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官署烛冷,荐书凝霜重
曹魏景元元年的深秋,洛阳城飘起了今年的初雪。山涛坐在吏部郎官署的窗前,看着砚台里的墨汁渐渐凝结,笔尖上的冻墨在素笺上洇出不规则的圆斑。案头堆着司马氏新下的考课令,竹简边缘的朱砂批注像凝固的血。
“大人,该用晚膳了。” 家仆山禄捧着青瓷碗,碗里的粟米粥腾起的热气,在窗纸上的冰花前显得格外微弱。
山涛摆摆手,目光落在案角的玉佩上 —— 嵇康亲手雕琢的那块青玉,此刻正被烛光照得泛着冷光。自阮咸追婢风波后,司马昭对竹林名士的忌惮日盛,前日朝会时,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 “嵇康之流,如孤松之立,虽美却碍道”。
“去把去年的黍米酒温上。” 山涛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再备笔墨,我要写封信给叔夜。”
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山涛握着狼毫,笔尖悬在素笺上方,迟迟未落。他想起三个月前,钟会在司马昭书房提及嵇康时,指尖划过《广陵散》曲谱的阴鸷眼神;想起向秀托人带来的口信,说嵇康近日常对着锻铁炉发呆,火星溅在白衣上烧出小洞也不自知。
“叔夜,” 山涛对着虚空低语,“这吏部郎的位子,看似光鲜,实则如坐针毡。你以为我不知你恨我附逆?可你可知,前日贾充已在司马昭耳边进言,要将你列入‘惑乱风俗’的黑名单?”
笔尖终于落下,墨迹在冻硬的纸上显得格外滞涩:
叔夜如晤:
自别以来,春秋代序。某叨忝吏部,虽欲守正,终困于俗务。近闻司马昭有征辟之意,某不自量力,欲以微身为桥,助君登庙堂之高,避江湖之远……
写到 “征辟” 二字,山涛忽然想起正始年间,嵇康在洛水之畔对他说 “宁作沉泥玉,不为媚渚兰” 的场景。那时的嵇康,眼中有星河璀璨,哪像如今,司马昭的阴影已将那片星光染得斑驳。
“大人,” 山禄突然推门而入,声音带着惊惶,“司隶校尉府的人来了,说有紧急公务……”
山涛猛地将信稿塞进袖中,指尖在玉佩上掐出红痕。钟会的朱漆官靴已跨过门槛,腰间玉具剑的穗子上还沾着雪粒:“山吏部连夜办公?可是在写什么要紧书信?”
“不过是给友人的家常信。” 山涛将素笺拢入袖中,砚台里的墨汁已结成薄冰,“钟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钟会扫过案头的考课令,忽然笑道:“听闻山吏部与嵇康往来频繁,某特来提醒 —— 如今圣上正推行‘以孝治天下’,若有人非议朝政,恐怕连举荐之人也要受牵连。” 他的目光落在山涛腰间的玉佩上,“比如这块玉,听说出自嵇康之手?”
雪越下越大,官署的铜灯在风中摇曳。山涛看着钟会离去时衣摆扬起的雪沫,忽然想起嵇康锻铁时溅起的火星 —— 同样的光亮,一个温暖,一个冰冷。他摸出被揉皱的信稿,在 “助君登庙堂” 几字上画了重重的圈,最终改成:
巨源将去,念及旧友飘零,望君暂居此位,免堕奸人彀中。
二、竹林惊变,锻铁火星溅
山阳竹林的锻铁声在雪后显得格外清脆。嵇康赤着上身,铁钳夹着烧红的剑胚,火星落在雪地上瞬间熄灭。十岁的嵇绍蹲在旁边,用竹筒接竹叶上的融雪,忽然指着竹林深处:“父亲,有马车来了!”
