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你能活着回来,我们就成亲
采衣合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把缠紧黑线的刀,握刀的手修长、有力,另一只手轻轻地、慢慢地用一块雪白的纱巾拭过刀身,他的目光是专注的,甚至有些许严肃。
寂静中随着一串血珠跌碎,手的动作戛然而止,她看到雪白的纱巾上开出一朵艳丽的花,心中一惊。往日行动前,他通常会找一家教坊作乐,是生命行将用尽前的贪欢。今次,他表现得似乎颇为不安。
他转过头来低低一笑,那眼中没有戚色。那分明是火色,是赤焰热烈的火在燃烧。
采衣没有料到此时此刻他的心如此地兴奋,竟兴奋到颤抖。
临行前夕,晓风残月,他独自踏上一叶兰舟。
“如果……如果这次你能活着回来,我们就成亲!”她在心中想了想,却始终没开口,她不想孚由心中有牵挂,因此她没有现身。
她躲在茂密的芦苇丛里,望着他清瘦的黑影在夜色中慢慢滑开,这一幕在她心里烙下一抹孤独而决绝的背影。
残光中绝然转身的黑色背影后来成了挥之不去夜夜的梦中魍魉。那一次的行动,失败了。组织的其他弟兄们各自隐藏于市井之间,像越冬的昆虫在地底忍耐着黑暗与寂寞,等待春天再一次的复苏。采衣与孚由被分配在冷翠轩,那是一家玉器铺子。平日里,他们的生活与普通人无异。就像水滴入江河,悄无声息。
采衣倚着阑干,收回思绪,孚由已将冷翠轩收拾好,锁上了门栓。夕阳的余晖铺满他一身,他回望她时温和的一笑,眼里是温暖的,像黑夜里静谧的灯火。采衣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先他一步下楼。孚由立即紧紧地跟上。
初秋的夜里,残月如勾,亦如那晚的诀别,她看到那抹绝然的黑色背影在血海里撕杀,人越杀越多,杀不到尽头,满地嫣红,如绽放一朵又一朵的红莲。惊醒时坐起,满头是汗。她目中茫然地望向窗外。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夜间无人处的老鼠放肆地活动。采衣披衣出户,穿过庭院,停在西屋的窗前。淡淡的月光映照下,一团蜷曲的肉体更显得苍白无力。他紧紧地抱着自己,死死地咬紧牙关,那克制的呜呜声正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小臂上鲜血淋漓,显然是克制不住,被生生咬得破碎。
那日孚由负伤逃回,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苟且偷生。门主怎么会轻饶?采衣亲自讨下差事,将毒药予他服下,七日一发作,痛痒难当,如万蚁蚀心。
采衣冷冷地说:“孚由在哪里,告诉我,我的孚由在哪里!”
“我是孚由,我真的就是孚由……”
采衣冷笑。她第一眼见到这个背着那把熟悉的风影刃回来的男人,他的眼里是温暖的,像温柔闪烁的烛光,像春风融化的水流,却不像一个杀手,不像眼中有寒冷星辰的孚由,不像深海中沉默如鲸的孚由。他能与众师兄弟们谈笑风生,也敢于门主面前斡旋争取,他们说他的脑袋打坏了,反而变得更像一个人。
贰 如果注定有人要受到伤害,情愿是我
她似乎从来不会笑,更不会哭,即使她身心俱疲,满含忧伤。归说愿意相信,只要不伤害采衣,得到她的眼泪作药引,孚由就会原谅他们。可是此时的他意志与躯体几近破碎崩溃,已经无力做到此事了。淋漓的汗水沾着他的睫毛,眼前模糊一片。一道白光闪过,他的意识开始迷离。
“啊……”他轻呼了一声,颈间传来一股冰冷的寒意,那是来自一把杀气纵横的刀。刀的主人正冷冷地注视着他,并没有进行下一个动作。他从未想过堂堂一庄少主,会败在一个无名杀手的手上。突然,杀手口中怒喷一注鲜血,持刀的手并未移动半分,他的意志力似乎超越常人。刚才归说并没有伤到过他,难道之前他已经负伤?想到此处,归说的内心更加难受,自己竟形同废物,连个负伤的人都打不过。杀手摘下蒙面黑布,擦去血污。一双星辰般冰冷的眼睛下面,慢慢露出一脸白净清瘦的少年,他嘴角嘲讽似的牵动了一下,血迹未清的脸上看起来有一丝残酷。归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人如镜中人,只是身份地位毫不相同:“你……你……你是何人?”
杀手眯起眼睛,仿佛牵入一丝回忆中:“你和你的父亲母亲大概早已忘记我了吧,曾经有一个走丢了的归家小少主,你的同胞哥哥。”
"你是……你是我的哥哥……”归说因吃惊而变得有些结巴:“归……归论……”
“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们当然希望我已经死了。”孚由轻蔑的冷笑:“我不叫归论很多年了,我的名字叫孚由。”
他吟道:“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当年我并没有走丢,是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抛弃了我。”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腔怨恨,眼光透着残忍,那刀尖似乎随时会失控穿透归说柔软的脖颈。
“不是的,一定是误会。”
“呵……我不是来讨债的。”他努力使情绪保持稳定:“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想见父亲和母亲最后一面,但是我不希望他们知道是我,你能帮我吗?”
