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石》下

       椒兰宫,是冷宫。

  我跪着,伏下身,重重地磕了个头,臣妾领旨。

  凤栖殿的宫人几乎都被调走了,她们走前,我把一些首饰赏了下去。

  往后在宫里,要好好守规矩,要找个好主子。

  她们个个比我还要悲,哭成一片,我嫌烦,把她们都赶走了。

  我去了冷宫,身边只带了陈嬷嬷,还有一个叫白芷的宫女,白芷瘦瘦小小的,她是孤儿,从我在宋府时就服侍我。

  入椒兰殿的日子,陈嬷嬷叹了一天的气。而白芷哭了一天,她说,她是替我哭的。

  我也难过,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萧琰。

  萧琰知我被打入冷宫,竟入宫质问萧云,把一切的责任都揽在他一个人身上。

  听闻两人在书房内起了争执。

  萧云不可能惩处他,如此便坐实了我和萧琰的私情,皇家还是要这个脸面的。只找了另外个无关痛痒的理由,将他处以鞭刑五十,禁足府

内。

  初冬来临,下雪了,椒兰宫很冷。

  宫人克扣拨给椒兰宫的烧炭,陈嬷嬷年纪大了,受不得寒,因此病了好多天。

  在白芷第三次去找内务府理论未果时,我搁下作画的毛笔,道,本宫亲自去一趟。

  娘娘披上大氅,小心别冻着了,白芷的鼻子冻得红通通的,却是个嘴利的,愤愤然骂道,内务府的那群狗奴才,以往可不贴上来巴结,现今总是欺负咱们椒兰宫,给的吃穿用度克扣了救算了,连烧炭也克扣了,这叫咱们怎么这个冬天怎么活下去?

  本宫尚且是戴罪之身,宫人势利也很正常。你这丫头,要什么时候才能适应宫里的冷暖?

  白芷给我打伞,也不是所有人都势利,娘娘,咱们宫里以前的小桂子那几人,还常给咱们送吃食衣物呢。

  你竟敢瞒本宫,长本事了。

  若是娘娘知晓,定不要他们的东西,白芷的声音弱了。

  他们已和本宫没了关系,以后再送来,你还若敢收下,莫怪本宫不留你。

  是。娘娘您心善,怕他们主子怪罪。

  我斜睨了她一眼,未再与她交谈。

  内务府里,掌事的钱公公见我来很是讶异,许是没想到一妃子会为了取炭,亲自来拿。

  倒也没为难我太多,只说晚些给宋妃娘娘送去。

  周围多了些宫人的嗤笑声,不出今日,这事会在宫里传遍,椒兰宫的宋妃已然狼狈到要亲自去内务府乞讨。

  回来时,白芷气得跺脚,骂了百遍仗势欺人的狗奴才。

  我耳朵听得都快生了茧子,你再说话本宫就把你的嘴封起来。

  白芷委屈道,不是,娘娘,这事传出去,娘娘的颜面......

  颜面有陈嬷嬷的病重要吗?颜面重要,但终是敌不过人命。旁人怎么说,那是旁人的事,与本宫何干?

  想不到宋妃娘娘如此硬气,远远地听见一女子柔柔婉转的笑声。

  见过宋妃娘娘。前些日子,徐玥儿有了身孕,刚被晋升为嫔,可谓是春风得意。

  免礼。我无意与她多言,便要离开。

  站住,玥嫔拉住我,你如今逞强什么?去向皇上开口很难吗?

  本宫的事,何时需要你来管了?我笑着抚上她俏丽的脸蛋。

  宋浅荷,你变得不一样了。徐玥儿低声道。

  我附在她耳畔,轻声道,帮本宫个忙,不然本宫就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你!你以为会有人相信吗?她眼里满是愠色。

  即便不相信,也会有人怀疑,你如今敢冒这个险吗?何况,本宫要你帮的忙,忒小。

  有话快说,徐玥儿不耐烦道。

  请个太医给本宫殿里的嬷嬷看个病。

  我未等徐玥儿反应过来就走了,才不想见她奚落我呢。

  太医来看过后,陈嬷嬷的病好得还算利索,三日后已可以下床了。

  未待我松口气,萧琰去了北境。

  北境大央国十万大军来犯,来势汹汹,天寒地冻,前去支援士兵大多难耐酷寒,接连几位将领都吃了败仗。

  士气锐减,北境已有五座城池沦陷了。

  终究是安逸过久,重文轻武的风气之甚,一时间,朝中竟无将帅之才,倘若徐老将军一家在,定不是如今这番光景。

  此时,有臣子冒死力谏萧琰为镇北军主帅,重掌北境军权。

  大敌当前,猜疑忌惮可先不见,朝中无人反对。萧云将虎符重新交给了萧琰,干脆利落。

  这无疑给了萧琰一个威胁皇权的机会。

  我并不意外,萧云运筹帷幄,且他才是最识萧琰性子的人。

  萧琰,早年间夺嫡,尽管手段强硬,锋芒毕现,但他身上有种清高傲骨,不屑谋士幕僚提的阴险计谋。

  其实,萧琰不适合当皇帝,他更适合为人臣子。

  他骄傲直率,将喜怒都写在脸上,将感情都视作唯一,却也将事情都想得天真,他注定无法比过萧云深沉细密的筹谋。

  萧云虽恨他,在一一拔了他危险的獠牙后,却也没有选择杀他。

  与其说是因飘忽难测的手足之情,不如说是因萧琰的心性过分难得。

  他的刚毅正直,在朝中犹如照进晦暗泥潭里的光。

  可惜了,先帝留下的朝局本就是一堆烂泥,有光又如何?蛆虫硕鼠仍是在肆意生长着,啃食着深厚的帝业根基。

  成王败寇,萧琰即便心有芥蒂,屡次受辱,也绝不会容许自己成为逆贼,背负谋反骂名,被后人在史书上评说。

  这是萧琰的命定局限,也是他宛若璞玉般的明亮之处。

  所以,萧琰,你定要凯旋,定要平安。

  临近年关,因北方战事紧张,萧云下令取消今年的岁末宴,节省开支补给前方将士。

  宫中昔日过年的热闹不见了,这于椒兰殿而言,并无差别。

  冷宫中所谓的逢年过节,与平日的差别,也就送来的饭菜里多了两三道荤菜。

  萧云虽未将我禁足,但我已打算这个冬天不再踏出门,专心在屋里教白芷读书写字。

  白芷作为我的贴身侍女,幼时曾与我一道上课。

  那丫头明显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当年在她被教书先生斥骂得痛哭流涕时,我破天荒来了句,白芷不愿意,那不学就好了。

