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蝇来访

C 睡醒之后,发现头痛得厉害。想到昨天夜里最后一次看手表时间是是凌晨三点十分,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才勉强入睡,现在再看看手表五点十五分。明明记得中间醒来一次,嘴里念叨着一句话,还去卫生间撒了一大泡十足的尿,无奈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奇怪,怎么就是想不起那句话说的是什么,绞尽脑汁,连一个字儿都没印象。越想头越痛,头盖骨喀嚓喀嚓地响,感觉跟冰要爆裂了一样。再继续睡会儿吧,尝试着闭上眼睛,只眯了一小会儿,尿意又一阵阵地袭来。想再去一趟卫生间,推开门一看,一只偌大的苍蝇正端坐在马桶盖儿上,个头儿足有沙发上的靠枕那么大。

“你好啊,C先生。”洞蝇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洞蝇,人如其名,看我脚上一排排的洞你就知道了。”

C吓得差点小便失禁。

“有点不太适应?对吗?你先解决尿液问题,我到卧室等你。”说完,洞蝇为C带上了卫生间的门,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行走的痕迹。

C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吓得够呛。

“为了交流的方便,你以后叫我洞蝇就好,洞蝇兄也合我意。虽然我已经过漫长的炼狱般的进化过程,早就超越了苍蝇这个物种,但是哪能得意忘形,忘了自己的本分,所以名字还保留了蝇这个字。也算是一种提醒吧。”

C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头,疼痛减轻了许多。但还是感觉有点晕乎乎的。

“怎么,C先生难道还以为自己在梦里不成?放心吧,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你只需要把自己想象成我的模样不就行了嘛!”

“你的口齿还挺伶俐。”C终于开口道。

“那倒是,只要留心观察,就没什么难的。”洞蝇把脚从肉呼呼的身体下面伸出来。脚上一排排的洞展露无遗。 

C 环顾四周,赶紧从枕头下扯下一块枕巾,递到洞蝇跟前,“对不起啊,实在对不住洞蝇兄,麻烦您能不能用这个稍微遮一下你的脚,我向来不能直视过于密集分布的东西超过三分钟。”

“你小子该不会有密集恐怖症吧。”洞蝇接过枕巾说。

“不简单嘛洞蝇兄,连这种词汇你都知道。”

“不难不难,全依仗喜欢观察的喜好。所以对我的交流能力还算放心?”

“放心,放心。”

“为了交流的方便,我长在前面的两条脚恐怕要放在外面了,能否接受?”

“勉强接受。”

C仔细打量了一下裹上枕巾的洞蝇,有点像武大郎,样子还挺可爱。不觉松了一口气。

“多少清醒些了吧,我想你现在一定是满脑子的疑惑吧?实不相瞒,我也是临时接到的任务——今晚务必拜访其中的一员。略显仓促,没能提前通知。怕是给你带来很大的惊扰吧,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既然是拜访其中一员,那我就不是唯一对吧?可你为什么偏偏要拜访的是我而不是别人呢?”

“之所以选中你,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选中?c在心里默默琢磨这个词,总觉得此中有蹊跷,不过被一只苍蝇选中恐怕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吧。

“那么洞蝇兄深夜莅临寒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c继续问道。

“当然,不过再重申一次,我是洞蝇,只是名字有一个蝇字而已,作为我,早已超越了你们平日司空见惯的那路货色。这一点,马上你就会见识到的。”洞蝇搓了搓脚,看起来有点生气。房间有点热,它又往外伸出了两只脚。c只能用手捂住双眼。见c这般胆小如鼠的样子,洞蝇只得重新把脚收回,“要我说,你也不用这样轻视我脚上的洞吧。我得以成为洞蝇,超越我原本的属性,说到底还有C先生的功劳呢?”

“我的功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C瞪大了眼睛。一脸迷惑。

“当然了,要说洞蝇其实也是感应蝇呢,我们是受召唤的族类,可别小看了我脚上的这些洞,它们其实都是感应器,专门捕捉黑暗的力量。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可懂得?我脚上这些洞的工作原理就类似于他说的潜意识。”

“那弗洛伊德的发现潜意识一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C先生这个问题已经超出我乐意回答的范围。另外,我希望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尽量减少心理活动量,否则会扰乱我的思路。明白吗?”说着它啪的一声把脚放到c面前的桌子上,吓得c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见此状洞蝇一阵狂笑。在苍蝇面前如此狼狈,C有点不甘心。

“真是傻瓜,我脚上的洞就是你的潜意识储存器,知道我的脚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洞吗?”

