啊,大半夜的一帧一帧地看,一刀一刀地剪,视频既不能长更不能短。短了别人觉得钱花得不值,长了又懒得多看。坐在电脑前,保宁听着现场的哀乐,盯着视频里焚烧的纸钱和邪气的纸人,直感到害怕。再看着死者蜡黄的脸,松弛的皮肤,僵硬地躺在棺材里,顿时汗毛奓了起来。总感觉身后似乎有人斜伸着头和他一同审视视频。
乌嘴,乌嘴。这个时候保宁总会把乌嘴喊醒,让它进屋陪自己。乌嘴自然是不懂电脑里的画面,它只看到人影花花绿绿地攒动,好像忙碌着什么。再看主人,似乎很恐惧里面的场景,不时点击鼠标,按动键盘。迷迷糊糊中它又睡了过去。
也就是这一次的经历,让他彻底断送了复合型人才的建构。由于上次的白事视频剪得过于成功,视频传来传去在中老年微信群里成了样板。包浆的视频一传再传,画质模糊了很多。
视频后来传到了足球群,大家只夸保宁出名了。保宁苦笑,在群里回复,这不行啊,我总不能天天盼死人,这是损阴德的事啊。群里又发出表情包,表示深感同情。有人提醒早点休息,周末踢球别忘了,末了跟出一个“玛卡巴卡”的表情图。
球队的副队长@保宁,让他别担心。说下周二有个婚庆,跟着去试试。我们假装不说,只能希望对方也不知道。
保宁回道,感谢感谢,空了吃饭。
周一,接洽的时候,负责人告诉保宁凌晨五点二十集合,出发的吉时是6点06分,没问题?
没问题,保宁爽快答到。这个临时拉的群,只有十来个人,保宁、司仪、司机和化妆师。
夜里,保宁精心准备着明天所要用到的一切。相机电充满,手机电充满,电动车电充满。设好闹钟,上床睡觉。
一切都恰到好处,保宁早早地起床洗漱,换好工作服。达到集合点后,负责人才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对方介意你拍过那个,觉得和喜事有冲突。新人嘛,人生大事第一次,有点忌讳能理解。你说是吧。
保宁心里委屈,解释着说,“我怕耽搁,前天专门在网上买了一台新相机,专门给新人用的。”负责人尴尬地看着保宁,“当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不就……”
那你们应该早说啊。
望着发动的汽车,保宁看着一行人在尚未褪去的夜色中远去,一点一点直到被路口吞没。回家路上,几颗还未睡去的星子像未完全融化的冰粒,冷冷地亮着。
保宁后来心一横,白事就白事。便专职做起了白事的视频拍摄,买了镜头和无人机。他说,顾客往往会提出不同的要求:有的人怕伤心,提议不要过度拍摄逝者容貌;有的人害怕,建议不拍头部;有的人哀思厚重,要求镜头从头到脚扫一遍以作留念。一年下来,也算见识了人生百态。只是夜深人静对着电脑剪辑现场画面的时候,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觳觫,视频完成后往往需要恐怖游戏来麻痹自己,游戏里他闪转腾挪,精准爆头、潜伏处决、体术重击,一番畅快刺激的击杀后,心情多少能平复一些。
“烟灰、烟灰”群里有人@他,“今晚加练,来不来?”
保宁看着手机屏幕的消息显示,思索后快速回道,“最近沉迷《生化危机》,再说!”
有那么好玩吗,群里有人问,生化几?
8。
“今晚准备通关,”保宁说,“周末风雨无阻。”
关掉手机,保宁沉浸在了屏幕里的世界。在一个个箱庭连接组成的世界里,主人公将走遍村庄的每个角落营救自己的女儿。查看攻略后,保宁迎来最终章,他操控着主人公熟练地切换武器与道具,一枪一枪艰难地轰死了最终BOSS——米兰达。在剧情里,他满眼感动地看着主人公找到女儿时的喜悦和悲戚,游戏里外的情感此刻互相通融,看着主人公脚步蹒跚将女儿交托给他人后,自己的生命永远停留此处,保宁动容落泪,心里难以平复且久久无法释怀。天色大亮,保宁带着昨日的倦意在第二天沉重睡去。
周末,他如约而至。场上热身的朋友见他来了,调侃道,“孩子救出来了?”去去去,要踢就踢。妈的,今儿我们来场经济赛?对方讪讪笑道,“还认真起来了。”
一群人坐在场边休息时保宁听见场外有人惊诧地喊道,“潮生?!”