  那时我爹不管我的事,我的话便很管用。

  于是,如今白芷大字不识一个,也有我几分的罪过。

  我抱着弥补的心态,耐下性子教白芷。

  可我家白芷真不愧是被私塾先生吹胡子瞪眼,梗着脖子摇头骂“不可教也”的人物,一个月未曾见有甚长进,反而闹出一箩筐的笑话,她那

憨直的模样常惹得我掩着帕子笑个不停。

  我心里的阴霾扫清了许多。

  陈嬷嬷病好了后,我想着胁迫徐玥儿的这招真好用,索性多要了些物资年货来。

  不用依赖内务府缩水的用度,陈嬷嬷一天天变着法子做各种菜肴,又有白芷逗我笑,除了午夜静谧时我心里仍不禁担忧牵挂在外出征的箫

琰以外,椒兰宫的日子我过得舒心极了。

  大年三十,我和陈嬷嬷在厨房包着饺子,白芷拿着书在一旁背着,时不时瞥一瞥冒着热气的锅。

  没背完不许吃饭,我都不用看她一眼,便可知道她的模样有多委屈。

  陈嬷嬷将一盘包好的饺子下锅,笑道,娘娘倒也不必如此苛刻,大过年的。

  嬷嬷你性子真越来越软了,以往教本宫礼仪时,可没这么好脾性,我嗔怪道。

  是啊,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娘娘也真长成个婷婷淑女了,陈嬷嬷的眼里氤氲着热气,似想起了往事。

  入夜,椒兰宫本就只我们主仆三人,关起门便不顾什么尊卑,坐一桌吃饭。白芷拿来一壶果子酒,就说是要一醉方休,被我忍不住嫌弃。

  要喝就喝个大的,我道。

  白芷朝陈嬷嬷看了眼,陈嬷嬷竟点头,于是白芷拿来了一罐货真价实的酿酒。

  这是我没想到的。

  娘娘,陈嬷嬷道,老身今日不约束您了,您怎样开心怎样来。

  她看向我的眼神,心疼也慈爱,我知道陈嬷嬷一辈子在宫墙中,未嫁人生子,后来被我爹找来教我礼仪,却是把我当亲生女儿一般。

  嬷嬷,我没有难过,也没有失落,年节有你和白芷陪我,这便够了。

  我清楚自己的酒量,只喝了几杯酒,而白芷倒不知深浅,把自己灌得老醉。

  她躺在暖炕上,脸红得跟熟虾一样,睡得真沉。

  还要守岁呢,我怨道,却也脱了鞋,上了暖炕。

  陈嬷嬷收拾完碗筷进屋,呦,白芷睡着了。

  我戳着白芷的面颊玩儿,说好要考她功课,她倒睡着了,真无趣。

  娘娘怎还像个小孩子?陈嬷嬷坐到我身边,可要老身讲些故事解解闷?

  快讲快讲,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催促道。

  嬷嬷淡淡地叹了口气,用手拢着我的长发。

  深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故事了。

  很多年前,有对出身高贵的堂姐妹,都嫁给了皇帝。

  姐姐当了皇后,妹妹当了贵妃。

  皇后温柔端庄,也脆弱爱哭。

  贵妃则美艳动人,年少时一曲惊鸿舞便早早地虏获了皇帝的心。

  皇帝不喜姐姐柔柔弱弱的性格,反倒喜欢妹妹的大胆娇蛮,将妹妹宠上了天,对姐姐却不甚热情。

  但是,皇帝很赏识姐姐生的皇子,那孩子像仙人一样,模样生得极好,小小年纪便谈吐文雅,举止不凡,关键还聪敏过人。

  贵妃很嫉妒,她也有皇子,也想争一争未来九五之尊的位子。

  其实贵妃的皇子也很出色,颇有习武天赋,拜入天机山武学宗师门下,后来又被帝师赏识,做了关门弟子,这即便是于皇室而言,也是莫

大的荣耀。

  贵妃便更厌恶皇后了,她以为挡住自己孩子夺权路的,只有她与皇后之间的身份之差。她若能是皇后,他的孩子就是中宫所出,就没有嫡

庶之分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后的孩子越来越讨皇帝喜欢,甚至皇帝因此也常去皇后宫里。

  妒火最终湮灭了昔日的姐妹亲情。

  贵妃对皇后动手了,贵妃当时怀着孕,她先是喝了滑胎药失了孩子,嫁祸给每日亲手熬羹汤送来的皇后,而后又在皇后宫里埋下巫蛊小

人,陷害她以巫术祸乱后宫。

  皇帝虽不相信以皇后的性子能做出这些事来,但这接连的事情让他对皇后彻底失去了信任和耐性,废了她的后位,将她打入冷宫。

  贵妃很得意,满心期望自己能被入主中宫,也未去看过她姐姐。

  可皇帝年纪大了,许是看清了些事,并未立贵妃为后,反倒立了一个不起眼的妃子,为的是后宫和安宁,不起争端。

  并且将她姐姐的皇子交给后来的皇后抚养,同时赐了冷宫里的姐姐一条白绫。

  这时贵妃才醒悟过来,她没有真正要她的姐姐去死,她听闻这消息后,忙赶去冷宫。

  可悲的事,她姐姐的尸首已经凉了。

  而贵妃战战兢兢,一辈子活在了夺权的欲望和对姐姐的愧疚之中。

  我听到这时,悲伤似一根又细又长的的线,缠着我的心头不放,愈来愈乱。

  说些轻松点的,本宫要听神话故事,我趴在陈嬷嬷膝上,淡淡道。

  陈嬷嬷笑着应了,可我却听不进她接下来的每一句。

  我忘了自己还在守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四周黑漆漆的。

  白芷在我身边打着呼噜,嘴巴一张一合地喃喃呓语。

  陈嬷嬷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背靠着墙也睡着了。我给她盖上毛毯,屋里的炭火噼里啪啦烧得很旺。

  我蹑手蹑脚地下地,取过床边的一件大氅披在身上。

  他许是没想到我会推开门,站在院里梅花树下的他明显一愣,随后又舒朗一笑,轻声唤道,阿荷。

  皇上可有事?

