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知道回来？”

苏静回家，推门而进刚好迎面就和守株待兔的许美婷女士撞了个正面。

本想悄悄溜回来，谁知这老太太十一点了，还这么精神奕奕，每天为她的终生大事愁坏了一张花容月色的脸。

可是今日这老太太怎么看着脸色这么不好，铁青铁青的，莫非是今日打牌又输了？

苏静自知理亏，赶忙撒娇讨好，“妈，你怎么还没睡。”

“睡了怎么能逮到你，你自己看看，都多少点了啊。正经姑娘哪个还在外面晃？还有，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为什么又没去相亲。啊，人介绍人说了，这小伙子特好，国企单位，父母又是教授，你这头犟牛怎么老是不开窍啊？你是不是要气死你妈啊。”

“妈，你消消火，先让我进屋行不行？”

“苏静，你今年已经30了，隔壁家王阿姨孙子都抱两了。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爸有多羡慕人家。你每天就是工作，工作，心里有没有为你妈想过？”

“妈，这是怎么了，还激动起来了？”苏静换了鞋，边进屋边打着哈欠道歉，“我错了还不行吗？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不行。”许美婷皱着眉头，一把拉住了要进卧室的苏静，“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一直拒绝我给你的安排的相亲？”

苏静微微愣了愣，却听见许美婷已经问出了声，“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他？”

“妈！！”

苏静的声音几近尖锐，脸一下涨得通红。

一个简单的代称，苏静却忍不住身体发颤起来。半天，她苍白的脸上才浮起半点笑意，“妈，你再说我真的生气了。”

许美婷显然被女儿的反应吓了一跳，可是老太太也是个直脾气，心里藏不住事儿，哗啦啦的把心里想的全都说了出来，“苏静，十年了，你难道还在想着他吗。为了一个男人，你就真的打算这辈子都不结婚吗？你怎么可以那么自私，一点都不考虑一下父母的感受？”

“我怎么自私了，说我不考虑你们感受。你们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啊，我早就说了，我不想结婚，不想结婚，你们为什么非要逼我。”

“我们怎么逼你了。啊，让你再找一个对象，不就是怕你将来老了孤单吗。你不就是自私吗，你不就是恨我当年拆散你们吗，所以要这么惩罚你妈。”

许美婷越说越大声，说到最后，老太太红了眼眶。

苏静半天没有说话，令人难堪的沉默。

“妈，这辈子我就打算这么过了，你跟爸不要再为我操心了，行吗？”

“你……”老太太气红了脸，扬起手，本来想要狠狠打苏静一耳光，可是半天巴掌没落下来，自己倒先哭了。

“苏静，是妈对不起你。算妈妈求你了，能不能原谅我。”

苏静呆呆站在那里，有些麻木，她似乎听不见母亲说了些什么，脑海里总是浮现起一张脸。那个人有略微苍白的皮肤，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特别是他的声音，总是那般低沉，习惯性的叫她“苏静”。

单就一个名字，足以让她脸红心跳。

她微微笑了，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妈，事情过去了，我不想再提。”

许美婷止不住哭，她这辈子被苏静她爸宠得无法无天，从来都是衣食无忧。别说掉眼泪，就是掉了根头发，苏爸都能心疼半天。

苏静第一次见她哭得那么惨，好像当年被拆散的怨偶是她自己，而不是苏静。

“苏静，你去找他吧。啊，告诉他阿姨当年错了，阿姨当年不该那么对他，让他原谅阿姨，好不好？”

苏静听着那话，只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她努力睁大了眼，想把眼泪憋回去，“妈，要是十年前你说这话，该有多好。”

“苏静……”

她别开了头，神情有些慌张，“公司加班回来一身汗，我先去洗个澡。”

说罢，她不等老太太反应，便像是逃一般钻进了浴室。

她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她像是一只死鱼一般摊在地上。看着那水流纷纷涌进下水道里，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林宵，十年了，我在原地，可你在哪里。