保宁转过头,场外的人和他愣在了原地。
四 保宁原名赵潮生。出生那天,母亲和小姨带着他准备坐船回老家,好巧不巧那天上游下大雨,夜里涨起贼水。船停靠岸,小姨率先一步跃上甲板,母亲示意小姨接过孩子拉她上去,天黑视线不好,一个浪头偷偷拍了过来,船身突然剧烈摇晃,两人交接失误,保宁倒悬着头栽进水中。幸亏船家反应及时,俯身跪倒一只,快速抄进水里,一把抓住脚踝。保宁呛了水,哇哇大哭直到后半夜才迟迟入睡。夜里又不时惊醒,哭累了又睡去,反复折腾直到天明。后面倒是不再夜哭,连着几日拉的粪便却都是青绿色。母亲说,孩子命大,不该他去。取名字时,思前想后总觉得水字不好,虽说与水有关,总归是浪潮的缘由。就叫潮生吧。上户时民警觉得稀奇,登记后摸了摸他的脑袋。
保宁的父亲脾气暴躁,围绕保宁的问题解决起来向来简单粗暴。保宁的童年轨迹常常伴随着父母的争吵升级而生长,他时长羡慕那些有父母温馨陪伴的孩子,他觉得天底下最大快乐就是与父母共度一个愉快的周末。可惜,直到现在未能实现几次。
小学一年级的某个周末,一家还沉浸在周末欢快的余味之中。归家时,路过一个成都商人在街边叫卖皮帽,父母带他钻了进去。他对帽子不感兴趣,匆匆看过几眼便缩了回去,等待兴浓的父母。一家人刚要骑车离开,老板叫住了他们,说帽子丢了一顶,一口认定是保宁拿的。父亲与对方大吵了一架,差点动手,最后把背包里的东西全翻倒了出来,帽子毛都没有半根。对方始终怀疑是保宁拿的,眼见父亲这样,只好不了了之。骑出一段距离后,父亲越想越气,开口骂道,“老子喊你出门在外不要手贱。你看,那个龟儿今天咬死就说是你拿的,日妈的,那么多人,就看我们好欺负!”说完,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手把着车把,腾出另一只手,扬起就是一个耳光,重重搧在了保宁脸上。
保宁哭了,没有落水那年的撕心裂肺。他心里委屈,但说不出口,只是默默流泪,一路上他觉得路人都在看他,像看一个怪胎坐在自行车上被游街示众。他觉得父亲是一头野兽,是一个凶手,亲手扼杀了他的童年并啮噬殆尽。
自那以后,保宁做事变得小心翼翼,变得故意讨好别人。顺利进入初中后,保宁开始感到学习吃力,还好最终挺了过来。读完高中,他勉强上了个普通的本科。升学宴上,父亲站在席间讲话,喝了酒的他说话变得有些吃力。开始还好,说到后来,他又开始教育起保宁。什么某某同事的儿子女儿考上了某某名牌大学,某某领导的孙子孙女进了某某国企大厂,你看看,你还年轻还要多向别人学习。不要觉得现在就不得了了,几个羊子就邀不上山了。母亲变得难为情,上前解围道,该敬酒了。
保宁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间地狱。那天他早早睡下,在天黑前睡去。
大学毕业后,保宁本想扎根大城市,但几年的打拼让他认清了一个现实,站在城市的人行天桥上望向远处的车流,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流浪的狗,眼前的繁华与他无关,像一粒永远落不到尘土里的沙。他越来越不关心家族微信群的消息,后来干脆设置成免打扰,只有@他的时候,手机屏幕才会亮起。
辞职后,他收拾行李来到这座小城。
他租了间还房,面积不大够他一人生活,小区挺干净也挺安静。夜里他滑动微信通信录,从A到#居然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化身成里昂.斯科特.肯尼迪,在破旧的警察大厅,焦急地寻找三块徽章。
一大早,小姨突然给他发来一段语音。他嫌麻烦,直接转换成了文字,他拒绝听见家里的声音,仿佛会触发什么似的。文字识别似乎遇到了困难,认识的字组合在一起成了一句莫名其妙话,硬着头皮他点开语音,才听清小姨说的大概意思,“原来你跑这来了。”
保宁一惊,生出一身汗来,溻湿了睡衣。
五 潮生,潮生。球场内,保宁转过头看见场外的小姨,小姨也尴尬地看着他,旁边还站着一个男的。小姨,你怎么来了?
