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就是母亲节了,如果没有我一直祈求的奇迹出现,妈妈将在病房里度过她人生最后一个母亲节。
我至今记得童年时做了不止一次的一个梦,我想那应该是我人生做的第一个恶梦:梦里是在一个汽车轮渡码头,有一只老虎追着我和妈妈,妈妈把我推进路边一个小土洞,但是她进不来,老虎眼看就要冲到她身后,我万分恐惧地喊着妈妈……每一次都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惊醒,每次我都如释重负庆幸地笑。现在,那只老虎已经噬到妈妈了,是罕见且极难诊断的恶性腹膜间皮瘤。母亲已经在多家医院辗转住院两个多月,头一个月的好多个夜里我醒来,打开房门向走廊里看,父母房间的门口没有妈妈的拖鞋,我才确信这不是可以惊醒的恶梦,她还在医院里孤单地承受着病魔的折磨。
妈妈年轻时就经历过医疗事故,闯过鬼门关,那时还没有我。也许天生坚强乐观,也许是生活给了她太多磨砺,妈妈是个斗士,这一次她依然顽强地面对这项需要以奇迹取胜的挑战。妈妈不喜欢抱怨,尽管命运待她如此的残酷——误诊为结核性腹膜炎让本来就没有太多有效治疗手段的少见癌症发展到了可行治疗选择极少的地步;热灌注化疗手术前夜肺感染致急性心衰导致的呼吸衰竭不但把她逼进了ICU,更把唯一有效遏制那只老虎的机会从她手里夺走。妈妈这个惯于在生活和工作中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赢家,这一次在狰狞的现实面前毫无反击的机会。若不是她赢弱的躯壳里有一个强大的灵魂,可能她根本无法逃离ICU。
妈妈一辈子都真诚热情地拥抱的生活欺骗了她、抛弃了她,不顾她是多么光明磊落多么出色的一个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就是令我愠怒的残酷的真相。但我没有资格抱怨,因为命运给了我一个最好的妈妈。妈妈是最关心我最支持我最爱我的人,但除了我生病的时候,她总是和我保持着距离,小时候她对我提得最多的两个词是“争气”和“独立”。妈妈没有一直紧紧箍着我或者要我紧随着她,所以我能拥抱自己的人生和世界,这是她想儿子过的生活。要报考外省的大学、要辞职、要移民出国、要买房、要卖房、要跳槽、要创业、要搬家、不要生孩子、要生孩子……只要是我的决定,妈妈从来就没有说过一个“不”字,而且全心全意全力支持,出钱、出力、找关系……这辈子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人这样对我。妈妈给我安全感的方式不是用臂膀紧紧环绕我,而是成为我翅膀下那股不曾歇息的暖暖的上升气流。她总是鼓励年轻时的我离开自己的舒适区。我最记得我刚从加拿大回到国内,要重新找方向找定位找工作,20来岁的我曾经焦虑迷惘,平时推崇“随机应变”的妈妈和我讲她的计划:“你不用害怕,想做就去做,大胆去尝试。我能一直工作很久,我为你买了保险,不用担心生活保障之类的事,想做什么事情投入认真做就会有回报。”尽管我从不曾想过依赖于妈妈努力奋斗的成果过完自己的人生,也一直保持着人生需要逆风而行的危机感,但正是妈妈的这种支持和感染给了我对抗风雨的勇气和力量,是我生活洪流前方永远点亮的光。
记忆所及,妈妈只对我提过两次要求。第一次是要求我结婚摆婚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成家代表我做完了一件事情,我不能让它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而且亲家也是嫁第一个女儿,不摆酒会影响两家人的关系”。而第二次,则是几天前的下午,虚弱的妈妈躺在病床上平静地对我说,“看来我是没有办法回这里和广州的家了,最后我都没法离开这个九江医院的了。(死)每个人都会有一次,我没有什么想的,要用很多钱的治疗、要插满各种管的抢救,都不要做,你和医生想想办法让我舒舒服服地走,就是我的要求。”我一时语塞,只好轻轻抚摸她的手背。
其实,看着妈妈本来就小巧的身体日渐凋零、那种很有感染力的神采一天天从她眼睛里熄灭,尽管依依不舍心如刀割,我也知道要跟她说再见的时刻越来越近了。一个月前当妈妈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的时候,当我深深体会“人就是再有本事也无法对抗命运的不仁慈”这句歌词的深刻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还可以做什么、说什么去慰藉筋疲力竭地对抗厄运的妈妈。我想告诉她,因为有她这样一个母亲,争气而且独立的儿子一定能照顾好她时时惦念的一家人。我不想等到那一刻,这个母亲节,我就要和妈妈说:妈妈,谢谢您让我成为今生的我,如果有来生,我要做您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