  无事,朕只是突然想起前两年的新年,都有阿荷在朕身边罢了。

  月夜下萧云身上布了层清辉,朦朦胧胧宛若月中仙子误入凡间,下一秒便要腾起云雾。

  不冷吗?我问。

  冷啊,一直都很冷。他好看的桃花眼似点漆般,深不可见。

  接下来,他便恢复了以往的胡搅蛮缠。

  所以阿荷要让夫君进去坐坐吗?

  白芷和陈嬷嬷都歇息下了。

  我的言下之意是送客,可萧云却理解道,的确,朕和阿荷两人相处不该有旁人在。

  寒风吹来,我冻得僵硬,打了个喷嚏,去臣妾屋里吧。

  萧云脸上多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阿荷是不是在——

  不是!我打断他,连忙把这尊佛请进我房里。

  我无意间触到他指尖,凉意已是到了我骨髓。

  臣妾去给皇上打热水。

  萧云点点头,自在地躺在我床榻上,像一只金贵优雅的猫,朕饿了。

  我回头看他一眼,这尊佛是自己请进门的,那跪着也得伺候好。

  等着,我无奈道。

  不多时,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大半夜的,皇上将就点吧。

  萧云坐到桌前,吃了大半后,搁了筷子,不忘评价道,还不错,就味道太淡。

  以前,王皇后被贬冷宫,住的就是椒兰宫吧?我问道,盯着他的面色。

  萧云倒无波澜,是啊,你住得惯吗?这儿是朕八岁那年回忆里的囚牢,朕的母妃是在这里被父皇赐死的。

  他平静得像在说着一段稀疏平常的琐事。

  又道,阿荷,你怕吗?但朕不是故意要吓你。朕是想若你住到这里,朕喜欢你,自然不会怕会吃人的椒兰殿了。

  而后,他拥我入我,阿荷,你不要像母妃一样抛下朕。

  你答应朕,好不好?

  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任由他反复追问。

  新的一年,我二十岁,是住在椒兰殿的宋妃,却已不是住在冷宫的宋妃。

  因为,萧云三天两头往这儿跑。

  日子似又回到最初我与萧云的相处模式,我们在院里谈论乐理,对弈写诗,却无关男欢女爱。

  开春以来我眼皮一直在跳,我担忧着萧琰。

  前线的具体战况难在后宫打听到,我虽能时常见到萧云,但若去问他,无疑是会让萧琰陷入更难的境地。

  阿荷,该你了。

  啊?我回过神来,执了一黑子落到棋盘上。

  萧云轻淡地笑了笑,你今日心不在焉,都被朕抓到几回了?

  臣妾有些身体有些不适。我搪塞道。

  不适?那赶紧休息吧,萧云站起身,似准备离开。

  谢皇上,我起身行了个礼,这棋局只好改日再与皇上下了。

  不必了,阿荷你已经输了,萧云指着棋盘,笑道,你看,你未发觉,白子不显山不露水,但再几个来回便能围困黑子,黑子已是陷入绝

境,再也无翻身之机了。

  再无翻身之机。这几个字萧云说的格外重。

  萧琰,他是说萧琰吗?

  萧云一走,我拉住白芷问道,苍白无力。

  娘娘,皇上不过是在与你说下棋。白芷扶我坐下,给我倒了杯茶水,娘娘您天天念着那位,才什么事情都能想到他。

  本宫许是魔怔了,我揉了揉太阳穴,但本宫又确实更放心不下他了,按理说,胜仗败仗好歹该有个准信,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娘娘如今能做的,只有等。这宫墙中,若有人刻意封锁消息,娘娘也没法子啊。宋大人又不可能帮娘娘打听。

  我爹是指望不上,但有个人可以。我最终定下先前内心的摇摆不定。

  我凭什么要帮你?徐玥儿说这话时,手撑在腰后,挺着个大肚子,帮了你,我又有何好处?

  我早就从上回秋猎时看出来,徐玥儿身边定还隐藏着一股能为她所用的势力,能帮她与外界联系,因而我找上了她。

  我可以保你腹中的胎儿平安生下来。

  徐玥儿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保我?你不害我就好了。

  那我可以不对你腹中的胎儿下手,你要是不领情,我就下毒手。

  威胁永远都好用。

  徐玥儿听了着话,脸上的笑意一僵,即便看得出她想尽量显得平和,但她的脸还是苍白了几分。

  这可是龙种,你不怕皇上拿你问罪吗?

  你可以试试。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试试冒这个风险,但得不偿失。

  后来白芷告诉我,我说这话时,她听出了我恃宠而骄的味道,还以为我是在炫耀。

  词不达意,好在效果还是有的。

  帮就帮你一次!徐玥儿咬牙切齿道。

  等了三日,等到了萧琰的消息。

  两军厮杀胶着,萧琰渐渐扳回了原本的失势,一路上收复沦陷的城池。

  在关键一役中,大央国围攻雁关城,雁关城是大央南下的要塞,若能攻下,便可以此为据点,辐射四周。若攻不下,可用拖延战术,消耗

城内萧琰麾下的主力。

  因此大央国倾尽了全军之力攻城。

  援军未到,城中粮草空乏,几近弹尽粮绝。

  萧琰,最终选择带领大军突围,正面迎敌。

  这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事,他宁愿拿命去搏一次,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赌赢了,窝困在城里的士兵背水一战,在绝境中反击,辅以萧琰绝佳的军事布局,以少胜多,大央国败了,退兵。

  当主帅萧琰站在军旗下时,人们才发现那伟岸英挺的躯体上,已是刀伤累累,一道羽箭正正地刺在他的胸口。

  萧琰倒下了,危在旦夕。

  徐玥儿的探子来报时,我几乎止不住颤抖,抓着白芷才能勉强站立,白芷的胳膊被我捏出红痕来。

  白芷,萧琰他......萧琰不能有事,他怎么会有事呢?