正说话间,不远处闪过一道黑影,吠了一声。
乌嘴!
保宁兴奋极了,“别人都是带宠物犬,你怎么把它带上了?”
小姨说,“我可没有意带它。它莫名其妙自己跟上了车,怎么逗、怎么撵就是不下车,你说这畜生东西吧就差会说话,心想带着就带着吧。”
交给我吧,保宁说着一把将乌嘴拽了过来。乌嘴“汪”地一声冲保宁叫到,摇着尾巴卧在了保宁身边。
你怎么到这来了,不是在大城市上班吗?
是啊,上班啊,上着上着这不班没了嘛,就流落到这来了。你呢?
我嘛,准备创业出来考察。对了,这是我男朋友,小姨指着旁边的男人说,“喊,哥。”
哥……?
对方微笑着点点头,问,“这就是潮生吧?我和你小姨刚来,这地你熟,你带路找找好吃的,我请客。”
晚上,小姨硬拉着保宁陪她逛逛夜市,保宁没辙尴尬地像一颗充满电的灯泡亮了一晚。
归家后,小姨和她男朋友,暂时挤在保宁的租屋。
小姨嫌房间太小,说保宁一个人也不收拾。保宁正上厕所,吓得侧出半颗头喊道,“别乱动我东西啊,姨。乱有乱的秩序,你动了,我再找就找不着道了。”出来后,保宁说,你们睡我屋,我睡沙发。
天一亮,小姨男朋友勤快地走向市场买早饭和午饭食材去了。
保宁收拾房间,看着刚起床化妆的小姨问,这又是谁啊?
我男朋友啊,怎么了?
我说名字。不是,上一个这么快又分了?
什么分了不分了的,这是另一个。
啊?
原来,小姨有四个男朋友。每一个都是她的真爱,她说这四个她哪个都割舍不下。一号长得帅,是她非常喜欢的类型,走在外面倍儿有面子;二号踏实勤劳,对她呵护备至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待在一起特省心;三号业务能力强,出差聚会时常带她吃香的喝辣的,在一起只管尽兴就行;四号让人心怜,有种想要保护对方的欲望,能让她知道自己还有爱人的能力。
那今天来的就是二号?小姨涂抹粉底,伸出拇指上下晃动着承认。
果然是渣女本渣。
小姨笑着不说话,一把搂过保宁肩膀,“走,出发。”
去哪?