C从地上爬起来,摇了摇头。

“那是你的潜意识比较发达的缘故,这也是我向我那些同类炫耀的资本,要说我应该感谢你才对,由于你的功劳让我在同类面前出尽风头。刚刚对你有些无礼,请不要介意。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请求你的配合,实不相瞒,我打算让你协助我做一件大事。我已经暗中观察你很久,再借助我的感应器,对你多少有些了解。你是一个幻想发达的超级人物,而在实在界,你却无法发挥力量。看到你尝尽苦头我真的不忍心,我既然选中了你,就必须帮助你扭转局势。”洞蝇说得满头大汗,C听完洞蝇的肺腑之言,也不免有些感伤又感动。

“谢谢洞蝇兄对我在人世间的遭遇给予的怜悯和同情。”c抑制住激动的情绪说道,“不知道,我要怎么配合你的计划?”

“由于这件事情比较重大,天马上就要亮了,过几天我一定会带着详密的计划来拜访你。”话音刚落,只听见嗡的一声,洞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刚进办公室,C就看见一大堆材料等着他来处理,这几天学校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教学评估的事情。最近几年学校的财政频繁出现赤字。资金周转不开,教师和后勤工作人员的工资也未能及时发放。如果评估能够顺利,就有望从教育部获得一笔资金。于是大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全校上下无不以此为重。C的工作量本来就比较繁重,现在简直要战死前线了。

C已步入中年,十年前他刚取得文学博士就进入高校任教,至今从事教学也刚好有十个年头。无论如何在当今这个经济大爆炸时代,选择做学术是非常考验人的意志力的!还好C从小就立志要走这条路,期间也碰到过其他的职业选择,记者啊,销售啊,行政专员啊……都没能让他动摇。婚姻问题也是一拖再拖,属于不适合结婚的那一类。要说和女人睡觉,那也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他总觉得自己性功能已经被身体的其他功能瓜分殆尽啦。

那天之后关于洞蝇的事情,C不敢和任何人提起,一方面他不能确定洞蝇之事到底是梦是真,另一方面他很害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一天下午,C闲来无事,又想到了洞蝇的事情,便借助网络搜索洞蝇,结果显示地球上并没有这一物种,或许洞蝇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呀!于是C又用网络搜遍了所有和洞相关的东西。并且认真做了笔记:带有“洞”字的如下:洞螈,一种两栖动物,身体呈灰色,粉红染色。黑洞,宇宙空间内存在的一种超高密度的天体,由于类似热力学上完全不反射光线的黑体,故名为黑洞,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患者霍金对此有过研究。洞头,洞庭湖,洞口属于景区或地名。还有几部关于洞的电影,几个带有“洞”字的游戏软件。词典上,洞表示洞穴,窟窿的义项有词语山洞,老鼠洞,衣服破了个洞…洞表示透彻,清楚的义项有词语洞察,洞若观火……三伏天里流行的一种凉鞋叫洞洞鞋,还有女孩因洞洞鞋被电梯咬掉大拇指的血腥报道…还有其他的关于洞的信息,不过看起来对解决问题起不到帮助,所以就不再罗列了。”

用餐时,C找到了问题的突破口。作为一个文学专业人士,他早就应该想到卡夫卡的那篇小说《地洞》 。C一向擅长从文学的角度来认识世界,找寻真理,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于是C又耐住性子重新读了一遍这篇小说,小说写了一个动物,它对外界充满了恐惧,想尽各种办法来加强防御。有些好事儿的评论家认为这个动物就是卡夫卡自己。C忽然想到他曾在卡夫卡的日记里面读过这样一句话,大致意思是说他写作的动机就是表现自己谜一般的心境。由于翻译问题,关键字眼“谜”可能需要进一步确认,暂且不管。总之,把这个每天惶恐不安,不停地在挖洞的动物当做卡夫卡对自身的隐喻并不牵强。C觉得一阵欣喜。为了进一步分析,他打算把这些东西记到日记本上。这是他的一个少为人知的习惯。