  我从未想过萧琰在我心中的分量,原是可以重要到如此地步,我害怕失去他,十分害怕。

  年少时娘亲便遁入道门,不问外事;唯一的朋友对我失去了信任,葬送了友情。

  爹无暇顾我,他总有大事要去忙。我在陈嬷嬷打着手背的严苛教习下,少不更事却知晓要为宋府争光。

  萧琰身上的温暖与光,是我在那两年里的唯一温存。我似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紧紧抓牢他,偶尔也任性吃醋。

  萧琰总能待我不同,待我温柔,抚平我的不安和无助。

  我像在他身上汲取我想要的慰藉以后,迅速成长,我以为自己强大了,冠冕堂皇地糟蹋他的一片真心,还将那时的心痛只认作是小女儿情

思,以为我会接受一切爱上别人。

  殊不知,萧琰已经成了我心口的朱砂痣,无法忘却。

  半月后,萧琰被送回京,养在王府,命悬一线。

  我要去见他,我找到徐玥儿。

  你疯了,我当初帮你已是顶了天大的风险,再帮你去见他,我的命是有几条?你这回不管怎么威胁我,我都不可能再答应!

  我双膝触地,娇娇,我求你。

  徐玥儿的手捏住我的下巴,细长华美的指甲轻轻划过我脸颊,笑道,就是这样一张脸,把皇上迷得七荤八素,明明咱们都是皇上的人,你

的怎么还有脸心里想着别的男人?圣洁给谁看?

  她使了劲,白芷在一旁要来阻她,却被徐玥儿的心腹给压制。

  可即便这样,皇上还是爱你,爱到甚至要把我留在身边,只因为我手上有你们宋府的所有罪证。你猜猜,一公开,你们宋府会不会马上就

成为下一个徐府?

  你喜欢萧云吗?我问她。

  徐玥儿眼里一凌,抬手扇了我一巴掌,滚!

  你愿帮我吗?

  她似被激怒,用力推开我,背过身去,明日卯时,你来这见我。

  次日,宫门口。

  侍卫拦下了玥嫔的马车,令牌呢?

  徐玥儿的侍女七巧揭开车帘,笑盈盈道,是玥嫔娘娘,前阵子得了圣上的允诺,出宫去宁德寺为前线将士祈福,今儿个是去还愿的。

  原是玥嫔娘娘,属下冒犯了。属下着实接到玥嫔娘娘出宫的报备,可不是这月十五吗?

  娘娘近来孕吐得厉害,想着早些去,顺便求求菩萨保一保腹中的孩子呢。

  那侍卫还想拦,可被一旁一将领呵斥了声,还不快打开宫门。

  七巧拿出两袋钱袋子给赏了下去,多谢通融。

  她放下车帘时,马车缓缓向前。

  我心里松了口气,徐玥儿冷着脸,闭目养神,显然不想搭理我。

  宋妃娘娘,午时你便得回来,晚一刻都不行,七巧再三叮嘱道。

  我点头,我现今扮作随行的宫女混出宫去,在街市一隐匿的角落里,我换到了另一辆马车里。

  到琰王府时,我刚下马车,王府的暗卫便扣住了我。

  我的脖颈上贴着一把匕首,我定下心神道,我是宋浅荷,来见琰亲王。

  宋姑娘,随属下来。

  那暗卫将我领进院里后就鬼魅般消失不见,我局促间,王府的何管家迎了上来,宋妃娘娘。

  王爷呢?

  娘娘稍等,天机山的檀越宗师今晨才赶到京城,正在屋里为王爷疗伤。

  他伤势如何?

  不妙,但有檀越宗师在,不必担心,管家如是说,在下先领娘娘去王爷屋外候着吧。

  我随他穿过院里的长廊,王府内怎人手少了那么多?

  何管家苦涩笑道,如今的王爷已不是当年的王爷了。

  我没了话语,到萧琰屋门时,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半晌道,我先走了。

  何管家讶异,娘娘不是来看......

  我摇摇头,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我走了几步后,身后的屋门被打开,宋妃娘娘,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我回头望去,一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者抚着长须,和蔼笑着。

  我略微行了个礼,檀越宗师。

  如此,我进了屋,见到了萧琰。

  他坐在床榻上,靠着墙,上身胸前缠了层白纱布,面上的轮廓深刻了几分。

  他动了动干涩的唇,不自然道,宋妃娘娘。

  檀越闻言大笑,拍了他的肩膀,差点碰到他伤口,我在一旁看得心惊。

  你小子,还想瞒着为师?檀越指了指我,阿琰,就是这姑娘啊?

  师父!萧琰苍白的脸上徒然多了点血色。

  被说中心事不高兴了?檀越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为师先回避,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聊。

  说着他走出屋,还带上了房门。

  萧琰看着我,却没有说话,屋里静悄悄的。

  你的伤还好吗?我问道。

  没事,他移开了视线,方才我师父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好。

  怎么从宫里跑出来了?

  来见你,看见你没事我才能放心。

  你这样做太冒险了,萧琰皱起了眉。

  我不怕。

  可我怕,萧琰深深凝睇着我道,上次秋猎后,萧云废了你的后位,把你贬入冷宫,我没有能力保护你。

  我曾允诺你的权势,原来,我还是给不了你。

  我嘴角泛起苦笑,你不必自责,这更与你无关。我会落得今天这个局面,完全是我自己的一意孤行造成的。

  阿荷,秋猎那晚,是我犯了个错。我这次从鬼门关回来,想明白了很多事,我与你之间过去的种种,皆是执念,本就不该强求太多。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往后,你要保重,宋妃娘娘。

  萧琰说这话时,面上的笑意一如多年以前的那个明亮少年,那个带我逃离沉闷府宅,无忧无虑的俊俏少年。

  我走了。

  檀越告诉我,萧琰的伤需要静养,再折腾一下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未到午时,我便赶到了和徐玥儿约定的地点。

  马车已停在那。

  我揭开车帘,车中唯有一人。

  他面如白玉满上一层浅粉,一双深邃漆黑的眸子冷冷淡淡,染了些情绪,秀容冰冷。

  一时间四周静谧无声,我上了马车,心已如死灰。

  车帘放下的刹那,萧云将我重重地撞在马车车板上,狠狠地压上我的唇,毫不保留在我唇上反复蹂躏撕咬,像是将他一直以来的纵容和淡

然点了把火,烧得热烈干脆。

  不再理智的萧云,如同困厄的小兽,他撕裂我的衣襟,在我身上占领了每一寸。

  你真自私,他将脸埋在我颈窝里,声音暗哑,朕爱到恨你。

  我心里道,我若动摇,只会陷入万劫不复。

  皇上,臣妾的心没了,别的都可以交给你,哪怕是命。

  我恍若窒息般沉浸在那湾湾深潭的眸水里,再次被他的唇舌覆盖吞噬。

  我未再回到椒兰宫。

  萧云把我关到了一个晦暗无光的宫殿里,我不知这是何处,甚至不知时辰。

  一切皆与外界隔离,除了萧云,我未再见到任何人。

  你为什么不杀我?