你只管带路就行。
保宁连着几天,跟着蹭吃蹭喝,肠胃开始有点不舒服。偶尔感到肠道蠕动不顺畅像有什么卡在了里面,消食片什么的吃了快一盒终不见好转,估计这次真得去医院看看。
临走前,小姨说,“潮生,我看你得回去一趟。”
为什么?我不想回去,看见他们就心烦。
还是回去看看吧。小姨眼神有些闪躲,说完坐进副驾驶,和二号考察下一座城市去了。
家,对保宁来说那是一个既爱又怕的地方,回家的感受跟开盲盒一样。小姨的到来动摇了他,决定赌一把,回去试试。
六 夜里,保宁罕见地给母亲打去电话,把遇见小姨的事说了一遍。电话那头,母亲似乎没有预想中的高兴,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几年了,保宁没回来过,突然要回来,让她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保宁告诉母亲待不了几天就要回去上班。母亲宽慰道,回来几天也是好的。
要回家了,保宁心里忐忑不安。在群里他嘱托了几件事,周末的比赛是来不了;乌嘴需要帮忙照看一下,他没车,带回去太麻烦了;帮他挂一下肛肠科号,回来得好好看看。副队长觉得上次婚礼的活儿有点对不起保宁,便主动揽下。比赛可以下次参加;狗,他会帮他照顾好;专家号他也有熟人。
从这儿到家坐动车四个小时就能到,一路上保宁突然有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同感。一路的紧张,让身体开始困倦,车上他又做了同样的梦,梦里,他回到浣熊市警察大厅,在游荡着丧尸的楼层间,继续寻找第三块徽章,那是通往下一张图的关键所在。
小区还是那样,见到保宁的人都说回来了?保宁点点头,回来了。
电梯比印象中快了不少,站在门外保宁深吸一口气,揿亮指纹区域,在一声清脆的验证声后,门开了。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球赛,看到保宁回来仍是淡淡地问道,“回来了?”
母亲接着从厨房出来,眼睛红肿。麻利地替他接下背包,放到沙发上。保宁有点发怔,看来自己的运气还是那么糟糕,当初的抉择证明没错。
趁着孩子在,今天我们把这个事情说清楚。保宁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开口问道,“怎么了爸?”问你妈。保宁转过头看着母亲,此时的母亲开始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说了原委。
母亲被骗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全砸进去了,说来也是讽刺,就在今天刚动身的时候,父母才知道实情。母亲被别人卷走了钱,说是给她放出高于外界多一厘的利息,让她别声张,第一个月的利息很快准时到账。母亲老实,那几天总是喜滋滋的,父亲问她中了彩票?她不言语,只说没什么,心情好而已。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等来第二个月收款利息的时间,也就是今天。一上午电话打过去,听筒只是苍白地传来占线忙音。几次下来,母亲知道被骗了,父亲发觉异样再三逼问下才知道实情,母亲耷拉着头像一朵发蔫的花,整个人陷进沙发。父亲一怒之下拿起杯子砸向对面墙上的十字绣牌匾,那是母亲花了一年时间秀的“家和万事兴”。破碎的玻璃渣子散落一地,像一块块残缺的记忆,折射出这个家庭脆弱不堪的过往,也拼凑出保宁残损漫漶的童年。
父亲面对保宁,直问道,“工作几年也不见回家,一回家就出这事。你说怎么办?”
保宁问母亲,被骗了好多?
好多?几十万没了,下半辈子喝风屙屁。
想了很久,保宁站起身,掷地有声地说道,“那离婚吧!”
……
我看你也疯你妈的了,半天就说了个这个?也是,从小到大就没见你出息过,一毕业人都不见踪影了。
离婚。妈,跟他离婚吧。
母亲错愕异常,惊诧万分地望着保宁,半天说不出话,红肿的眼睛无助地流出更多泪水。
父亲一拍桌子,反了你了,离婚?跟哪个离?跟你离,还是跟你妈离?
跟你离!
暴怒的父亲,像一只熟透的虾,从头到脖子憋得通红,青筋凸现蜿蜒至脖颈处。抡足力气,一个巴掌夹带着呼呼风声抽了过来,保宁没躲脆生生地接下了一记耳光,由于太疼泪水止不住地流淌。这一次,保宁没有恐惧、没有委屈,有的只是释然,打心底痛快。
妈,离婚!