“那么卡夫卡的《地洞》对于我的遭遇——原本平静的生活有一天突然被一只洞蝇扰乱有什么启示吗?以及对破解洞蝇口中的黑暗力量和潜意识是否有帮助?继续推理,如果《地洞》中的小动物是关于卡夫卡本人,洞蝇的感应洞又是关于我,那么我和卡夫卡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卡夫卡已离开人世多年,所以该问题无效。总之,始终触摸不到问题的本质嘛!又回到一个原始的困惑——究竟我要解决的是文学层面的问题还是现实层面的问题呢?评论家破译《地洞》的密码,就是将挖地洞这个动作这个实体和卡夫卡心灵的虚体联系起来,洞蝇是实是虚,有待进一步确认,而我并非百分之百的男孩儿,身上的每一种特性都比不上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那么纯粹”

写到这里,C的思维已经混乱不堪,他喝了点儿酒又抽了几支烟,继续写到:“本人文学教授,从事文学研究多年,荣誉嘛,大大小小的,也收获了不少。已进入不惑之年,却依然对人世间是否存在真理存在疑惑。没有长期的性伴侣,很多时候靠手淫草草解决,勃起的次数越来越少。前几日遭遇洞蝇,现在还不清楚是在梦境还是现实,悲哉悲哉!”

在最后一句,C写到“他们要做爱,不要战争——波拉尼奥《2666》 。”

C嗜酒的习惯也是被深夜无眠的气氛一点一点催发出来的,奇怪,每次写日记的时候总想来上两杯,像今天这样写着写着就情绪崩溃,如泥石流一般,挟裹而来,一倾而下的情况也时有出现。写到动情之处,就失声痛哭的场面倒还是还是头一回出现。日记写完后,C就倒在书桌上呼呼大睡了。不知不觉到了午夜,C被一泡尿憋醒,推开卫生间的门,又看到了洞蝇。依然是端坐在马桶盖儿上,看起来笑吟吟的。

“洞蝇兄,你好啊!状态看起来不错嘛!话说,你下次可以直接来我卧室嘛,这多少也显得正式一点嘛。”C显得很殷勤,主动打起了招呼。

“按照规定,这里才是入口呢,你先解决尿液问题,我到卧室等你。”还是那样去无踪。

C急急忙忙得撒完尿,他确信洞蝇驾到不是在梦里,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哇!上次出尽洋相,狼狈不堪。这次他打算先发制蝇,掌握发言权,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完全由洞蝇来操控局面。

“洞蝇兄,这次可是带着计划前来和我会面?”C边说边给洞蝇斟上一杯茶水。

“确实是有备而来,计划嘛,早在酝酿之中,不过这几日通过过滤你的潜意识,有一些事情需要来你这边确认一下。”

“过滤?”

“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吧,C先生。”

“对不起啊,专业习惯,抠字眼儿毛病比较严重。”c不好意思得说道,“我有个请求,不知道洞蝇兄能否还和上次一样用枕巾稍微遮一下洞脚上的洞。”

“事儿多,不过还是先解答你的疑问吧。”说着洞蝇递给c一把放大镜,把脚伸到c的眼前。“不要害怕,鼓起勇气自己看个究竟。”

C只能硬着头皮,只见每一个洞里面都有密密麻麻分布的复洞,复洞中又有复洞,复洞中还有复洞,永无止境!每一层复洞的直径都小于外围包裹它的大洞,洞壁有无数的蠕动的小触角,360度转着圈儿不停摆动,洞中充满黏液…真是精细无比的构造啊!

“很多东西都是同理的,现在理解过滤的涵义了?”

c瞠目结舌。

“每一个洞都要靠你们的潜意识来滋养,洞中复洞起到深层过滤的作用,因为你们的潜意识比较复杂,必须层层把关才放心呐!要说我们的工作也不简单呢。”洞蝇说完后叹了一口气。

“关于您的计划---”

“还挺性急的嘛,不过我得先从你这确认几件事情,你要保证必须如实相告,否则计划就泡汤啦!这也是我此次前来必须完成的任务,可懂?”

气氛变得有些紧张,C又起身沏了一杯茶拿了一包烟。

“能抽?”

