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摔了一跤。
严格说,不能叫摔,那太轻了。酒泉话,叫bia了一家伙。Bia,阴平声,普通话里边写不出这么个音的字。足可见,酒泉人摔一家伙,跟全世界别的地方人摔一跤,大有分别。因为是边塞,戈壁滩,西部大地,古丝绸之路,要比发明普通话的北京地面结实,所以必须发明一个新的读音才能够写出那个倒霉的感觉。语言是存在的家。不摔跤,感觉不到肉体存在。摔了跤,疼厉害了,就得有个字啊,词啊,表现出来,这才是人。你看狗,猫,再害怕再难受,也就是个声调相同的汪汪汪,喵喵喵。
我那时候是哇呀一声惨叫。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叫那么响亮又沉闷。绝对,我不是因为当时天尚早,没过路人看见,才放肆表达悲惨的。不由自主啊,实在太疼了——脚下不知怎么一绊,手都来不及伸开,半截身子bia在水泥小道上,像一整块儿铁冷的钢板,猛烈贴到了另一块儿铁冷的钢板上。我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疼痛。我变成了一块子又麻又疼的僵硬。我简直是嚎叫了一声,才发觉,三九天摔一跤,那叫灵魂出窍,疼得不能再疼了。
我想起了欧亨利小说《警察与赞美诗》。苏比混吃一顿,让那些不吭气的侍者架出去,推到在冬天的纽约大马路上:“两个侍者干净利落地把苏比往外一叉,正好让他左耳贴地摔在铁硬的人行道上。他一节一节地撑了起来,像木匠在打开一把折尺,然后又掸去衣服上的尘土。”哈哈,欧亨利写的简直就是今天的我。下次讲这一课,一定跟学生聊聊这个bia。嗯,人教版的新本子,一定还会选这个——表现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冷漠无情嘛。
为什么我会摔跤?
空气里边都是冰渣子,脸从里边穿过,简直蹭在磨刀石上。西伯利亚北边,北冰洋好久不晒太阳,冰层上方,酷冷的寒气堆叠起来,你要看得见,肯定是险峻的十万大山危危乎高哉。有一天撑不住了,垮下来,一直冲,向南边低洼处乱窜。有一股子就冲到了酒泉城,跟吃早点去的我相逢了。刮脸疼。妈的。
我一边走路,一边看冬天的树,一边想着过去从一本地理书上读到的这个道理。一心三用,不摔跤就怪了。
酒中苑大路平直,随我怎么走,摔一跤也难。酒中苑小路也坦坦,不会绊我的脚。冬天树枝子收起来手臂,不会拦我的道儿。那我干嘛摔跤?我不知道。
能知道的就是,我在看那些树。松树排列整齐,却又扭着腰肢,红色鳞皮这时候最有龙蛇意味。老榆树没了绿叶子,正跟老庙宇的飞檐翘角搭配恰当,两种颜色两种线条,人工天公,此时不看,春天就变。陶渊明说大实话:“榆柳荫后檐。”原来就这个样子嘛。我终于悟到了。
我三看两看,就越了界,到了园子的草坪上去看那武圣宫建筑的正面,看我写的木匾对联怎样在三九天里边,半吊子何绍基,你那冻不走的一丝温润。我指头僵冷,也还是贪心地照了好几张照片。然后,回正道。明明抬高了步子,明明小心翼翼,可是,bia了一大跤。
缓了五分钟,我找回了摔出去的灵魂。这一找回来,就有了羞耻之心——还好,除了半身土,用手套拍打几下,也就差不离;好呀,谁也没看见。想一想,世上这么多人,谁没摔过跤?摔惨的时候,正好过路人准备在乏味的日常生活中当一个喜剧好观众,那个倒霉和狼狈,不堪想像。哈哈,我没赶上那个好时光。这个幸运,叫苏东坡撞上了,他会写几篇《摔跤无人觑侧赋》?五篇不止。
回办公室,兀自想着这悲摧的一跤,兀自庆幸啥也没摔坏,兀自念叨那些松树榆树的好处。兀自想这辈子摔过的跤。居然想不起来多少。至少,吃过很多好饭,还是想得起来很多。不信,你问我去年你请我吃的那一顿,我还叫得上那道湘菜的名字——毛氏红烧肉。你要问我获过什么奖,被人表扬过什么,我绝对想得起来。比如,我总是忘不了人们说:哎,你还挺有才。连谁夸过,一共夸过多少回,都记得。我还记得我当班主任得过的每一次流动红旗。不只是因为我得的比酒中所有班主任都少。可是,摔跤呢?怎么想不起来?人人都是关云长, 过五关斩六将,怎么回忆都新鲜。走麦城嘛,不提也罢。