保宁斩钉截铁地吼道,“妈,几十年了。他像个好父亲、好丈夫吗?每次一不愉快就拿我撒气,除了打就是骂。我是个人,是他身上掉的一块肉,不是他养的狗,一有问题不是想着怎么解决,而是打骂。别人犯的错也跟我有关系,说什么一个巴掌打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他妈是别人先欺负了我,我还手,他回家告家长,家长找上门,你就点头哈腰只管道歉。关上门就把我踹倒按在地上踢。他一个外地商人一口咬定我偷了东西,你事后就是一个耳光,你有没有问过我,看没看见帽子长什么样、什么颜色、什么花纹,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考试不如人,也是我的错,我能力一般但我一直在努力。我在坚持,我没耍,我生怕自己抑郁、会疯掉,一想到我妈过的苦日子,我只能咬牙坚持。我从没跟别人比吃喝穿用,从没比游戏漫画,他们都笑我,给我取外号‘烟灰’,就因为压力大头发白得多了,我就该受气?
从小到大你有问过我、关心过我吗,别人欺负了我,你有知道吗?对方永远是对的、是优秀的,错的永远都是我、都在我!在外人面前,你屁都不敢大声放一个。看清楚,这是我妈,是你结婚几十年的人,你根本就没有爱过她,你从来都是把她当丫头子使唤,有没有问过她的感受?几十年了,这个屋里,你就像个土皇帝,永远对我们发号施令,自己高高在上享受一切理所应当!”
保宁,把几十年的委屈全部爆发了出来,汹涌的记忆像过境的洪水,肆虐般漫过痛苦的岸头。
此刻,父亲面色落寞,情绪似乎平复了许多,空洞的眼神让他看上去像一只败阵的公鸡。
母亲怔怔地看着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儿子,自己说出了心声。
妈,钱我来替你还。但你得继续找对方要,能追回好多算好多,爸,妈不会牵扯你,你放心。离婚了,债务我和妈一起还。
夜里,保宁睡在久违的床上,再没有了往日的不安,有的只是一阵窃喜。不久,担心又涌上心头,要是父亲不签字怎么办,当时他也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辗转半夜,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大早,父母找出各自的结婚证、身份证。午饭吃得极为简单,下午,保宁在手机上打了顺风车,载着父母前往民政局去了。
回来的路上,保宁从未看见父亲如此落魄,像一株脱了粒的麦穗,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七 父亲走得很快,远去的轮廓一寸寸矮去,在光影里开始变得模糊。光影强烈刺眼,保宁虚着眼想要努力看清,一团光最终将他包围。小伙子,醒醒。睡过站了,醒醒!列车员奇怪地看着他,问道,“你在哪儿下?”
坐过站了?
嗯,坐过站了,出去在大厅口补票吧。动作快点,兴许还能赶上下趟列车。
原来是梦啊,保宁顿觉颓然。如果一切又要重新经历一次,对他而言无疑是种钝刀割肉的酷刑。走在站台上,他无力地看着四周单调的景色,绵延的铁轨,像野兽卧伏的脊梁,蔓延至视野尽头。风从远处出来,扬起的沙尘迷住了眼,保宁背转身朝出口走出。他不走电梯,觉得楼梯能给他带来短暂的缓冲思考,他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回去。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的父母,真实的争吵,真实的场景。
补完票,坐在返回的列车上,他思绪紊乱,想了又想,最终决定认为不会回去为好,他需要调整自己。列车经停家乡门口时,透过窗户他还是忍不住多张望了几眼,站外亲切的乡音,似乎有种魔力吸引着他,让他有种想要下车回家的冲动。2分钟后,列车缓缓启动,他没准备好,没有回家的勇气。车上,他给母亲发去微信语音,“妈,临时有事,回来不了,做完了我立马回来。”
“你早说啊,害我准备一大桌子菜。在外照顾好自己,有时间就回来。”
保宁听着母亲的声音,眼睛漾起了一圈泪光。
突然,他好奇地问道,“妈,你是不是被别人骗了?”
屏幕那头很久才回来消息,“谁告诉你的?”
“那爸……”
“暂时还不知道。我没对外人说起,谁告诉你的?”
保宁没再回复,一时间他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去时觉得漫长的旅程,回来竟那么快。列车到站时,他匆忙回复,“你放心我谁都不说,谁骗的?”出站后,保宁看母亲还没回消息,估计她不愿说出口,算了,她已经够苦了,不要再逼问了。
保宁在群里@副队长,问他有没时间来接自己?