“当然。给我也来一只。”洞蝇开始娓娓道来,“观察你很久,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没错吧,从过滤掉的残渣来看,你有一篇日记里面,有关于洞的字眼,前几天你在在查询洞的信息时,却有意或无意得忽略掉了,为什么呢?”

“看样子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洞蝇兄的监视之下喽。”C本来想和洞蝇讲窥探别人隐私是触犯法律的行为,但又觉得洞蝇未必会吃一套,只能继续配合它。“如你所知,我在笔记本上列举了一大堆关于洞的地名,动物,词语,小说…但是还是难以穷尽,出于做学术养成的严谨的习惯,我加了省略号,关于你说的那篇日记没有列入其中也属正常情况吧。或许那件事情在你看来很重要,而在我看来就是一篇普普通通的日记嘛!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有劳把日记拿过来,我想看看是不是真如你所说的不值一提。”洞蝇执意让C拿出日记。

“当然可以,不过让别人看我的日记还是头一回,而且那本日记保存的时间很长,纸张泛黄,字迹模糊,恐怕看起来有些…。”

“行啦!你不用啰嗦啦,快点找出来吧。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视力吗?”

“稍等,我这就去找来。”C打开书柜,很费劲地从一摞摞形形色色的日记本上选出了其中一本,拿出来一看已布满灰尘。“没骗你吧,好久之前的了。”C将本子递给了洞蝇。

“介意我读出声来吗?”洞蝇接过本子问道。

“请便喽!一篇日记而已。”C自我安慰道。

 

有过一段时间她的面庞频繁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大多时候只是骤然闪现。那是一张僵硬,浮肿甚至有些呆傻的脸。我敢说除了我能想起她,不会有其他人再想起她。能够想起她并非我所愿,我觉得应该是我身体里的某种需要。对于我而言,她是一个器皿,可以将我身上的支离破碎汇聚到一起。

认识她还不到一个月,她就允许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她的母亲是一个傻子,是他的父亲从另一个男人的手里交换过来的。我后来从别人那里得知她的父亲死于一场车祸,我想象不出这个事实如果由她亲口告诉我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她会抱着我失声痛哭还是依然面无表情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一个学校。那件事情过后,她就退学了,跟着一个叔叔去了南方。这些同样是从别人那里得知的。

由她讲述的身世苍白得不像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更难以把这些和她联系在一起。

她一边用棉签蘸着一瓶没有标签的浑浊的黑色药水,一边漫不经心地讲述。我当时并没有完全听清她的话,我被她腿部的伤疤吸引了。那明明是一个结了痂的伤疤却有鲜红的血水掺杂着黑色的脓液流出来,伤疤的位置在右腿膝盖右下方的位置,有一尺远的距离。我不敢靠近,但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即便我的脸几乎贴在了她的腿上,我也看不清伤口更深一层的构造,我判断不了她的伤势,我不知道她伤得如何。

“这伤疤在我腿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记不清了”见我这么好奇,她转移了话题。

“疼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许是已经习惯了。”

“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呢”

“没有那个必要吧,我是很清楚它的脾性的,你如果存心想让它愈合,它反而会发作,你如果把它当做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其他器官一样,它就会报以平静。最多每天擦擦药水。”

“不过,看你用的这个药水估计也没什么作用吧。”

“也没想过让它发挥什么作用,就是借助它来照看一下这个伤,不然总会忘记身上有这个东西。”

我愈发有些困惑了。

“说实话,我已经离不开腿上长的这个玩意儿了,我倒不希望它愈合,有了它,我总觉得我的人生不至于在其他地方出错。你是除了我之外第二个见过这个伤疤的人,我有意在你面前给它擦药就是希望让你当一个见证者,如果哪天它真的从我腿上消失,你就有义务帮我记起它,只要还有人记起,它就不算真的消失。”

我又仔细观察了那个伤疤,血和药水已经融合,凝固在一起了,像睡着了一样。伤疤这时处于静态,我稍微看清了它的外观,在伤口的中心有一个小洞,足以插进一个根手指,由它连接到腿的内部,血水和药水就是从这里涌进涌出。伤疤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也得益于这个小洞。洞的周围蠢蠢欲动,随时都有扩散的可能。

