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如此宏大的场面。
以往村里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拉出来放一次的鞭炮,现在在我的面前哔哩啪啦地震个不停;以往冷清的院子里,现在塞满了许多我根本叫不上称呼的亲戚;甚至以往父亲那件只存在于与妈妈的结婚照中的西服,现在被他工工整整地穿在身上。
最为奇怪的是,所有的这些东西,竟然都是为我准备的!
我叫一鸣,是个很奇怪的名字吧!其实,在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因为难产死了,就连现在都有人认为是我害死了母亲。
这让我一度怀疑是当时输入户口名字的警察错将一命换一命的一命,听成了一鸣惊人的一鸣,才有了我现在的名字。
只是,父亲从未对我追究此事,所以我也只好顶着这名字读书长大。
虽然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身边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但我终究也算是不辜负这个名字,成为了村子里第一位大学生。
现在,正是我的欢送仪式。
一定要让你室友尝尝你二姨我的米饼手艺!
孩子,也别忘了你六叔的野菜花,刚摘的,新鲜着嘞!
被手臂组成的世界围绕的我,感受着滴在手上的水滴与逐渐靠近的温热,只感觉这些同头顶的太阳一样,盛情难却。
我用着求助的眼神望向父亲,但父亲始终没注意到我的窘迫,而是蹲在屋檐下的一角,一只手叼着烟,一只手挠着村里流浪的那条狗的下巴,像是在招待来参加我欢送仪式的它。
“收下吧,这都是你叔叔婶婶的心意。”
很快,父亲还是发现了人群之中的我。但他在贺喜的人群中穿梭地很快,像是一条游在水里的鱼。
最终,当我真正踏上离家的客车时,除了让原本背上的一个小小的背包被撑的合不拢嘴以外,我的双手还额外地提上了两包军绿色的编织袋。
村头的马路边,我坐在客车上,父亲站在车窗外,用手紧紧扣着窗沿,抬着头用不容置疑的眼睛看着我。
“一个人在外面不准抽烟!不准喝酒!”父亲解释道,“这些个东西啊,都是荼毒人心的怪物!你一旦染上它们呀,准就没得好下场。”
隔着开始抖动的车窗,我点了点头。我明显感觉他有点慌了,像是被噎住时一样,身体在不自觉用力。
“要好好读书!”
嘱托完这句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让我记得常联系。
于是乎在颠簸之中,我载着父亲的期望,载着全村人的期望,亦或者是说载着我对未来的期望,踏上了前往大学的路上。
旅途中,我望着窗外不断变矮的高山,才发觉,原来村子与城市之间相隔的,只是一座大山。
由于路途遥远,我是到达寝室最晚的一个,却也正值晚饭时间。本来安吩咐,我是该将包里凉透的米饼与阉掉的野菜花等等拿出来分给他们享用。
可他们手上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更香更好吃诶!
我呆鄂地站在原地,灵魂却漂洋在空中。手也停留在那编织口袋里,拿不出来。
之后的生活还是过的很和谐。
很快,第一年过去了,回到家的我与父亲面对着坐着,他看着手中学费单上的好多个零,连指尖的烟早已燃尽也不知道,只顾着把酒一杯接着一杯送入喉中。
而我不知为何,至死至终都不敢看向父亲的眼睛,就仿佛那是一张照妖的明镜,心中有愧的我自然只能一味地逃避开来,却不知不觉落在我脚下那双不曾沾染泥土的球鞋。
直到深夜,我躺在床上,微弱的开关门声响起,我才能从窗户,眺望那个随月光波动的纤细剪影。
那几天,父亲很晚都没睡觉,而且不一会又就去田地里逛一圈。
而我呢?终究没能说出埋在心里的谎言。
因此,来年开学,我开始暗暗地在学校里收集塑料瓶,废纸壳。
好在不久之后,学费就补齐了。我也被因为勤俭节约的品质被选中让亲人来到颁奖典礼。
公用电话亭里,我向话筒那边的父亲转达喜讯。
电话那头,父亲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第一次迈出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当我到达火车站门前时。他早已站在人流之中,呆呆的望着来回开关的门,两只手紧紧窜着布袋的提手,像小时候站在陌生小卖部前的我一样居处不安。
我把他接出来后,他估计是从心底里佩服我这个儿子,可心底的倔强还是让他只是紧紧牵住了我的手。
就这样,一直到我被叫上名字,去领奖台上时他才松开手。
典礼当天,坐在台下的我惊叹于同学们出口成章的才华。
从小我就从古文里寻出,君子总是以内敛自居。对此我可谓是天资聪慧,甚至让室友们一度以为我是个哑巴。
最终,站在台上的我吞吞吐吐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台下的掌声却异常热烈,只是,全都来自于他。
纸还是没包住火,父亲还是知道了我口中学费变多的最主要原因。
“你骗了我?”