来者是山涛的家仆,捧着鎏金漆盒,盒底压着吏部的公文。嵇康的铁钳 “当啷” 落地,在雪地上烫出焦黑的印记 —— 盒中正是山涛的举荐信,还有一方吏部郎的青铜官印。
“荒唐!” 嵇康的声音惊飞竹枝上的积雪,“他山巨源自己陷在泥潭里,还要拖我下去?” 他抓起官印掷进溪涧,溅起的冰水混着火星,在雪面上烧出斑驳的痕。
向秀捡起被雪水浸透的信稿,字迹被晕染得模糊:“叔夜,巨源的字里行间,全是担忧。他说司马昭已将你列入‘清议惑众’之罪……”
“清议惑众?” 嵇康从向秀手中夺过信稿,火盆里的炭块恰好迸出火星,将 “避江湖之远” 几字烧出焦洞,“他以为穿上官服就能护人周全?当年何晏、夏侯玄,哪个不是身居高位?”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冰碴,“山巨源啊山巨源,你入仕时说‘通其变以存其善’,如今却要我弃剑从笔,去写那些官样文章?”
锻铁炉的火光照亮嵇康的侧脸,他忽然抓起案头的《庄子》,翻到 “泽雉十步一啄” 篇:“向子期,你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在竹林论道,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如今巨源却要我去争这个‘吏部郎’的虚名,岂不是南辕北辙?”
向秀望着溪涧中沉浮的官印,想起上个月在洛阳见到的山涛 —— 官服笔挺,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说话时总习惯性地瞥向门外,像被绳索缚住的鸿雁。“或许,” 他低声道,“巨源只是想为你留一条退路。”
“退路?” 嵇康抄起铁钳,将剑胚重重砸在铁砧上,火星溅在向秀的衣袖上,“我的退路,便是这锻铁炉、这七弦琴、这竹林里的每一片竹叶!” 他忽然停手,望向雪雾弥漫的竹林深处,“去告诉巨源,他若再提举荐之事,我嵇康便当着洛阳百姓的面,将他送我的玉佩扔进洛河!”
雪不知何时停了。嵇绍蹲在溪边,看父亲的官印在冰面下泛着幽光。他捡起一块鹅卵石砸向冰层,“咔嚓” 声中,青铜印上的云纹裂成两半,恰似父亲与山伯伯之间,那道越来越深的裂痕。
三、绝交书成,墨泪染素笺
洛阳城的流言比融雪化得更快。当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传到吏部官署时,山涛正在核对孝廉名单,笔尖在 “嵇康” 二字上悬了三日,终究未敢落下。
“大人,外面有人卖《绝交书》!” 山禄捧着墨迹未干的抄本,纸页间还带着松烟墨的香气。
山涛接过一看,开篇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 的字迹力透纸背,仿佛能看见嵇康挥毫时的决绝。读到 “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 时,他忽然想起在竹林借宿的清晨,嵇康总爱赖床,非要等他煮好山药粥才肯起身,如今却成了 “七不堪” 中首条罪状。
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
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而发,此甚不可二也
墨迹在 “薄周孔” 处格外浓重,山涛知道,这是嵇康在向司马氏公然宣战。去年司马昭受封晋公,满朝文武山呼万岁,唯有嵇康在山阳写下《难自然好学论》,说 “人性以从欲为欢”,此刻看来,竟是伏笔。
“大人,这……” 山禄看着他逐渐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
山涛将抄本按在冰凉的砖地上,忽然笑了,笑声惊飞梁上燕:“好个嵇叔夜,连绝交信都要写成檄文!” 他摸着纸上 “巨源必欲迫之,令转于沟壑中耳” 的句子,仿佛看见嵇康写至此处时,笔尖在纸上游走如剑,“你以为我想迫你?我只是怕,下一次钟会带着校尉刀来的时候,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官署外忽然传来喧哗。贾充的亲卫抬着司马昭的赏赐闯入,黄绫包裹的酒坛上印着 “西域葡萄酒”,正是嵇康当年在酒肆赞过的滋味。山涛盯着酒坛上的鎏金纹路,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们在竹林埋酒,嵇康非要在陶坛上刻 “与巨源共饮”,如今字迹早已被岁月侵蚀,只剩模糊的刀痕。
“山吏部,” 贾充的亲卫队长皮笑肉不笑,“大将军说,山吏部举荐贤能,劳苦功高,这酒,当与嵇先生共饮。”
酒坛落地的声音格外清脆。山涛望着满地的紫红酒液,忽然想起嵇康白衣染血的模样 —— 如果这封信是血书,此刻该是这般触目惊心吧?他蹲下身,用指尖蘸着酒在砖地上写 “对不起”,却被贾充的靴跟碾得模糊。
四、金銮震怒,孤松碍云生
司马昭读到《绝交书》时,正在看新得的《孙子兵法》抄本。烛火映着 “刚肠疾恶,轻肆直言” 八字,他忽然将竹简摔在案上,玉镇纸磕在 “不营世务” 处,裂出细纹。
“好个嵇康,” 他盯着墙上的《竹林七贤图》,嵇康锻铁的身影被画师刻意画得高大,“比当年的祢衡还要狂。”
钟会适时跪下,手中捧着司隶校尉府的密报:“大将军,嵇康在信中‘非汤武而薄周孔’,此乃公然蔑视圣上!当年何晏、夏侯玄之祸,正始于清议惑众……”
“够了。” 司马昭抬手止住他,目光落在 “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处,忽然笑了,“钟大人,你说嵇康是真的想做个隐士,还是在借隐士之名,聚天下非议?”