还记得以前方群舟总说，你两要是结婚不在一个地方办，就别请姑奶奶我了。

年少无知，一语成谶，万劫不复。

第二天早上起来，苏静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竟是一张火车票。

从西林到洛州，硬座，中午12:25开。

火车票旁边有一张纸条，清秀的字迹正是许美婷女士。

上面简简单单几个字，“去找他吧。”

她拿着那火车票，只觉得眼睛疼。昨晚哭了许久，眼睛肿的像核桃，此刻是半滴泪水也涌不上来。

那一刻，她后悔了。

昨夜的泪水该放在此刻，十年了，她终于卸下了心头的十字架，她终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舒畅，十年了，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到他面前，底气十足的告诉他。

林霄，我妈同意你过门啦！

她始终忘不了林霄走时候的模样，那是在她终于熬不住家里压力的时候，她提出了分手。林霄从始至终都很平静，许是早已料到这般结局，连为什么都没有问。

“林霄，等我。”她说。

“我若是等不了那么久怎么办？”

林霄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可还是笑着问她。

“没关系。你要是实在扛不住的话就先结婚吧，我不会生气的。等我妈同意了，我再来拆散你的家庭。”

林霄笑中带泪，“那我还是等你好了。”

谁知，这一等便是十年。十年，她几乎都以为自己忘记了他长什么模样，可是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还记得。经过了七年的新陈代谢，她反而越来越清楚的想起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说话时漫不经心的表情，他低沉黯哑的嗓音。

他喊她，苏静。

她满心都是雀跃，眉梢间尽是淡淡的笑意，她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发自真心的开心。

简单收拾了行礼，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踏上了去洛州的火车。

火车上满满都是人，拥挤的大人、来回奔跑的小孩、不时走动的乘务员。六月的天，樱花未尽，绿皮火车满载思念，慢悠悠的穿过浅红绯白的花海，阳光正好，斜斜落在头顶，她忍不住嘴角噙笑，30岁的年纪，心思却像是回到了18岁。

旁边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坐在妈妈怀里，指着一旁的苏静童音十足问道：“妈妈，这个阿姨在笑什么。”

“因为这个阿姨高兴啊。”小男孩的妈妈望了望苏静，笑眯眯的说道。

“那她为什么高兴啊。”

苏静回过头，见那小男孩唇红齿白，很是可爱，心里觉得很喜欢，“因为阿姨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是阿姨的男朋友吗？”小男孩仰起头天真的问道。

苏静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对，阿姨已经十年没见他了，也不知他结婚了没有呢。”

小男孩妈妈有些奇怪，“你为什么不早些去找他呢。”

“之前家里人不同意。”

岂止是不同意，家里那位老太太当年几乎是要死要活，又是下跪，又是断绝母女关系的。还扬言要是继续跟林霄在一起，她就割腕自尽。

亏得林霄脾气好，每次登门拜访吃了闭门羹也不恼，还是笑眯眯的把被许美婷扔出来的保养品啊保健品捡回来，还总是安慰她说，“别怕，总有一天咱妈会发现我是个十分优秀的青年才俊。”

苏静破涕为笑，戳着他心口骂，“不要脸！”

“我家世清白，父母皆在政府部门，十八岁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西林大，身高180，腿长130，篮球队长，会做饭，会挣钱，会体贴老婆，哦，忘了说，幼儿园还得过折千纸鹤大赛一等奖。”

苏静笑得前俯后仰，“这么说，还是我赚了？”

“不，你这样好，是我赚了。”

下了火车，迎面而来的便是洛州无尽的山川，好似绿色的连绵起伏的波浪。

阳光有些晃眼，她伸出手挡了挡，却忍不住唇角弯弯。

循着林霄当年大学留下的地址，苏静一路问一路走。六月的天正好，她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之上，两边开满了粉色的蔷薇，一眼望不到头。

道路尽头，有一栋独立的小房子格外显眼。苏静核对了地址，站在底下犹豫了许久，才缓缓走了上去。

时光无言，她想起那时初见林霄的模样。那是一次社团聚会，林霄高高大大，坐在人群之中格外显眼，苏静几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那晚他们举箸而歌，欢声笑语，从高中说到大学，好似有说不完的话一般。

