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地深处的斑斓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海滨散文||大地深处的斑斓

贵州的山野间,折耳根在贫瘠的土壤里扎下倔强的根脉。农人采撷那白玉般的根茎,洗净切段,淋上火红的油辣椒,便成了一道奇绝的凉菜。初入口时辛烈冲喉,猝不及防;待那蛮横的刺激稍退,一股草木的清冽便悄然从舌根泛起,竟成悠长的回甘。苗家老人说,这生于苦寒的草根能“败火”,是山野赐予的消暑良方。这先苦后甘的滋味,竟暗合了黔地生命的密码。

黔西南的万峰如海,锥形山峦此起彼伏,铺展成大地最磅礴的绿浪。峰林深处,布依人家的黑瓦木楼静默如墨。暮色四合时分,寨心忽有乐声破空而起。走近看时,几个布依汉子手持简陋器物——竹叶贴唇为笛,木棒相击成节,掏空的树筒在掌中吞吐出浑厚低鸣。这些草木山石间的寻常物什,竟在他们指间化作原始天籁。乐音时而如山泉叮咚,时而似松风过谷。八音坐唱的旋律,是山野魂魄的呼吸,是布依人将血肉筋骨融入群峰的古老仪式。乐声盘旋而上,仿佛峰峦自身在歌唱,人与山在此刻达成了灵犀相通的共颤。

黔南的喀斯特群山怀抱中,人类的仰望以另一种形态静默生长。当车行至大窝凼边缘,五百米口径的“天眼”FAST赫然入目——数不清的银白色反射面板铺满巨大洼地,宛如大地向宇宙睁开了一只清澈的巨眸。总工程师南仁东踏遍三百幅遥感地图,最终选定这天然浑圆的山坳。四周峰峦如合拢的臂弯,地下暗河悄然导走雨水,人烟稀少几近于无。当年搬迁的山民沉默背影与今日射电望远镜冰冷的金属弧线在此叠印。这观天巨目,正是诞生于贵州大地亘古的沉寂里。

赤水河畔的茅台镇,空气里浮沉着百年酒香。这香气是时光与高粱发酵的魂魄。赖家老酒坊的炉火从未真正熄灭,赖斯伦忆起祖父赖桂山枯槁的手紧攥酒曲秘方的旧事。特殊年代里,老人为守护这赖家命脉不惜身陷囹圄。出狱时垂垂老矣,面对捧着医学“金饭碗”的儿子,竟携幼孙跪倒在地:“孩子,这方子若不入甑蒸酒,便是废纸一张啊!”赖斯伦弃医从商的选择,浸透了血脉的沉重。幸得旧仆指引,在幽深窖藏中寻得秘存的老酒数千斤,才重新点燃灶火。那复燃的火焰,映照着一个家族跌宕的命运,也映照着琥珀色酒液中,那份在绝境中发酵的希望。

月华初上,赖家老酒坊里,须发皆白的老酒师立于巨大酒甑旁,如祭司般庄严。他手持长柄竹酒舀,缓缓舀起一勺新酒,澄澈微黄的酒液在灯下轻晃。“初酒如少年,辛烈有余而蕴藉不足。”声音沉缓如述古训。随后他移步至一排深褐色大坛前,启封一坛陈酿。霎时,一股醇厚馥郁的酱香霸道地弥漫开来。舀起的酒液流淌着温润的琥珀光泽:“此乃经年之功,烈火熬出真味,岁月酿得醇厚。”最后他引我至幽暗角落,启封一口泥封斑驳的旧坛。坛开无声,唯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幽香悄然逸出,如空谷幽兰,不争不抢却直抵肺腑。“此为酒魂,”老酒师眼中光华内敛,“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至味归于平淡。”这三重境界,恰似贵州山水魂魄的递进:初酒的辛烈如马岭河峡谷的刚猛,陈酿的醇厚似万峰林的隐忍,而酒魂的至淡至柔,正是FAST射电望远镜所聆听的宇宙微声。

