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陈丹燕,著名的上海女作家。
据说她真正意义上的旅行,是从33岁开始的。
而当她还是一位少女时,就因为热爱阅读欧洲文学,欧洲成了她的精神故乡。后来,就有了她漫长的欧洲文学之旅。
30年来,她坚持边走边写,她的旅行文字既有柔和隽永的温暖温度,又有一个职业作家对历史与现实、时间永恒等问题的冷静思虑与考量。
除了著名的《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上海三部曲”,这些年,她的代表作又有了《咖啡苦不苦》《我的旅行哲学》《捕梦之乡》《驰想日》《北地、再去北地》“陈丹燕旅行汇”系列。
她是当代都市文化的代言人。她也是中国作家中第一个走出国门的背包客,1990年至今,旅行的地域很广。她边走边写,这些文字是一位痴迷行走的作家呈现给读者的真正的旅行文学。
1990年,最早跨出国门,是去日本。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就这样欣喜地扑向了世界怀抱,成了一名“世界公民”。
1992年,去俄罗斯。刚结束了漫长欧洲之旅的她,取消了从华沙回国的机票,改坐火车前往莫斯科,同先生陈保平一起深入刚解体的苏联。这也是陈丹燕和先生唯一一起的一次长途旅行。
2007年至2013年,她带着厚厚三卷本的《尤利西斯》四次前往爱尔兰。
2014年,因为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小说《哈扎尔辞典》,塞尔维亚成为了陈丹燕的彼岸之地,她一次次地前往。终于有一天,如愿在帕维奇生前家中的床上躺了躺,看着他的书,竟然睡着了。
2016年11月,塞尔维亚国家旅游局宣布,任命作家陈丹燕为塞尔维亚旅游形象大使。
这两年来,她又转型拍电影,电影的题材仍然跟异域、旅行相关,因为热爱帕维奇的小说和他的家乡塞尔维亚,她一次次地远赴塞尔维亚和土耳其等地,拍了有关寻觅《哈扎尔词典》遗迹的纪录电影。
“在旅途中,我不喜欢墨守成规,也不需要安全感。”难以想象,一个看似柔弱斯文,还有点小资的上海女子,会说出这番话。
也是她,以自己的“在路上”的实践,一点点将中国人的“旅游”这个词,推向更复杂的“旅行“这个词。
从《咖啡苦不苦》《今晚去哪里》时期的小资调调,到如今的《捕梦之乡》《北地,再去北地》,随着岁月与人生的历练,她的旅行文字,愈来愈炉火纯青,也显得更具力量,她笔下的世界,也更加宽阔。
一个人在路上,也会成长。她生于1958年,今年正好60岁,但是她还在成长,因为她依然有一颗在路上的热情的心,还是一枚“老文艺女青年“。
旅行的意义,跟“旅游”是完全不同的。如何的不同,就让一直在路上的陈丹燕来告诉你吧。
10月13日(周六)晚7点,文化咖 X 钱报读书会特邀上海著名作家陈丹燕在杭州南山书屋,带着她的《捕梦之乡》《去北地,再去北地》等旅行文学系列书,和她的好朋友翻译家文敏一起,邀您一同分享她在旅途中的点点滴滴。
杭州虽刚入秋,但感受陈丹燕的四季旅程,永远正是时候。
读一点
1993年10月29日 皇村
这是个雪中宁静寒冷的小城,我们只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叫普希金城的小城,那里有叶卡捷琳娜大帝的行宫。在雪中等了太长时间车子,以至于到达行宫的时候,我已经冻僵了,一头撞进行宫下面的小咖啡馆里取暖。在用咖啡杯子焐着手的时候,我望到窗外有一片漂亮的树林子,枝条纤细而清晰地在空中交错,在枝条的缝隙里,远处有一个白色的朴素的东正教小教堂,看上去熟悉得像一幅画,它用铸黑铁的矮栅栏围着,真像熟悉的什么地方。那种类似乡愁的气氛,被小咖啡馆涂了白漆的窗子像镜框一样地框住。