  朕舍不得,枕边萧云用手禁锢住我的腰身,况且,你会爱上朕的。

  何苦呢?我笑道。

  他的声音带着丝丝魅惑和危险,阿荷,你当朕一辈子的金丝雀,你的世界只剩朕一人。如此,你说,金丝雀会不会依恋上它的主人?会不

会渴望着怜惜和宠爱?

  我闭上了眼。

  这可是你说的,连命都可以给朕。

  萧云咬上我的耳垂,时轻时重,似在玩弄着一只宠物。

  狭小黑暗的屋里根本分不清时辰,我的心志在一点一点磨灭,我扑向来送饭的陌生宫人,她们冷漠守礼地拉开我,娘娘请慢用。

  我变得胆小脆弱,敏感到连一细微的响声都会被惊哭。

  如萧云所言,我畏惧他,也依恋上了他,常揪住他的衣摆不让他离开。

  萧云会心软地吻上我的额,却不会停留片刻。

  殿门一关,周围随即又陷入黑暗。

  我恨现在的自己,生不如死,在绝望中苟活,在绝望中被迫去爱一个被许多后宫女子爱慕和拥有的男子。

  他不允许我寻死,否则将连累我所有亲人侍从,还有萧琰。

  假若萧云每天都来见我,他每来一次我都在床板上刻下痕迹,那再见到白芷已是两个多月后。

  娘娘,娘娘,白芷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白芷好想你啊。

  我却恍惚了很久未讲话,半晌,我道,你是白芷?

  她抽抽搭搭,连连应声。

  我反应过来,抱紧她不放,你和陈嬷嬷可好?还有徐玥儿呢,有没有被我拖累?

  娘娘,玥嫔娘娘未受到皇上处罚。奴婢和陈嬷嬷也还在椒兰殿。他们都说,娘娘您被皇上关进了掖庭,奴婢和嬷嬷不信,多方打听下,才

找到娘娘。

  掖庭?

  为何萧云要编造我在掖庭?

  我道,白芷,你可有萧琰的消息?

  白芷茫然地摇了摇头,奴婢只听闻琰亲王被檀越宗师接去天机山疗伤了。

  我入掖庭的事情是何时传播的?

  就在几日前,先前无人知晓娘娘去哪了,宫人甚至都认为娘娘被皇上秘密赐死了。但两日前,宫里关于娘娘被关入掖庭的消息不知怎的又

传了出来。

  白芷,此事一定有诈。我写一封信给萧琰,你替我将这信交给宫里殿前侍卫卓阳,他素来与萧琰交好,你告诉他,这信关乎萧琰性命,他

若信不过可拆信检查,但请他务必要亲自转交给萧琰。

  白芷见我紧张的样子,忙应承下,包在奴婢身上。

  很快,白芷带着我的信走了。

  我在信中简短地报了平安,并安抚萧琰不要轻举妄动。

  萧琰的兵权,萧云是一定会取回来的,但他要以何种方式取,那就不得而知了。

  隐隐约约间,我感到萧云在赌,他设下圈套,赌萧琰会来一次谋逆,那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将箫衍和其党羽拔除得干净,也不会沾染一点污

名。

  白芷方才是怎么进屋的?

  我心里徒然间升起一个疑虑,按理说,殿外应有侍卫和宫女把守,白芷是我身边的侍女,不可能那么容易进得了殿门。

  我细细回想,她刚才说的是“多方打听下,才找到娘娘”,并未提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难道在外的守卫布防全都没了?等着她来找我?

  太过蹊跷,一切容易得像是有人刻意设计。

  我心跳极快,到底是我多虑了,还是他人别有用心?

  那日,我未等来萧云,却有另一个人推开了殿门。

  他满头白发,面容枯瘦,恭敬地行了个礼,宋妃娘娘。

  我看着他,他苍老了好多,爹。

  宋闵满是寒意的脸上浮现了点笑意,阿荷,你安分待在这里,再过不多日,萧琰一死,皇上就能一心一意待你,给你无上的尊荣了。

  萧琰怎么了?我激烈一起身,顿觉两眼发黑。

  宋闵扶上我,宋妃娘娘,臣向皇上进言,放出你在掖庭的假消息,你说萧衍为了你会不会闯入宫门,意图谋逆呢?

  你真的......是我爹吗?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然一个激灵,白芷呢?你把白芷怎么样了?

  别急啊,白芷那丫头我也带来了。他朝屋外一喊,带进来。

  白芷浑身皆是行刑下的血痕,她被两个侍卫架着,扔到了地上。

  我扑向她,跪在地上,抚着她瘦瘦小小的脸,白芷,白芷,我一声声地唤着她。

  这丫头嘴硬,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屡次帮你的玥嫔是何身份?宋闵握着我的肩膀道,白芷咽了气没多久,尸体开始腐烂了。宋妃娘娘,待

会臣便会差人把她拖出去喂野狗,一点也不会污了娘娘的眼。

  宋闵,对你的心好狠,我的声音发颤,你还记得我是你女儿吗?

  阿荷,你惹了皇上不高兴,废了你的后位,还被贬入冷宫。爹要你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能为宋府铺路吗?

  你的不听话不懂事,知道爹在前朝要为你付出多少努力,筹划多少事情,才能使宋府免遭你任性犯下的过错吗?

  不知过去多久,宋闵早走了,有侍卫要进来带走白芷。

  我死死地抱着她不松手,发了毕生以来最大的脾气,我让他们不要靠近,甚至以死相逼。

  僵持之下,我的后背被人一击,晕倒了。

  醒来时,我躺在地上,屋里仍是一片漆黑,方才是梦,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方才是梦。

  可是,白芷的手帕掉在我身边,我慢慢地拾起来,上面有白芷的血迹。

  她会识字了,也会写字了,她在那手帕上,以血代墨,歪歪扭扭地写道:

  小姐,白芷没有完成你交代的事情,对不起。小姐你是对白芷最好的人。小姐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白芷

  白芷,都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你回来啊,我再也不逼你读书习字了。

  直到萧云来了,我都未曾发觉,他将我拥入怀中,缄默不语。

  我头一次知道,有人的怀抱竟能那么的冷。

  我已经失去了清醒,我终日坐在床上,脑中是一片空白。

  宋妃娘娘,奴婢奉命带宋妃娘娘出去。

  宋妃娘娘?