副队长倒是爽快答应,“十分钟到!”
群里有人打趣调侃,“烟灰,回家相亲去了?”
“漂不漂亮,照片发来我们看看!”
保宁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回复道,“就是单纯回家看看,这不看完就回来了。”
“是不是没找着女朋友,被你们父母轰回来了?哪有当天去,当天回来会的道理。”
“你不会是骗我们说回家,自己偷偷去外地见网友去了吧,哈哈哈哈……”
保宁很烦,不再回复。难得副队长很守时,按了声喇叭示意他上车。
一路上,副队长问保宁回家怎么那么快?
保宁说,“没啥,就是回家看看。习惯了,没啥事就回来了。”
对了,肛肠科医生的事我给你约好了,后天早上,早点去点号排队。还有……
你不说我都快把这事给忘了,这几天肠胃倒是没有那种说不出的不舒适感。对了,还有是啥?
车到楼下,副队长望着保宁愧疚地说,“对不住,保宁。乌嘴,死了……”
它怎么死的?保宁半张着嘴,不敢相信。
不记得哪天了,它趁我出门丢垃圾的时候,溜了出去。我找了一整天,把所有它有可能去的地方全找了个遍,一点音信都没有。第二天早晨,生鲜超市老板叫住我,说二市场背后有条狗像乌嘴。我赶忙开车过去,到的时候,乌嘴已经横躺在街边,死了。我问过附近的人,他们都说不清楚。临走时,一个弹棉絮的告诉我,它死前吃过别人喂的东西。我把它埋了,你要不去看看?
在河畔一片开阔的低洼地前,几簇稀疏的灌木丛围在乌嘴身边,背后几棵干瘦的樟树无力地掩映着什么,风一吹,细小的枝干便“吱嘎”作响,树叶也被揉得皱巴。站在乌嘴坟前,保宁簌簌地落下眼泪,联想到自己近期的遭遇,他越发悲痛,身子一软跪了下去。那天,他哭了很久,像一个从长长的梦里醒来的孩子,发现心爱的玩具再也找不回来了。副队长也为自己的失职难过,低垂着头默默站在一旁。
八 保宁回家后,连续睡了几天。直到有电话打进来,“保宁,号过了你怎么没去?”
没心情,不想去。也没啥感觉,死不了就行。
乌嘴的事,是我不对,是我没照看好。身体要紧,你可不能再出事,我和别人专家说好了,下午就去,我亲自来接你。
下午,副队长早早来到家门,敲开房门,他拉着保宁开车去了医院。副队长提前走进门诊室,同对方耳语了几句,对方笑着不知说着什么,点了点头,示意保宁去旁边检查室等待。果然,下一个号叫到了他的名字。
躺在病床上,医生问道,“上次怎么没来?”
睡过头了。
身体的事,可不能说不疼就忽略,有些重大疾病就是起初轻视,最终疼开了,发现也就晚了。保宁仰着头环顾四周,逼仄的房间,雪白的墙,蓝色的窗帘,几缕光从走廊漏进来,映在墙头的简介上。保宁看着面前的医生与墙上的简介,似乎就是学术带头人得传人。医生靠近机器检视仪器,这让他看得更为真切。眼前的这个人五短身材,矮胖浮肿,发腮的面部略显滑稽,稀疏的头发像流窜的云,卷涌着散乱堆积在头顶。整个人杵在仪器旁,乍看上去不像医生倒像个送菜的机器人。
一阵难受感传来,他知道检查开始了。医生操纵仪器,眼睛盯着屏幕,每当发现有病变或可疑的地方,他便腾出另一只手,快速敲下空格键保留影像。
你看这些地方,都是炎症,不过还好。
保宁转过头,斜着眼睛努力看着对方说的地方。
还有一点轻微的混合痔,看得见吧?
保宁嘴里含混着,望着屏幕却不知道哪里是他说的那个地方。
这是什么?医生拿着仪器的手停了下来,问道,“那段时间是不是感觉这附近不舒服?”