黔东南的深山里,另一种生命的结晶在匠人指间诞生。西江苗寨的老银匠俯身于木砧前,小锤起落如鸟喙啄食。冰冷的银片在他枯瘦的掌中舒展、蜿蜒,最终化为凤鸟昂首的姿态。炉中炭火将熄,微弱的红光跃动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苗家女子出嫁,头上没这顶冠,魂灵就认不得回家的路。”银冠的冷光,是苗女一生中最重的分量,亦是苦难命运里开出的不朽之花。

肇兴侗寨的鼓楼下,几位老人手持小刀,细致地削刮芦笙的簧片。试吹时喑哑的音符惊飞了檐下燕子。“声不对,山鬼都要笑话的。”老人咧嘴一笑,又埋头于微末的修整。鼓楼巨大的木柱环立如卫兵,其上岁月浸染的深褐木纹,与老人手上盘错的筋脉何其相似。当多声部大歌在鼓楼穹顶下盘旋而起——男声如大地沉吟,女声似山泉流泻,没有刻意的悲喜,只有对山峦、稻谷与祖先无尽的诉说。歌声在梁柱间回荡,仿佛整座木质巨构都在应和。一个孩童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古老歌谣是他天然的摇篮曲。这盘旋的乐音,正是侗族人以血肉为笙簧,与天地共奏的永恒交响。

加榜梯田的水光中,大地律动呈现出最精妙的形态。一位包靛蓝头帕的老农赤足立于水田,俯身插下青青的糯稻秧苗。他佝偻的脊背与脚下的水土结成了坚韧的同盟。山间木楼里,女主人掀开蒸笼,新舂的糯米腾起乳白雾气。“没有这糯稻养着,侗家人就没了筋骨。”她指尖的蓼蓝色,是染了千年的风霜。

黔地的多彩,绝非浮光掠影的色相堆叠。它是折耳根白玉根茎上那一抹灼目的辛红,是布依老人脸上如大地沟壑般深邃的黝黑,是峡谷里父母托举生命时永不褪色的赤金,是老酒师眼中凝视陈酿时沉淀的琥珀光泽,更是苗家银冠在暗夜中凛冽的寒光。这斑斓源自大地的血脉,是生命在重压下的绚烂结晶。

行走贵州,恍若翻阅一部大地撰写的厚重典籍。它的每一页都浸染着苦涩——石缝间求生的草根,悬崖上开凿的路径,酒坊里蒸腾的汗血,银器中凝固的孤独守望。然这苦绝非终点。当折耳根的回甘在舌尖蔓延,当芦笙冲破喑哑奏出清越之音,当陈年酒液在岁月中化刚为柔,当梯田在贫瘠山脊铺展如诗行,一种比甜美更为深邃的滋味便悄然滋生。那是生命对苦涩的超越与升华,是灵魂在重压之下酿出的醇厚回甘。

这方水土的多彩,是苦难与坚韧交织的锦缎,是沉寂与爆发谱写的交响。它不在浮华的表面欢腾,而在大地深处不息地奔涌——如同那些暗河,在喀斯特山腹中无声穿行,终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豁口,喷薄而出,将生命的斑斓,挥洒成映照天地的虹霓。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西江千户苗寨,位于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雷山县东北部,雷公山国家森林公园境内,现有1432户、6000多人,苗...
    风和日丽11阅读 5,574评论 17 12
  • 第一章 咸丰烧坊启新篇 咸丰元年的泸州城,长江裹挟着浑浊的浪涛拍打着码头,潮湿的水汽里漂浮着淡淡的酒糟香。江正阳蹲...
    那年风动蔷薇阅读 50评论 0 4
  • 对于我这个不喜欢沾酒的人,这两年突然品起酱酒来,让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承认自己一直是一个赶潮的人,但这次追赶酱酒热...
    刘大帅168阅读 3,288评论 0 0
  • 第一章釜火初燃 咸丰三年深秋,长江裹挟着浑浊浪涛拍打着泸州码头。雷正苍蹲在新落成的酒坊前,骨节分明的手反复摩挲着青...
    那年风动蔷薇阅读 8评论 0 1
  • 五月初头,距离立夏还有两三天,天气晴好,连续几天气温上升至30多度,一夜间夏天来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刚刚过...
    漠谷阅读 828评论 0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