苏静闭上眼睛，慢慢的走在楼梯道里，不断的回想起当初她和林霄在一起的画面。

快乐的，明媚的，忧伤的，像是电影默片一般，无声却叫人心碎。

她停在一扇门口站住，刚要敲门，里面的人却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打开了门。

苏静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半晌才说：“伯母，你好。”

林霄母亲似乎老了许多，两鬓全是白发，见着苏静来，似乎怔住了，过了那么十几秒，门“哐”一声被狠狠合上了。

苏静站在门口，强迫自己站稳，是啊，她当年做的那些事，林霄母亲怎么会原谅她。

门很快被打开，苏静来不及抬眸，一盆凉水直接向她砸了过来。六月的天，这盆凉水却叫她心底都寒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林霄母亲双眼猩红，几乎是崩溃哭喊着，无数拳头和巴掌便落到了苏静身上。

“你还敢来，你还敢来，我今天要打死你……”林霄母亲边哭边喊，整个人在瑟瑟发抖，瞬间便将苏静推到地上，无数拳打脚踢便狠狠砸到了苏静身上。

“妈，你疯了吗？！”

门后的林瑶见此，赶紧去拉林母，又赶紧喊来林霄父亲，“爸，快来拉住妈。”

自此，苏静终于从林霄母亲手里逃脱。林霄爸爸拉起了林母，自己也红了眼眶，“哎，老太婆，你这是干什么啊。”

林瑶赶忙拉起还在地下的苏静，一看，林霄母亲已经完全没了理智，进屋边哭着边要找东西，嘴里还不清不楚的叫着，“我要杀了那个女人……”

林瑶赶快拉着苏静往楼下跑，刚跑出没多远，就听见那房子里传出了女人凄厉的哭喊声。那声音那般绝望，几乎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两个人走在乡间小道上，一路无言，苏静低头走着，身上疼得厉害，一直走得很慢。

倒是林瑶先开口了，“嫂子，你以后别来了。我妈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

苏静头埋得更低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林瑶长长叹出一口气来，看着苏静脸上一条很深的指甲血印，有些于心不忍，“嫂子，你别恨我妈。当年她也不知道你……算了，不说了。”

“没关系的，那个孩子……”苏静喉头一滚，哽咽了一声，“可能真的跟我没有缘分吧。”

十年前，林霄母亲也是这样，直接在大马路上就打断了她的一根肋骨，她记得当时漫天大雪，林霄母亲哭声凄厉，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都摁在雪地里，过往行人竟没有一个人能拉住她。

苏静当时眼泪都已经流光了，任凭林霄母亲疯狂的殴打。她当时竟想着，要是林霄母亲手再重点，也许她的心就不会那么疼了。

可是她当时要是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也许……

“林瑶，你哥呢？”苏静终于开口问道。

林瑶怔了一下，指着路的尽头一处山坡说道，“喏，就在那儿。这么多年了，你去看看他吧，他一定也很想你。”

林瑶顿了顿，望着苏静苍白的脸，她明明才三十岁，可眼尾却已经有细细的锋利的尾纹。

“嫂子，当年是我哥心甘情愿要跑回去找你。发生那样的事情，不该你一个人承担。我妈只是太痛苦了，所以才会那么恨你，不然她会活不下去的。你别记恨她。”

苏静点点头，告别了林瑶，一直往前走去。

她浑身是冰冰凉的，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情该是如何。十年了，十年没见的他，她至少该激动、兴奋，可是她却感觉到自己身体在微微发颤。

哦，她至少要漂漂亮亮的去见他。

苏静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又在旁边折了一朵蔷薇斜插在耳后，这样看上去，好像是漂亮了一些。

山坡那里，铁门深深，绿意绕墙，六月的天，竟叫人觉得寒气深深。

苏静抬头望了望挂着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

洛州墓园。

她站在门口微微笑了，阳光落在她略苍白的脸上，她像是回到了十年前初见他的模样。

林宵，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