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庄本来没有私塾。
那一年,从外地来了一个极清瘦极清瘦的“麻杆杆儿”。“麻杆杆儿”本来家里很殷实,不知怎么的就衰落了下来,难以糊口了,就带了妻小来到这里,招了几个光屁股蛋的小孩子,我们庄就有了私塾了。
私塾办在王二善的牲口院里,有三间破草房儿。房前零散地栽着几根拴牲口的桩儿,磨得溜光溜光的。王二善本来有几匹大骡子大马的,绸缎似的,光光亮亮,好膘儿。突然就不见了,拴在了王大善的牲口院里。王二善没有了牲口了,牲口院就给了“麻杆杆儿”做了私塾了。
我小时侯见过王二善儿,黑黑的,极瘦,有一把山羊胡子,戴一顶毡帽儿,背一根长烟袋,极长,如肩一杆枪,大大的绣花烟包在胸前一荡一荡的。王大善作为极恶的坏人早就被镇压了。
王二善给“麻杆杆儿”牲口院做私塾,大约是在日本鬼子过黄河的前两年的冬天。
牲口院那三间破草房不地道儿,泥土墙裂了缝,草房顶可以看见月亮星星。“麻杆杆儿”在东边一间糊了墙纸,做卧房。中间一间用黄纸写了祖宗牌位,做正厅。西边一间摆了几只板凳,就是私塾了。
于是就开了课,“子曰诗云”同了屋外的风呜咽了起来。几个孩子的青水鼻涕就稀稀溜溜地流到了嘴里。“麻杆杆儿”拢了袖,也就“啊——嚏”一声,极响亮。
“麻杆杆儿”有两个女儿,叫大玉、小玉。“麻杆杆儿”的老婆从没有露过面儿。两个女儿倒是常常扒了窗户看读书儿。
“麻杆杆儿”教学生不收学费儿,收一些谷米杂面。学生少,收的也少,难饱肚囊。于是就有弟子偷偷地给他袖来了几个糠菜饼子、红薯面窝窝,袖到了“麻杆杆儿”的袖子里。“麻杆杆儿”就提了劲叫孩子们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王二善的儿子王狗儿也在这里读私塾,常常会偷了黄玉米饼子,与大玉间或也有小玉藏在角落里偷偷吃,“吧嗒”“吧嗒”,吃得很香甜。
1937年,日本鬼子过了芦沟桥。没有几年,也蝗虫似地到了中原,过了黄河了。闹得人心惶惶,也就没有了心思让儿子读私塾了。没有了孩子读私塾,“麻杆杆儿”的私塾自然也就办不下去了,就卷了铺盖卷,扯了大玉、小玉离开了我们庄了。从此我们庄再也没有见过“麻杆杆儿”。“麻杆杆儿”的老婆,人们似乎压根就没有见过。
……
王狗儿是我父亲的小名,讲这些旧事的时候,眼中还会跳出两束火苗儿。火苗淡熄了,他就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比现在的小学生背的有韵味。眼睛却是似睁非睁,终于眯成了一条缝,极淡又极远。
——这些旧事毕竟淡过也远过了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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