为了更加真实地把握它的存在,我认为仅仅依靠视觉是远远不够的,我把鼻子凑上去,奇怪的是连药水的气味儿都没有捕捉到。我如此煞费苦心,并非只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我太想弄清这个伤疤的秘密啦。我有些埋怨自己的好奇心,它让我第一次清楚地明白我的身体所具备的功能在复杂事物面前是如此有限,它只局限让我看到表象。这种局限所造成的结果就是这个洞永远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尽管它的主人已经赋予了我凭记忆把握它的特权——正如她所说,作为旁观者或者是见证者我是唯一一个,此后恐怕再无他人有幸能目睹这个寄生在别人腿上的洞。由于这种特殊性。我不可能将它与普通的伤疤等同看待,我想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不然记忆又从何谈起,记忆就像筛子,它只留下具备一定条件的保存。让我想不清楚的是她为何要选择我?是出于偶然?还是蓄谋已久?

她通过很长时间的观察,发现只有我具备记住这个洞的特质,于是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个洞自然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果然我的表现没有让她失望,也让她再次确认自己非常人的属性。她认为有了我,就等于有了保障。也许她真的相信即使有一天伤疤真的从她腿上消失,也不会再有其他的差错出现在她的身上……

时至今日,我们从未谋面,身边能带来她消息的人早已远去。有关她的一切,我的回忆总得来说处于持续状态,这或许也意味着永远不会再忘记,顺序总是先想起那个长在她腿上的不安的洞,然后再是她本人的面貌,不过后者已经渐渐变得模糊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确定她腿上的洞已经痊愈了。

可以递给我一杯水吗?洞蝇读得口干舌燥。“老实说,这不能算作是日记吧,里面虚构的成分明显占了很大一部分。”

“确实如此!”

“这么说来你也很爱搞创作喽。”

“有过一点尝试!”

“难道再没别的想说的吗?别忘了我们强调的问题,不能隐瞒事实来着。”

“我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记得刚开始写这篇日记时,内心受到一种强烈的鼓动,感觉整个人像被攫住一样。当时刚读完卡夫卡的小说,不管怎么写都摆脱不了他的幽灵,屡屡失败之后,就开始憎恨小说这种体裁,想要发明一种新的玩意儿——能让写作的人超越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并且最大限度地把自己容纳进去,而又不让任何人找到踪迹。经过长时间的摸索,就发明了虚假日记,这不一直坚持到现在还在写。至于这种体裁到底有没有达到目的,我也不清楚,因为除了你,我还从未让别人看过。实不相瞒,我原本是打算效仿卡夫卡立下遗嘱委托朋友把它们全部烧毁的。”c动情地说道,他没想到最后竟然向一只洞蝇暴露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

“您请继续”洞蝇显得很耐心。

“ 《腿洞》中确实有源于真实的部分,几年前,我的确遇见一位这样的女孩儿,她的腿上始终有一个总也好不了的伤疤,整天擦着一瓶黑布隆冬的没有标签的药水。长了一身鼓鼓囊囊的肉,个子倒不小,但是却不太引人注意,就像我写到的那样,‘我敢说除了我能想起她,不会有其他人再想起她。'我后来想起她,也是因为我在卡夫卡的小说中看到了一个类似的伤疤,那时候还没有受到系统的文学专业的训练,对于文学的理解,全凭想象。所以很自然地就将那个女孩儿腿上的伤疤夸大为成腿洞!不过我确实没有卡夫卡的才华,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素材,在我笔下越写越苍白,才写了一千多字,这篇文章就一命呜呼了!

“请继续。”洞蝇换了一个姿势又说道。

“洞蝇兄,还请给个提示,像这样漫无天际地聊下去不知道又要聊到什么时候。”c有些犯困。

“我作为一只洞蝇虽然对文学的造诣并不高,但也能看出来你的这篇日记是用了隐喻的。我想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很厉害嘛,你已经高出普通读者一大截儿了!老实说关于洞的隐喻我实在不清楚,如果我能构思出来那么深刻和复杂的涵义,早就从事文学创作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倒是可以向你坦白,这篇日记我之所以写不下去的原因,除了摆脱不了卡夫卡的阴影以外,是我发觉越写越疑惑,甚至到最后都搞不清那个女孩儿是否真的存在过,也许,那个女孩儿就是另外一个我,那个洞已经转移到我的身上,在一个我看不见的位置,黑黢黢的,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它具有强大引力,贪婪地吸噬周围的物质,一点一点得把我的生活变成真空状态,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一切为零。对不起,洞蝇先生,我实在说不下去了。”这时c的额头留下豆粒大的汗珠,晶莹剔透。