  她在唤我,我茫然地看着她道,白芷?

  奴婢是茶颜。她不动声色,奴婢是奉皇上之命来带娘娘出去的。

  见我没有反应,茶颜示意两位侍女将我扶起来。

  那天我再次见到屋外的阳光,却早已感受不到温暖,仿佛身处冰窟。

  我回到了椒兰宫,陈嬷嬷拉着我的手时,我才对她道,嬷嬷,白芷不在了。

  我伏在嬷嬷膝上哭到不能自已,她叹着气,一遍遍地抚着我的发。

  椒兰宫多来了些陌生的面孔,让我很不安,我会摔着东西叫她们出去。

  陈嬷嬷全权照顾着我,新来的侍女也都被她安排做些洒扫庭院的杂事。

  萧云来看我,每次见到他时,我都畏惧地躲在角落里。他若靠近,我便更是想起那漫无边际的黑暗,浑身没来由地战栗。

  阿荷,你知道吗?萧琰造反了,被关进牢狱。萧云附在我耳畔说道,你想去见他吗?

  萧琰?

  他笑了,是的。

  偌大的御书房里,萧琰跪在正中,即便浑身是伤,依旧身姿笔挺。

  六弟,你看朕带宋妃来见你了。

  萧琰见了我,眼里满是心疼和不舍,你对她做了什么?!

  刹那间他被侍卫狠狠按下,萧云!这就是你对待心爱之人的方式吗?

  皆拜你所赐。萧云淡淡道,传令公公送上一杯毒酒放在萧琰跟前。

  我无力地跪在地上,扯着萧云的衣衫,萧云求你别杀他好不好?你放了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包括让你喜欢上朕吗?我头顶传来萧云带着怜惜的声音。

  我会努力的,萧云,阿荷求你。

  “嘭——”

  酒杯摔在地上的声音清脆。

  萧琰已将毒酒一饮而尽——

  他扬起下颔,淡笑道,阿荷,若有来世,我愿与你结发为夫妻,寻一处村庄田园,我就做一柴夫猎户,你在家中缝衣织布,我们白头偕

老,至死不渝。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萧琰,萧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眼底无尽温柔,似乎在说,小哭包,不要伤心,这是我的结局。

  来人,把宋妃娘娘送回去。

  我病了,病里的我成天昏睡,我总是梦起过去那些温情的岁月,娘亲会给我做我喜欢的绿豆糕,白芷会和我一起捉弄教书先生,还有少年

萧琰递给我糖葫芦,我们逛着热闹的街市......

  梦里的一切都至臻美好,我甚至不愿醒来。

  阿荷,喝药了。

  我靠在一厚实的胸膛里,萧云柔声道,乖,把药喝了。

  我缓缓抬起手,用尽力气将药碗摔在地上,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药汁溅上了他雪白的衣袍,他纵然当了皇帝,可除了上朝外很少穿朝服。

  萧云并未有一丝生气,这么胡闹可不行,陈嬷嬷年岁大了,阿荷你说她还要照顾你是不是很辛苦?

  我抬头看他,你想做什么?

  阿荷不听话,朕又舍不得罚阿荷,那要怎么办?他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在我额上留下一浅吻。

  我喝。

  他满意地抬了手,下人再次端来一碗黑色的汤汁时,我抢过来一饮而尽。

  我喝。

  苦涩在我唇间满开,散落的些许药汁沿着我的颈流下。

  慢一些。萧云轻拍着我的背部。

  萧云,如今我身边只剩陈嬷嬷。她若不在了,我宁愿去死。

  只要你听话,朕就不会动她。

  他徒然笑道,你在意的人,从来都没有朕。

  萧云离开了。

  我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他腰后长长的衣带随着那步伐轻拂缦动,勾勒的身肢愈加飘逸动人,不可亵渎,宛若谪仙。

  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难以理解,也不能原谅。

  可我却恨不了他,当然,更不会爱上他。

  半夜时,陈嬷嬷来我房里,同我说了许多话,有儿时的一桩桩趣事,也有这些天以来宫里发生的事情。

  她说到一半时,忽然喉咙里像哽住似的,说不下去。

  屋内烛火摇曳,在墙上映出大大的影子。

  她长叹了一口气,终是道,娘娘,你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萧云知道吗?

  早在太医为娘娘看诊时,皇上便知晓了。

  我用袖子擦着陈嬷嬷的脸,你怎么哭了?

  无事,陈嬷嬷明明看着悲戚,却硬扯出个笑来,老身这是高兴。

  嬷嬷,如今我想起先前那段时间的禁闭,依然痛苦得紧,可我会试着走出来。

  这个孩子......陈嬷嬷欲言又止。

  我懂,但他是无辜的。

  明日你把新来的侍女叫来我跟前,我要亲自安排下椒兰殿的事务。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提拔了几位机灵的侍女在身边,并将椒兰殿部署得严密了许多,凡是宫妃送来的东西,都要经过一层层细细检查。至

于每日的吃食,则全由陈嬷嬷负责。

  此外,我拨了七八个人手去照顾玥嫔,同时送去滋补的药材。

  上次的事,萧云明面上未处罚她,实则早已将她逼入绝境。他缩减了大量她殿里的宫人不说,更是断了她安胎的药方。徐玥儿体质虚,生

育于她而言本就是道鬼门关,不用补药吊着,那等于直接要了她的命。

  我让人看住她,别让她出殿门随意走动。

  如此小心,可她还是出了意外。

  萧云生辰那日,徐玥儿亲手做了碗长寿面送去,回来时在御花园竟被一小太监冲撞,跌倒在地,血流了大半。

  徐玥儿不可避免地早产了。

  我赶到她殿里时,已有稳婆在要帮她接生。

  徐玥儿疼得一身汗,难以抑制地叫喊。

  我握住她的手,对她说道,徐娇娇,你给我坚持下去,长点志气。

  房间里充斥着血腥的味道,热水一盆盆地换着,我强压着不适和恶心。

  倏然,稳婆拿起剪刀,要刺向徐玥儿的肚子。

  放肆!你要做什么?!