不过想得起来一回:小伙子时节,莫名其妙地有种冲动,就跟化理两个,骑了自行车,去阿克塞老县城下面那条石子公路上去跑。那条路一直通到西边的大小鄂博图。小鄂博图冬天啥也没有,只有戈壁滩。但我们以为什么都有,就踏着轮子向西狂奔一小时。哈哈大笑。指点戈壁荒原。激扬半天学生腔。修辞手法用了好几个。粪土当年万户侯。粪土当年文坛大佬。唯我独尊。我比戈壁滩大很多倍,原因是日落西山加大加长我的影子了。然后,向东一路狂奔,莫名兴奋。化理说慢点儿,会摔跤。我说再快点儿也没事,没有我不能骑出来的速度,没有我攀不上的山峰。一个大坡,下去,冲上一个大坡。两头高,中间是个曲线弯下去。自行车一下一上,骑两个人,风一样悠扬。青春的悠扬。我们是小伙子。第二个大坡,化理说,慢一点儿。我说,还不够快。立刻,车头摇摆,头轻屁股重。我渐渐感觉没有了感觉。根本不知道何时,车子飞出去了,扔下我们不管了。我们向两边各自翻滚。Bia成了两团土蛋蛋。自古轻狂没好事。我那一次知道了。
还有一次也想起来了。我家邻居是哈萨克人。几个孩子名字仿汉族:备战,北京,上海。有趣。我就老拿这个戏谑那几个比我个头矮一点儿的男女孩子。他们哭笑不得,又拿我没办法。就像我们班上个头大的大彪和马勺子捉弄我一样。人家比我高七八公分,捉弄我理所当然。比如突然揭开我的帽子,展示我的“尿壶盖盖”小平头,让我在全班丢人一回。哈萨克人家的中年女人汉话说得不好。就不说。就显得神秘,可怕。她从来对我戏谑她孩子不言语,只望一望。有一天,我家那只在全大院里战无不胜的红羽黑尾大公鸡回家来,浑身血肉糊糊的。我大惊。才抬头,就看见另一只公鸡追赶过来。我的公鸡像老鼠一样,缩着脖子,低着脑袋,夹着尾巴,碎步踉跄,拼命逃窜。哇,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受了奇耻大辱。冲过去就把那只大公鸡踢翻了。这时,那个哈萨克中年女人站在七八步外,冷冷盯我一眼——那是她家的公鸡。才搬来半年,他们的公鸡就成了这个院子里的翻身王!她走了。我气不忿,我家公鸡从此再也不敢站在院子中央了啊。时不时地,偷偷地,我用石子儿给那家的公鸡一家伙。有一回,在大院后面,一个倒垃圾的大坡上,我刚举起一块石头,准备对那只站在一群母鸡中间兴奋地叽叽咕咕帮忙找好吃东西的大公鸡开火,只听,后面嗷地一声大叫,惊回头——哈萨克女人穿裙子,站在高坡上,衣袂飘飘,对我呵斥一声。不知怎地,惊恐,亏欠,羞愧,丢脸,害怕,各种感觉同时涌上身来。我拔腿就逃。又不知怎地,就从那个垃圾坡上,咕噜噜咕噜噜接二连三翻跟头,滚到了坡底。这辈子没有那样翻过跟头吧,你?所以跟你算白说。看官。那个感觉太怪了。我是自觉自愿就那么翻,还是有个有力量的家伙推着我翻?知不道。这一跤摔的,混沌极了。疼,小意思。狼狈,大意思。狼狈极了。往上望,那个哈萨克女人何时不见了?她怎么不笑话我?她怎么不乘胜追击?至今是个谜。
可怪,居然想起来摔过的两跤。要是今天不摔这一跤呢?也许我会永远失去这些记忆吧?谁知道呢?
开门,抬头,办公室墙上,阳光正好。那么温暖。你现在可是一个教育机构任命的工作室主持人啊。再想我摔过的两跤,我怎么变成一个师者的呢?殊不可解。
我还照了相,为那金黄的阳光。可现在看照片,我的天,眼镜子摔破啦。我的德国蔡司眼镜,有一块玻璃,从中间裂了一道口子,比黄河更显眼,可我当时居然不知道。
去配眼镜。我走路走得稳稳当当。没有左顾右盼。没有看树。
很久有没有摔跤的感觉了。想想看,脚掌平平展展抓在平平的地面上,就这样好好走路,就是一种幸运啊。但是,不摔跤,是不是就是一种麻木呢?我不明白。
感觉良好的时候
我想起了摔跤的故事
摔跤的时候
我想起了走路稳当的欢愉
今天早晨摔了一跤
我恢复了一些有趣记忆
就像摔破一个密封的罐子
里边跌出一张藏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