嗯嗯,保宁连连点头。
这里怎么卡住了一个圆状物?
保宁正想说,是不是前段时间吃烧烤羊眼睛,没消化好。那怎么办?
能处理,医生笑着说,别担心。上次几个酒鬼喝醉了酒打赌,其中一个人装戴着义眼。几个人说,谁输了就把那人的义眼当下酒菜吞下去。
结果呢?
处理了呀。检查了大半辈子的屁眼,生平第一次,被屁眼盯着看了半天。
您……真幽默啊。
也许吧,说完,医生自己自顾自地笑出了声。
怎么样?副队长问道。
没什么开了点药,说几天后再复查。
那就好,晚上踢球能去吧?
再说吧,保宁说,我自己走路回去。夜里,保宁又坐在电脑前,视频暂时不剪辑,他不想看生离死别的场景。清理食盒和狗粮时,又想起了乌嘴,屋子里一下空荡了许多。
点开游戏,他犹豫再三,最终决定通关DLC资料片。关上灯,闪烁的屏幕前,保宁在黑夜里,明一阵的暗一阵。
鏖战一夜,保宁疲惫至极,揉着眼缓缓拉开窗帘,天色已然大亮,远处大门外,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生计。保宁大打开窗户,让空气大团大团涌进,闭上眼他贪婪地享受着风吹拂身体的感受,清爽惬意,有种新生的快感。久了,才慢慢睁开眼,朝阳沁在云霞里,像一颗流化的溏心蛋,把周遭凝滞的云团煮沸成一锅。他不打算下楼,只想眺望远方,收览眼前一切被看见的景象。
疲倦袭来,将他拖进深深的黑暗,走向床边他和衣而眠。这一觉睡得很沉,无数个过去的场景在脑海里晃动闪现,他想要摆脱,可这些场景如影而随,破碎、变幻、重构,像被球场的灯光照见映射在四面八方,禁锢着不让他逃不掉。不知过了多久,这些梦渐渐淡去,他终于进入到深层睡眠。窗外的风撩动窗帘,猎猎作响,轻盈的身体像漂浮在空中的羽毛,缓慢降下,落向未知的领域。
九 飘落很久后,保宁终于醒来。此刻,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警察局大厅,走廊光线昏暗,远处蛰伏的丧尸隐没在拐角处,发出低沉的吼叫。找徽章,保宁记得只剩下第三块徽章,找到就能前往下一处。几经搜寻,终于在警察局二楼的接待室找到了第三块徽章,来到楼下雕像前,取出放好。雕像转动,一段楼梯出现在眼前,新的地图开启了。
几个进来的微信消息,将睡梦中的保宁惊醒。梦来后,保宁怅然地握住手机,已近中午。解锁屏幕,他看到足球群里有人@他,周末比赛别忘了。他想了半天不知该说啥,最终只是回了一个“哦。”聊天信息太多,无数个红点让他来不及阅读。
周末的比赛保宁没有缺席。比赛进行到第7分钟时,在一次激烈的拼抢中,他不幸扭伤脚踝,坚持几分钟后,他终于决定在第16分钟下场。坐在场边,看着球场上奔跑的人们,他竟然没有一丝遗憾,原来全力以赴的结果哪怕是失败也能坦然接受。点开手机,他买好明天最早一班回家的列车,这一次他也要全力以赴。
准点起床洗漱,保宁揣好手机出发了。候车大厅的人很少,顺利通过闸机后,他同站台上人们一样,站在各自的车厢地标外。列车准点达到,在即将进入一段很长的隧道前,他揿亮手机看完了那些未读信息,决定在黑暗前睡去。
他设置了闹钟,绝不能再坐过站。
在他睡着期间,母亲的微信进来了,“小姨。”
十 空荡的出租屋内,显示器的荧光幽幽地亮着,屏幕定格在主人公伊森墓前。近处,上面的墓志铭写道,“伊森.温斯特,一个善良的把家人放在第一位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