暖过来以后,我们向咖啡店的老板娘打听在这小城里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除了行宫之外。老板娘说还有普希金从前读书的地方,普希金在这里住过,离他读书的地方不远,就是他借住的地方,还有一些森林,与教堂隔着一个小湖。
于是我们就去了宫殿,宫殿是千篇一律的,在叶卡捷琳娜的青铜像前,我发现她长着一些胡子,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茜茜公主的类型,她又胖又严厉的样子,让我赶忙从那间华丽的大厅里溜了出去。
等离开宫殿的时候,天突然放晴,露出了蔚蓝的颜色,四周的一切突然变得十分寒冷刺鼻而甜蜜。我把头紧紧地用俄国的花头巾裹紧,还是冻得眼泪横飞,我看到宫殿外面的小湖冻成了透明的微青,中间还有一个空着的喷泉。突然出现的阳光,是绯红色的。
我们打听到了普希金上学的地方,那其实只和行宫隔了一条路,是栋淡黄色的大房子,门上吊着一盏老式的街灯,那又是熟悉的啊,长长的铸铁环绕的街灯,又好像是在哪里看见过的。它在我的记忆很深的地方一闪,但记忆已经被每天所见到的新事物层层地堆积掩埋,使我分不清也解不开了。在那时候,写意识流小说一定是最好的状态,记忆、现实、感觉和幻想浑然没有界线,全都在缓慢而不停地流动融合着。
没有开灯的昏暗的门厅里,关着门窗并没有人,楼梯的窗子那儿由于室内的温暖,在玻璃上留着一层水汽,不知是谁用手指在那上面写了些字,花儿似的花体字。我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情形,然后我想起来,是一本有钢笔插图的《奥涅金》,普希金笔下那个纯洁的少女塔吉亚娜,她在睡前由于思念她爱的奥涅金,而在一扇一模一样的窗前,用手指在玻璃上写字。我看到玻璃上映照出了户外橘色的冬日阳光,那种美,由于严寒而显得悲 伤。
从楼梯上下来一个工作人员,她长着普希金形容过的那种小而圆的淳朴的鼻尖。她说这里已经闭馆了,我们不能上去参观普希金在这里读书时的房子。
我们赖在门厅里不走,我觉得我都能认出普希金上学时用的桌子,如果让我打开他的抽屉,我都能找到他写的诗的草稿,那草稿旁边画着一些人的侧面像,还有教堂的小尖顶,还有一朵玫瑰花。从小到大,我抄过多少首普希金的诗?那抄诗的本子如今我还保留着,只是那上面的圆珠笔迹,已经在纸上洇出油渍来了。普希金说:“哦,失眠人的太阳,忧愁的星。”普希金说:“大海,自由的元素。”那就是普希金在皇村中学写的诗。
但我们没能看到他的桌子,普希金的墨水瓶里一定插着一支鹅毛笔。我们走出来,可不知为什么,那淡黄色房子里幽暗奇异的气氛却吸引着我们,使我们不能离去。在房子外面站了一会儿,我们互相照了一些相。明亮而寒冷的阳光照在陈保平的脸上,我从照相机的镜头里,望着他熟悉的脸在那阳光里,我感觉到某一种变化,一种覆盖着许许多多细碎往事的稔熟。在我的少女时代,没有任何男朋友的时候,读着普希金的《石像》,幻想自己将会遇到怎样的爱情,我这时重新记起来,那是种很清淡、很惆怅也很放任的心情。那时我想象的爱情和爱人,不是后来我经历的,但是在认识了陈保平之后,那些幻想一放手,它们就都不见了,生活汹涌而温柔地填满了所有的空间,我来不及去想。
奇怪的是,在看着陈保平的时候,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过去的花骨朵,在我的心里一朵一朵地张开。我说:“来,让我亲你一下。”
陈保平走过来。然后我说:“来,你再亲我一下。”他的嘴唇冻得冰冷。他说:“这地方真灵。真俄罗斯。”
绕过淡黄色的大房子,原来这里是个小花园,花园的椅子上洒满了在橘红色的阳光中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雪花。花园的旁边,是一个桦树后面又小又静的淡黄色的小教堂,它的小小的金顶,像利刃一样在天光中闪烁。它是那样熟悉,我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它。然后我想起来,少年时代读到过的一本普希金选集,是从收破纸的老头手里用牙膏皮偶尔换来的,那是个精装本,有一些普希金自己画的插图,有小说和诗歌,一些非常浪漫的诚实的短诗,是在普希金读皇村中学的时候写的。那时候中国留下来的唯一不同的声音,就是俄罗斯文学,那时不知道有多少人热爱着这个热爱“自由的”普希金。