“让你再次经历这种痛苦,我也于心不忍!要知道每个人的潜意识都有一个最深不见底的部分,这可以说是宇宙最黑暗最神秘的一部分,开启这个关键部分的钥匙并不在我们这些掌控潜意识的洞蝇手里,仅此一把钥匙其实就在你们自己手里,而你们又恰恰最不擅长使用这把钥匙,久置不用,往往就锈迹斑斑,这时我们洞蝇就只好扮演一个启发者的角色喽!当然也少不了你们的配合。”

“这就是你所谓的计划吗?洞蝇兄。”C急忙问道。

“算是吧,也不是全部。我本想联合你发动一场伟大的战争。”

“哈哈哈,这种战争并不少见哇!烦请你再具体一些?”

“毁掉所有的洞,物质的,非物质的,看见的,看不见的,统统毁掉!我会集结所有洞蝇与你合作,你也要发动你们的成员,越多越好。等到洞类只剩下我们洞蝇的时候,就不劳你们费心啦,我们会自行消失。”洞蝇的表情显得大义凛然,C顿时觉得这将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

“洞蝇兄这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的确让我佩服。只是--。”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我虽是文学博士,史书还是涉猎过一些的,从我们人类历史的发展来看,类似的行为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而且永远得不到后人的原谅。遥想当年秦始皇发动的焚书坑儒就遭到后人的唾骂。所以还是请洞蝇兄稍安勿躁,再好好斟酌斟酌,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史书上将会记载某年某月某文学博士和洞蝇勾结发动一场毁洞战争,给地球和全人类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到那时候你我可都要成为历史罪人,遗臭万年啊!”

“早就听闻你们人类是最虚伪的族群,果真如此,我是一只洞蝇,不懂什么什么叫历史,历史是只有你们才有的发明!”洞蝇慷慨激昂地说。

“洞蝇兄,你再发牢骚也没用,你这个计划本身就不具有可行性,因为洞本身就是一个模糊的东西,先不说为了界定这个概念需要召集不同领域的专家团——文学的,数学的,建筑的,生物的…而且这些人往往都固守己见,一旦聚集在一起就会没完没了得争吵下去,从他们那里你很难得到一个关于洞的确切定义,而另一种可能的情况就是根本没有人对洞这个问题感兴趣。也就是说洞的问题在学术上属于一个无效问题。”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我倒想出一个权宜之计。”

“请说。”

“先做实验,以您的声誉,就在你们学校举行一次关于洞的小型讨论会议,你只需交给我一个粗略的统计,我就先在你所在的城市做一个毁洞的实验,看看效果如何?再作进一步打算,如何?”

“听着还不错。”

“好!就这么说定了!”

“现在几点钟了?”

“四点三十二分。”洞蝇脱口而出。

“凌晨?”

“Yes!”

“需要睡觉?”

“如果可以的话。”说到这里c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当然,这是你的权力。那么不要忘了我们的计划!说完后,洞蝇就消失了。

C被电话铃声吵醒。院长打电话说,过几天全市要举行一场大规模的灭蝇大战,听说这次是耗费巨资从海外引进来的新科技,恰好本市有幸成为第一个站点,由于灭蝇工程巨大,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要求本周五要在市中心的广场上举办一场动员大会,学校就请C来担任这一荣誉职务。负责动员大会的舆论嘉宾,并且发表重要讲话,已达到煽动群众热情的目的。

“院长,不知道洞蝇这几天有没有去拜访过您?”

“洞蝇?”

“洞蝇是一种通过进化已经超越苍蝇的新物种。他们派来其中一个代表已经来找过我两次,我们聊了很久,还要发动一场…”

“C教授,又出现幻觉了吧?你的身体情况我也听说了,这段时间你们学院的工作压力确实很大,等撑过这段时间就好啦!坚持住啊!”

"可是……洞蝇……"C还没说完,那边已挂断了电话。

  C放下电话, 久久不能平静,他挣扎了好久,依然分不清是幻想还是现实,只能等待着洞蝇是否会再次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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