  我踹了那婆子一脚,她被我吓得连连跪在地上磕头,玥嫔娘娘难产,按这宫里的规矩,当然是以......龙种为先。

  荒唐!本宫的话先放这,若玥嫔若因难产而死,那你也绝对活不过今日。

  倘若那孩子没福分活下来,那就是命,本宫自会去劝慰皇上几句,并且担起全部责任。

  你听明白了吗?

  稳婆连连称是,忙起身继续忙活。

  直到日落,都未见到萧云的身影,我对他寒透了心。

  徐玥儿的孩子终究是没有保下。

  宋浅荷,谢谢你。

  我正要走时,徐玥儿叫住我,黄昏的余晖散入屋内。

  长大后,我第一次见她看我的眼里没有敌意和恨意,她无力地笑道,真没想到,最后留在我身边的人,竟会是你。

  我原以为他好歹对我有些情分,不曾想,我只是他手里牵制宋闵的一枚底牌罢了。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她说话。

  你说,我徐玥儿,不,是徐娇娇,会不会太可笑了?

  宋浅荷,我原是妒忌皇上对你的宠爱,可如今我一点也不妒忌了,你也苦,而且或许你还会苦上一辈子。

  我就快见到我爹娘和兄弟了,但在那之前,我要为含冤而死的徐府平反昭雪,以恶人的死献祭我徐府的忠臣烈骨。

  假若你还念着些昔日那点姐妹情分,就别插手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回椒兰宫的路上,我遇到了萧云,他抓起我的手,看着上面红一片紫一片的指甲痕,他不悦道,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心思

单纯?

  我问道,皇上,今日你为何没有去见玥嫔?你可知她的命差点不保?

  萧云风轻云淡地笑了,今日大央国使臣来谈议和,兹事体大,朕着实走不开。

  倘若臣妾生产时遇上国事,皇上当然也该以国事为重,臣妾是万万不敢怪罪的。

  他许是以为我只是在耍脾性,轻声哄道,朕的阿荷当然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纵使有天大的事,在你任何需要朕的时刻,朕都会在。

  他的话语似裹了层蜜般甜腻,可我却看到那层蜜糖下闪着寒光的尖刀。

  萧云只在面对我时才温雅宠溺,可我不应忘记,他能走到今天,也该是个心肠冷硬,极有手腕之人。

  他对我的这份独宠,于徐玥儿或其他嫔妃而言,无疑是宛若砒霜般的冷酷无情。

  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才苦苦追求,假若我真正喜欢上萧云,要是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他会不会伤我更深?

  徐玥儿一如她的性子般直接勇莽,在一日早朝上,她闯入殿内。

  因为官官相护,她要是将罪证交给大理寺或刑部审理,难保这其中没有宋闵的人手,他大可从中斡旋周转,将此事暗下不发,最终怕是难

以翻案,反倒会打草惊蛇。

  徐玥儿若在众朝臣面前揭开宋闵诬陷徐将军密谋造反一案,昔日那些与徐将军交好的臣子必不会任由此事就这样过去。

  萧云令侍卫将她带下去,她极力挣脱,臣妾是徐石达之女徐娇娇,今日在殿前为父平冤昭雪!

  她的这句话一出来,朝堂上顿时有了细碎的声音。

  宋闵站了出来,先发制人,陛下,此女应捉下细细盘问,若是逆贼余孽,当除之后快。

  萧云示意侍卫松开她,笑道,后宫不可干政,违者杀。玥嫔,你可想好了?

  徐玥儿将罪证呈了上去,当年首辅大人宋闵,以谋逆之命陷害忠良,请皇上明鉴。

  萧云却不讶异,饶有意味地转动着扳指。

  我猜在秋猎时,徐娇娇第一次找上萧云,就曾交给他这份罪证,这是徐娇娇这些年来联络徐将军所剩部下,费尽心机,死了许多人命,才

拿到的宋闵私联徐将军副将构陷谋反的证据。也许那时的萧云,给了徐娇娇承诺和希望,实际上是把她作为自己手里的筹码。

  宋闵呵斥道,荒唐!陛下,此女如何能证明自己是徐石达的女儿,她的话万万不可相信!

  我可以作证。

  在朝臣众目睽睽下,我走到了萧云面前跪下。

  罪女宋浅荷,自小与徐将军之女相识,可以作证。

  萧云幽深的眸子里暗潮涌动,宋妃,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将那日冲撞徐娇娇的小太监带上来,罪女经过调查,知晓此人是受了宋闵的指示,刻意冲撞玥嫔,导致玥嫔难产,更派了稳婆,想借机

结果了玥嫔性命。

  当日,罪女在第一时间拿下了此人和稳婆,否则他们也将被宋闵派去的杀手灭口。

  宋大人作为外臣,如此针对一后宫妃子,不可疑吗?

  宋闵震惊地指着我,更让他难料的是,我接下来的话。

  嘉康七年,罪臣宋闵负责修筑黄河堤,监工不力,克扣资费,致使次年黄河溃堤,导致百姓流离失所,伤亡惨重。宋闵嫁祸地方官员,未

受到追责。

  嘉康十三年,罪臣宋闵纵容侄儿宋腾在滨州强占百姓地产,为恶乡野,欺男霸女。宋闵派人残杀上京告御状的滨州百姓。

  嘉康十五年,罪臣宋闵陷害前礼部尚书林远欺君罔上......

  罪女呈上罪臣宋闵的桩桩罪证,罪女绝无半句虚言,请陛下明晰冤情,严明律法,下旨彻查内阁首辅宋闵。

  在大殿上,我的声音久久回荡。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朝堂上有一半的臣子跪了下来。

  一派胡言!陛下,是有人故意陷害臣的!宋闵崩溃狂躁,他跪在地上,弓着腰向前挪动,是逆贼萧琰,宋浅荷与他有私情,定是受了萧琰

的蛊惑!

  萧云厉声道,你也配喊宋妃名讳,给朕拿下。

  当御林军将宋闵制服在地时,他哭嚎着,我仿佛看见一座楼宇崩塌,站在高位的宋大人,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亲手推下他的

是他唯一的女儿。

  那日我去王府见萧琰,临走前,檀越宗师叫住了我。

  宗师,你让我亲自揭开我父亲犯下的过错,亲手将宋府推入火坑,你不觉过于天真吗?我苦笑道。

  宋姑娘,罪证在你手上,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情。

  檀越抚着胡须道,奸臣宋闵为恶过多,怨声载道,天理不容,天机山破例去搜集能扳倒宋闵的罪证。天机山虽以苍生为重,可早有立下规

矩,不参与朝堂之事。

  老朽本想将罪证交给阿琰,可如今他都自身难保,老朽与宋姑娘有缘相见,便托付给姑娘了。

  你凭什么信我?我若毁了这罪证,你们所谋之事不就是一场空?