学俄语的大哥,告诉过连中国字都不识一个的我,俄语里面,“普希金”是怎样发音的,它需要把舌头卷起来。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我家客厅里有普希金的白色石膏像。它和街心花园里面的铜像是一样的。小时候的我,总是仰望着它惊奇地想:他的鼻子真尖啊。然后读他的诗,抄他的诗,我总是想,不知道我会不会遇到这样一个纯粹的完美的人。
指着小教堂,我叫起来:“这是普希金书里有过的教堂,我认识它,这地方一定就是皇村中学。”
所有的疑问和感觉突然连成了一片:行宫被我国的翻译家译成了皇村。
这就是普希金一生中最美好的地方:皇村。
在小花园中央,我们看到了一尊年轻普希金的铜像,底座上写着:“普希金当年常在这里沉思,写诗,为同学朗读他的诗歌。”这是个优美的、被树林环抱着的地方,一端是淡黄色的小教堂,椅子漆成了白色。这里像普希金上个世纪描写过的一样,有着“玫瑰色的冬季薄暮”。
怎么会总是这样,多少年前深深喜爱,但是从来不曾梦想过可以走进去的地方,会在一个绝不经意的时候,一步越过幻想与现实的界线,就看到了,就触摸到了。我们重新返回去,再看皇村中学,看行宫那结冰的小湖和蓝色的宫殿,看小教堂,看花园,看不远处一个小平房,那里正在大修,被翻开的冻土边上,有块牌子上写着:“在这里普希金和他的同学们读书,听音乐,举行晚会。”
我说:“陈保平,原来就是这里啊。”
积雪在我的脚下吱吱响着,也像普希金当年在诗里描写过的一样。普希金,普希金,普希金像是我们童年和少年时代亲切的偶像。我想起来在大学的文史楼的走廊里,非常寒冷的冬季,快要考试了,要考俄苏文学。我和我的同学在走廊里准备考试,那天停了电,因此我们看到了冬夜明亮的月光,那么明亮的犹如夏季的月光,将窗子的影子扩大了好几倍投在地上,那是一个一个黑黑的、巨大的“井”字。我们坐在黑暗里讨论少女达吉亚娜形象的意义。达吉亚娜的小名叫达尼亚,还有一种译法,便是丹娘。达吉亚娜的身上,倾注着普希金对俄罗斯人民的爱。这是俄罗斯文学中第一个用普通姓名来命名女主角,而不用带法国味的名字。是普希金,他第一个教会我热爱自然,因为他那么爱俄罗斯的小溪和树林。在书里,他写道:
达吉亚娜(有一颗俄罗斯人的灵魂,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独独喜欢俄罗斯的冬天
和它那清淡素雅的景色,
严寒时映着阳光的浓霜、
雪橇,还有晚霞的火焰;
雪野上那玫瑰色的闪光,
主显节前后傍晚的幽暗。
在发黄的书页上读普希金诗的时候,这地方成了我们多少人的梦中家园。
末班车回彼得堡的时间要到了,我们拼命在皇村里走着看着。我们看到了普希金写到过的玫瑰色的黄昏时的树林和雪野,看到了他写诗的湖边,那湖上结着青青的冰,陈保平从堤岸上飞跑下去,摸了摸那结冰的湖水。在林中小道上我们拾到了树下的橡果,这也是普希金在小说里写到过的。
雪后的黄昏宁静而清新,天空明亮得像镜子。真说不出来这里有多么温柔,隔着树林,行宫那金色的塔顶像燃烧的火苗一样闪光。隔着小湖,对岸的东正教堂传来了晚祷的钟声。这里如像有一个灵魂在静静地思考和呼吸,一个完美的普希金不死的灵魂。
他使得它如此优美,或者是它使得他如此优美。
末班公共汽车喘息着临近了,它空无一人地在行宫那边转了一个弯,路过皇村中学、小教堂、街心花园和平顶的小房子,向我们逼近,这是一辆红色的老式的汽车,像水中小舟一样在路上摇晃而来。越过苍茫的树林,最后一刻我想,那一片是普希金曾温情描写过的桦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