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扇落地窗，没有窗帘，一居室。没有窗帘，等于将洗手间外的自己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所有生物面前，我想，应该也就不能称之为家。

我喜欢今天晚上的天气，雷雨，闪电，这种时候大家都把自己的窗户关的严严实实，透过雨幕，就不再看得见我。这是我的喘息之机。这样的日子在夏天多一些，而到冬天，雾霾就会把这座城市笼罩起来，也会把我和他们隔离开来。

没有窗帘，就像是在动物园里的动物，透过玻璃，被人围观，被人指指点点。

八个月前，我因为没有钱搬到这里——市中心的地段，楼下就是地铁公交，一个大型商场和一个大型超市，和名声很好的物业，还有不可多得的朝向和户型——能有的都有了。我以极便宜的价格租下了这里，当然是有代价的。

“不能装窗帘，要租满一年，不能去住别的地方。”

我开始以为这个房东的脑子不太正常，或者是他有什么特殊的观察癖，尽管他再三跟我保证自己绝对没有任何监控设备和望远设备，不会窥探我的隐私。我满心怀疑，他这样做的目的我不知道，但一定不简单，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去趟这一趟浑水。

但我当时实在是太穷了，两个月前丢了工作之后就坐吃山空，把自己从一个还可以的合租房撵来了这里——说实话，这里的环境确实是非常好了。所以我最后还是签了合同，在我大概还有两三天就要被原房东赶出来的时候，然后花两天时间搬来了这里。

我没有邀请朋友来过，因为不管是窗外看我的目光，还是朋友看没有窗的房子的目光，都让我有一些发怵。

事实上，从我搬进这个房子以来，我几乎就没有什么朋友了。整日整夜的提心吊胆打乱了我生活所有的计划。

我没多久就过起了朝九晚五的生活，老板省钱，下班就把所有人赶回去，在家加班。同事都对此表示满意，据他们说，他们可以躺在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做没做完的工作；我不敢说，但我没有任何开心的理由，我只能把书桌朝门，我背对着窗户——但那更加瘆人，我觉得我后面就是千千万万双眼。

对，千千万万张。市中心的人口密度，都是这样的。

开始的两个月，“有人在看我”仅限于一种感觉。但在有一天，小区里有人查到了我的电话号码，从此以后电话轰炸就没有断过。这也让我第一次有了具象化的认识，原来确实是有人在盯着我。

起初，我愿意相信大多数人的来电是善意的。但真的很令人毛骨悚然。开始，他们提议我，不如装一个窗帘；在我对这些建议置若罔闻之后，建议就从窗帘转到了我这个人身上，像工作的时候最好不要吃东西，也不要躺在床上，床单好久没有更换了，明天早上要吃的面包被一只虫爬过了，周末不要赖床。

我无所遁形，像一个珍稀动物一样被围观。我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有可能是除了电视之外的另一种消遣方式。

我央求房东，让我加一个窗帘吧，我可以给他加钱，加300、500、1000都可以，或者我去找其他房子住，这里不退租。他拿出合同，跟我说，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不要想耍赖。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了他想干什么，我不再说话。

我换了家里的电话，但是没有用，他们的目光如影随形。

我开始明白，我可能被房东变成了一种动物。或者说，从我签了那个合同开始，我在他眼里已经是一只动物了。

过了最初的一段尴尬后，在家里做任何事情变得理所当然，我开始肆无忌惮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穿着一条短裤头瘫在沙发、叉着腿、啃着薯片看电视，洗澡的时候忘带毛巾，慢悠悠地晃出来，在抽屉里翻箱倒柜……像每一个动物一样，把自己的所有见得人、见不得人的行为都摆在他们的面前。看我甚至不用买动物园的门票，只要你在买房的时候，恰好买到了一个绝佳观测点就可以。

有人说，你这样的变化，未免太快，我们都还没有看够——

他止住话头，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们都在看我，他们都在看人类的退化，人是怎样一步步变回动物的。他们以为能看到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从我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到卑微地央求，到忍无可忍地咒骂……可是我跳过了一些步骤，我不在乎了。

他们像是被欺骗的看客，手里拿着免费的门票，还要说没有看到想看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们在看我之前，又看过了多少只动物。

虽然我还是在乎，就像今天这个雷雨天气，就让我感到久违的舒适，我像终于拥有了一方天地，像我租房之前期盼的东西。电视里说，现在是红色暴雨，明天将会有黄色台风继续肆虐，也就是说，明天我也没有办法上班，那——我将会拥有24小时的家。

房东给我打电话，说，我们的合约作废了，我可以提前离开了，押金会退给我。

我知道，他也是看客中的一个，他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有价值的动物了。像马戏团里老去的猴子，可以放归山林，可以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