殿外的更鼓敲过三更。司马昭起身望着窗外的雪松,积雪压弯枝头,却终未折断。他想起山涛的密保,说嵇康近日在教山中猎户锻刀,刀刃上都刻着 “自然” 二字 —— 这哪里是隐士,分明是在磨刺向朝廷的剑。
“传旨,” 他忽然开口,“着山涛为嵇康送行。”
“送行?” 钟会一愣,“大将军是说……”
“嵇康既然不愿为官,” 司马昭的指尖划过 “绝交书” 上的墨痕,“就让他的‘志愿’永远停在竹林吧。”
消息传到山阳时,嵇康正在教阮咸的儿子识鲜卑文字。雪光映得素笺发亮,他忽然听见溪水结冰的脆响,抬头见山涛的牛车停在竹林外,车辕上挂着的,正是当年他送的青玉佩。
“叔夜,我……” 山涛下车时被冰滑倒,官靴沾满泥雪,手中的锦盒却抱得紧紧。
嵇康看着他膝头的污渍,忽然想起他们曾在雪地里打雪仗,山涛总爱用冻硬的雪团偷袭他后颈。此刻那双递来锦盒的手,却戴着吏部郎的白玉扳指,指节上还留着批阅公文的墨渍。
“里面是……”
“你当年送我的玉佩。” 山涛的声音像被雪水浸过,“还有司马昭的密旨 —— 他说,若你肯收下官印,既往不咎。”
嵇康接过锦盒,青玉佩在雪光中泛着冷光。他忽然扯断丝绳,将玉佩扔进溪涧:“巨源,你可知,当年我刻这块玉时,想的是‘竹可折而不可毁其节’?” 他转身走向锻铁炉,赤足踩在积雪上,“明日我便去洛阳,将这绝交书贴在司马昭的相府门口,让天下人看看,你们的‘以孝治天下’,究竟容不容得下一声真话!”
山涛望着他的背影,白衣与雪色几乎相融,唯有锻铁炉的火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圈灼热的红。他忽然明白,有些路从一开始就没有交集,就像锻铁的火星与天上的星辰,一个炽热短命,一个冷寂永恒,却同样照亮过这片混沌的乱世。
洛阳的初雪融化时,嵇康的绝交书已传遍天下。太学生们将其刻在石碑上,立在朱雀门前;酒肆胡姬用胡语吟诵 “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就连司马昭的幼子司马攸,也偷偷在书房挂上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的条幅。
而在吏部官署,山涛对着空荡的案头,终于敢落下那支悬了三日的笔。他在嵇康的考课簿上写下 “才高而性傲,难为官用”,墨点落在 “傲” 字上,晕开的痕迹像滴泪。窗外,钟会的朱漆马车正碾过残雪,车辕上的铜铃响得刺耳,如同司马昭最后那句 “孤松碍道,当伐之”,在他耳边,在竹林里,在所有坚守本心的士人心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