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1日,姐姐突然从此永远走了!
当表面的伤痕已经平复的时候,更深的创伤可能才刚刚开始。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那一种预感痛苦将要来临之前的紧张。
姐姐不在了!我们不是亲姐弟、没有血缘上的联系,可是从小一起长大,还要怎么样才算更亲?
收到妈妈发来的短信,我强忍着继续在教室里坐了3个小时,然后打了车跌跌撞撞地上了从北京回太原的最近的一列高铁。一路上,脑子里是空白的,然后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怕邻座的人觉得奇怪,始终举着双手捂着自己的脸。
后来的两天都是哭、是生气、是伤心。姐姐剖腹产手术刚完成几个小时人就没有了,留下了一个没有见过母亲一面的婴儿和一个从此破碎的家。
我不是和姐姐最亲近的人,但是在那几天里,我甚至暗自庆幸我不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以至于我不会更加伤心了。然后回到北京,在接下来一个月里,只要是看到任何和姐姐的突然亡故有一点点关联的东西,我都害怕到不敢看、不敢想。我走在路上,看见抱孩子的人都会拔腿就跑;我看到医院甚至药店,都是要泪如雨下的悲愤。
出太阳的时候,我想:姐姐就看不到这晴朗的天了吗?雾霾空气污染的时候,晚上接近半夜了,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我披上外衣下楼在雾霾里走啊走,走到自己筋疲力尽。我想象这雾霾是有如鬼怪的,雾霾就是冥界的尸气:而我如果能一直这么等着,就能在这大半夜里碰见姐姐的魂儿,能够再看到她一眼?我在戗人的雾霾里走到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都麻木了,我甚至感到自己浑身在颤抖,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什么都没有等到——姐姐就这么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我为什么还在?如果死生是隔界,我怎么还在这一边?那些夜晚,我一个人在不开灯的客厅里久久地呆坐,我怀疑一切。
我用了许多工夫想到关于死亡的事。我想到我的伤心与愤懑来自于我感到我对既成结果一种最深刻的无奈:我们无力回天!时光无法倒流!我没有来得及见姐姐最后一面,哪怕再说一句话,哪怕她能看我一眼。于我是如此,太原的家人,心情可想而知。而我怕想、怕听、怕看,怕不停伤心。
有那么几天,我特别想忘记一切。我甚至想忘记我自己曾经存在过,我甚至憎恨人是可以记忆和可以使特定记忆巩固的高等动物。有一天早晨,广播电台里放起一首歌:Amnesia(失忆),我听了心如刀绞:如果这一切已经发生了,为什么我还要记住?
这以后的一段时间,对我而言是一个转折点:我开始考虑的更多的不是如何活着,而是如何面对死亡。或者可以这么说,我不相信死亡是终点。是一个终点,也许吧,但是不应该是一切的终点。对往生的世界,我们了解越少,就感到越恐惧和不解。我们越是无知和拒绝去了解,我们就越陷入更加深刻的恐惧之中。
我开始想、我开始读、我开始反问。我越来越坚定的认为,与其在意你所拥有的一切,而这一切都注定有一天都不属于你,你难道不应该更加关心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该怎么想吗?如果拥有太少,或者得不到你想要的使你痛苦,那么最巨大的痛苦莫过于你在无知和无聊与无所事事中结束一切,结果发现这不是结束,而是更加无穷无尽的无知无聊与无所事事——对死的无知,比对生的偏执更加可怕。
生死不是一道门,你把一个世界关在门外,你就从此解脱。这是一体的两面:解不开则脱不掉。
在《西藏生死书》里读到一句话:慈悲不是一种放弃,而是一种坚决;因为你下定决心放开手、下定决心去宽容。如果没有这期间的经历,我不会妄言我慢慢地理解了这句话。我更不会妄言我懂得做到这一点有怎样的艰难。
这一切的痛苦,来自于我们的无知而没有准备。我们尚且故意误解了自己,怎么谈得上能替别人去选择?我都不会享受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我就敢说我体会到了别人的痛苦?
间隔不到半年,又想起姐姐。因为痛苦不太久远而使痛苦又复加了一个程度。我之痛心,在于想到姐姐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还留下了爱人和孩子,还留下了老父母,还留下了许多。她只带走了遗憾,但是又留下了悲哀。现在我终于敢说:如果换做是我呢?我连遗憾都带不走,我不如姐姐,我留下的尽是遗憾。最遗憾就是我竟然是这么糊涂,我努力去抓了半天没用的东西,根本忽略了人生的真谛。
不是得到你想要的,而是想要你已经有的。
2015年是反腐倡廉更加深入的一个阶段,每当我看到位高权重的人被拿下,我常常想:他们那么大的权力、那么多资源、荣华富贵呵,怎么都在忙活这些压根儿无关紧要的事儿啊?他们真的要带走许多遗憾又留下更多遗憾在这个世界上吗?
清明节到了,我忍不住想起姐姐。我还是想再见她一次,我还是想再和她说上一句话。她走的那么急,不要说缅怀,连我的回忆都还是一团纠结缠绕、无法厘清头绪的乱线,我脑子里甚至常有她不同年纪不同场合的样子同时拼接在一起的场景。然后突然又消失不见了。
可是,正是姐姐的离去让我认真思考了一个我早该开始思考的大问题。在这个问题面前,一切都可以等,一切都不那么重要。好像从来没有人担心太阳不会落山之后再也不升起一样。
如果真的不再见到下一轮升起的太阳,我必须依然坚持。
2015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