父亲简单的话语里夹杂着些许颤抖。
“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知道为了供你读书,爸爸有多么不容易!”
我知道,他想让我明白他爱的不易。可我想走进一个全新世界的心,又有何错之有?
明明他们都有……
这次,我没能如以往犯错时一样道歉,转身走了,他被我丢在那里。
这次的不欢而散,使我们两之间变得淡漠许多。
第二年过去了。在剩下的时间里,我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唯一的变化在于父亲,再次收到的学费单,让他首次萌生外出打工的想法。
某个寻常的下午,我在球场上挥汗如雨的时候,室友跑过来告诉我有人送来一双球鞋。
我打开,那是一双过时的球鞋,只值三百块。
我知道这是父亲的手笔,他把这视作一个父亲的道歉。
但我拒绝了。
或许我害怕这廉价的球鞋丢了我的面子,或许我还是明白了这三百块钱对于我们来说的确意义非凡,或许我从未怨过他,只是那份内敛让我还说不出埋在心里的话。
可等第三年末,我在一个陌生电话的催促下,鬼使神差地坐上回家的列车,从彩色的世界赶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走入了灰白。
听说他是在工地上被天上飞来的钢筋砸死的,为了多发的三百块钱,他没有签安全协议。
换而言之,他把他自己的命卖了三百块钱。
深夜,送走吊唁的亲友,我躺在了父亲的床上,忽然想起至始至终我还没掉过一滴眼泪。
就好像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只是一出精致的戏,父亲也从未离去,只是走一趟远行。
不觉间,我摸到他藏在床下的酒。
只是一口,便足以让我的眉毛打结。
酒明明那么难喝,可为什么从古至今有那么多人喜欢喝这个玩意。
也许是禁止探索的欲望,亦能是勾人魂魄的毒蛇?也许没有那么深奥,只是喝多了,就能睡得着了。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面向炕头那深入的指痕,也窥见了他那辗转难眠的夜。
原来,这份爱如此矛盾,如此沉重。
可是生活没有情感,它不会等待你的悲伤。所以,待我按顿好一切,父亲灵堂里的白灰,已经染遍了整个世界。
第四年,我返回学校的时候,已是毕业的时间。
我没看见室友们来时的模样,却目睹他们一个个拖着行李,我身边走过。
望着昔日热闹的寝室只留下我自己,一股落寞涌现在我心头,可当我下意识地站在电话亭,按下熟悉的号码,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时,才突然记起来,我唯一的倚靠,已经被我放逐。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比父亲走的那天下得还大。
学业的结束,意味着作为学校产品的我已经被的产出,投入社会这个市场。
期间我也学着投出过数份简历,只是全部石沉大海。这或多或少都归功于我的内敛。
最终有一家公司给我回复了消息,不过他们招满人了,只是缺个保洁。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前去试试。我不确定这辆列车是否会载我到我想去的那个终点,只是目前看来,它在往前开着,而恰巧我一直在上面坐着而已。
晚上,精疲力竭的我同清洁器材躺在一起的时,父亲那个小气鬼第一次闯入到我的梦里,梦中,我还是说出了小时候的我说过的一句话,不想要成为他,要成为电视里的那些穿着笔挺西服,出人头地的人。
他笑了,点了点头,抚摸着我的脑袋,如春风拂过。
那刻,我重拾起了那个藏着心底的不服输的自己,我定要闯出个名堂!
所以第二天,我捡来一颗长条的鹅卵石当做枕头,因为人睡着不舒服,自然就不会懒惰。
几年过去,我依旧躺在充满尿骚与腐臭的床上,只是屋子里多了些许萦绕的香烟。
我逐渐发现,父亲教给我土地的朴实与善良,在这片钢铁丛林筑成的世界里并不适用。
我回想我为何会落到如此田地,为何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非要被夺走所有光明后,才能够看见曙光?
我想家了。
几年后,我牵着一个男孩,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在火车钻进山洞时,我才发现。原来,村子与城市之间隔着的,不只有一座大山。
走下客车,在一路上的嘀咕声之中,我回到清冷的院子里。
我背着手,站在窗户外,而孩子则是兴匆匆地跑进屋子,从我以前睡的那间房子里探出头来。
身后的夕阳吞没了我,晚风也拍打着我不合身的衣服。
忽然,我猛地发觉自己的影子,竟变得同某个苍老的影子一样。
父亲走了,又在我的灵魂上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