  檀越叹声道,那便是命运因果。现今这朝堂,廉洁中正被人讥笑不懂变通,结党营私被人奉为金科玉律,而人命呢?在达官显贵眼里,不

过是如蝼蚁般的存在,不论杀了多少都无关痛痒。

  权势之下,淋漓的鲜血冤魂能找到一个出口吗?人皆言,世道如染缸,是这世道错了,人不得不冷血无情。可何为世道?世道,人也。人

正则世道清明。

  宋姑娘,你可信世间正道?

  ......

  宋浅荷,谢谢你。

  跪在我身旁的徐娇娇轻声说道,她隐忍了多年,终于哭了,我还未来得及察觉,她已一头撞向了大殿的柱子,血流不止。

  徐娇娇,你可以安心和家人团聚了。我默默慨叹。

  入秋了,在宋闵要被问斩的前一日,萧云陪我去了死牢。

  我的小腹已微微隆起,萧云仔细地扶着我道,小心脚下。

  黑暗潮湿的牢狱深处,有一老人披散头发,低垂着脸。

  皇上,臣妾想单独和我爹说些话。

  萧云拗不过我,只得命令狱卒看好,先出了牢狱门,他道,朕在外面等你。

  我慢慢靠近那牢笼,在几尺远处停下。

  爹,我唤道,阿荷来了。

  那老人缓缓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直直地看着我,忽而笑开,是阿荷啊,爹爹带你上街买绿豆酥可好?爹爹记得,你最爱吃绿豆酥了,但你

要瞒着你娘亲,她担心你牙口坏,不许你多吃。

  阿荷,你今年生辰要什么礼物啊?是要鸽子蛋那么大的夜明珠?还是要锦绣绸缎?

  阿荷,你怎么不听劝啊?你将来是要嫁给皇子的,你是要当皇后的,怎么能不好好听陈嬷嬷的话?

  阿荷,萧琰那嬉皮笑脸的东西不配做我宋闵的女婿,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

  我留下两行清泪,跪了下来道,是女儿不孝。

  他像是慌了,阿荷,你这是干嘛?哭什么?

  女儿拜别父亲。

  我重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头,响声在静谧的牢狱里格外清晰。

  我起身离去,身后留下宋闵的怒斥,他带着镣铐扑向围栏,阿荷,你要去哪?!回来,不要跟萧琰走!回来啊!你不管宋府了吗?!

  我没走几步,胸中顿觉一股血腥味上泛。

  娘娘呕血了!来人啊!

  萧云冲了进来,将我拦腰抱起,快传御医!

  椒兰宫内,陈嬷嬷红了眼眶,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孙太医号着我的脉许久,额上是一片细密的汗,面色沉重。

  宋妃如何?萧云着急问道。

  孙太医惊了一下,忙伏着身跪下,启禀皇上,娘娘身体积忧过重,体虚畏寒,导致今日呕血之症,日后需静心调理。

  此外......此外......

  快说!萧云盛怒。

  娘娘腹中胎儿......怕是个死胎,而且,娘娘今后怕是不能再有身孕了。

  娘娘,你可是曾经长期接触麝香红花之物?

  有劳孙太医了,我道,茶颜,替本宫送送孙太医。

  孙太医如临大赦般,哆哆嗦嗦地道了谢,跟着茶颜走了。

  陈嬷嬷也带众侍女退下。

  阿荷,朕没想到......

  萧云,你不必自责,你送来的熏香,我只点了一段时日,我骗他道,想必不是这个原因。

  你既知道,为何还要用?

  当时你忌惮我爹在朝中的权势,我又何尝不知?我们俩成婚本就是“尽力而为”,是我爹将我硬塞到你身边,你对我有所要求,我又怎能让

你为难?如今,这样也好。

  萧云眸色发红,将我搂入怀中,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悲伤,阿荷,是朕对不起你,你要朕怎么补偿你?

  我要萧琰。

  他抱着我的双臂徒然一松。

  我闭上了眼,臣妾与你说笑的。

  臣妾累了,想走了,去娘亲的家乡潭水县转转。

  那阿荷你回来吗?

  不要抛下朕,好不好?

  好不好?

  萧云好像哭了,哭得很悲。

  我二十一岁时,宫里盛宠一时的宋妃被皇上赐了条白绫,她死了,人们都说,宋奸臣的女儿大义灭亲,可终究还是难逃帝王的冷酷无情。

  我二十一岁时,自由了,出宫门那天,萧云没有来送我。

  我最后看一眼这高高的宫墙,风吹过,开春的嫩叶在晃动着。

  娘娘,该走了,陈嬷嬷道。

  宋妃死了,我早已不是娘娘了。我从她肩上取下包袱,嬷嬷,保重,此行我就不带你了。

  小姐。陈嬷嬷哭着,老身舍不得小姐啊。

  陈嬷嬷,你是萧云的人吧?

  原来小姐都知晓了。她摩挲着我的手,可老身对小姐放不下心来啊。

  我想就此斩断跟这道宫墙的种种联系,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笑道,我娘的遗嘱,徐娇娇的江湖梦,还有萧琰归隐田园的夙愿,还等着我用一生去践行。

  马车缓缓驶离庄严厚重的宫墙,驶离繁华如烟的京都,驶离我过往二十年的温情与悲苦。

  车轮碾过,不留痕迹。

  路程颠簸,我却睡得舒心踏实,不知不觉已到了夜晚。

  窗外是一片荒郊野岭的景象,车还在徐徐前行。

  这不是去潭水县的路。

  我取出包袱里的匕首,紧紧捏在手心,浑身颤着。

  想起临行前,陈嬷嬷说,送你的这个车夫是位江湖侠客,名叫李衍,他是收钱办事护送你,可毕竟不知底细,小姐,还是让老身跟着你

吧?

  当初我并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来不禁有几分害怕。

  我揭开车帘,颤着手,将冰冷的匕首贴在他后颈,你是何人?你有何目的?

  那人带着斗笠,并未有所言语,只是将马车停下。

  他低低地笑了,清朗的笑声与我记忆里那个少年渐渐重合。

  他道,小哭包,别来无恙。

作者:亦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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