归说当即答应了。他不希望哥哥只见父母一面就含恨离世,他希望哥哥能活下去,和他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这也一定是哥哥的意愿,只是他不肯承认,否则他何必来找自己呢。从哥哥处得知,他中的是一种非常罕见而妖异的毒,只缺少一味药引了,一味挚爱之人的眼泪。世上竟没有一个人爱他?后来他见到了采衣,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得不到这味药引了。他决定为他做点什么。
孚由说,没有人能忍心伤害她,如果注定有人要受到伤害,情愿是我。
可是他杀死同伴的时候,手中的刀并未顾念一点情义。
斩草要除根,也是从他嘴里说出的。
叁 相偎取暖,相依为命
采衣漠然地看着他在地上扭曲成团,散开,又成团,如同一条被抽离水中的白鱼,扑腾挣扎,活活扯落一地的鳞片,却无可奈何。
“采衣,我说过一起相依为命,只有我们俩个相偎取暖,相依为命啊采衣……”
这句话仿佛有某种魔力,叫采衣一震。
“孚由……孚由!”
她忍不住抱住他,他四肢不停的乱抓,甚至撕破了她的衣服,他痛苦的拧着脸,她根本抱不住他。
“解药我扔了,对不起孚由……孚由……”她怔怔得看着他,用尽力气钳制住他疯狂的举动。
“你咬我发泄吧,狠狠地咬!”她十分冷静地把他抱在胸前安抚,摸着他柔软的已然凌乱的长发。
“啊——” 她从心底升起一丝快意。
那时她还不用采衣这个名字,孚由也仍是归论。他们俩个与其他人一样自愿加入三无门,然后被送去填充培养死士杀手的训练组。
没有人愿意选择宋月作伙伴,她瘦弱,娇柔,像一朵美丽却脆弱的花。是归论走了过来,站在她的面前,说:“以后咱们一起相偎取暖,相依为命。”
“你怎知我又会不会选你?”
“你别无选择。”归论说:“其实我也别无选择。被剩下落单的人,都会被处理掉。”
宋月当然明白被处理掉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命运选择了他们,还是他们选择了自己的命运。他们的温柔,他们的暴戾,他们的冷漠以及他们的热情,从那一句起,便有了后来的一切。
进了三无门,便要抛弃情、义、心,做一个无情无义无心的人,这样杀伐果断,麻木不仁,已经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柄杀人的工具。他们要做的是那柄最锋利最趁手的剑,如此从千万柄庸碌的剑中脱颖而出,获得一线生机。
训练是残酷的,每天都有人受伤,甚至有人死去。看着身边的同伴被拖走,另外落单的也不许活,这是三无门的规矩。他们的人数不断减少,留下来的都不是良善之辈。
有一回,宋月也受伤了。
“你离开我吧,像别人一样,找一个落单的伙伴重组。”
归论有些吃惊,为什么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无异于自杀。
那天晚上满月皎洁,白胖白胖的,归论想起了师父常做的白糖糕。
“你吃过白糖糕吗?我师父常常做白糖糕给我吃。”
面对归论似是而非的回答,宋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果你的心中还有想念的人,就不算孤单。为了他们,你一定要活下去。”
“为什么你不走?我会拖累你的。”
“我为什么要走,在你那么需要我的时候。”
“为什么选我,我那么弱小,孤单,像一株风中飘零的小草。”
“因为你弱小,孤单,因为你是一株风中飘零的小草,因为你需要我,而我也被需要,这还不够吗?”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受伤,会支撑不住,那时你会离开我吗?”
“我会。”宋月看着他,一字字说:“我不会像你这么蠢。”
“蠢就蠢吧,我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归论懒洋洋地说。
宋月知道拂了他的心意,她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夜凉如水,更深露重。他们蜷在稻草堆里头,归论伸手圈住她,她没有反抗,安静的如同一只熟睡的白鸽,好像暖了许多呢。
那场景好像此时宋月抱着怀里的孚由,如果他真的是孚由的话。他安静了,睡着了,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孩,脆弱可怜。
肆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做一个强者
关于父母,孚由回忆不起甚至一个模糊的面容。师父,是师父,也只有师父,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师父云游四方,居无定所。他不喜欢这种流浪的生活,认识不到几天的朋友,忽然来不及告别,就得同师父离开了。他也没有其他的师兄弟,像一只孤零零的小鸭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他不再交朋友,也没有其他亲人。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可是师父从来都不给答案。师父是慈爱的,从他严厉的眼波中,他慢慢体会到了一种叫做悲悯的感情。他看过师父持剑如流水,也见过师父弄刀如行云,师父穿越林海,身轻如燕,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独独不肯教他一星半点。师父虽然不说什么,可是他看得透孚由的心思。他把他留在一户农家,他说,你要过普通人的生活,做一个普通人是幸福的。
养父母年纪大了没有孩子,对孚由十分怜爱。师父走的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说,甚至都没有告别。就像风的消逝,有所感知,却无所遁形。
他可以交新的朋友,不必再害怕失去;他拥有慈爱的双亲,不会再离他而去,可是他感到内里有某种东西再次破碎了。师父,抛弃了他,一如自己的亲生父母。
忽然有一天他病了,躺在床上十分的痛苦,迷迷糊糊中看到慌乱的养父母拿出仅有的积蓄请来大夫,看病抓药,熬了几个时辰的药端过来,可是他却什么都咽不下去。不消几天,形销骨立,这样下去,很快他就会死去。
大夫说,孩子虽小,却也有心病。他的心病,是他所无能为力的,准备好后事吧。
养母没听完就趴在他的床头哭,养父不住的叹气。他听完,内心却十分平静,他就要跟这个世界告别了,可是他的脑海中却浮现不出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不自觉的淌下两行清泪,他恨,他憾!
他的病好了以后,就离家出走了。他知道是师父来过,床头还放着他最爱吃的白糖糕。师父来了却不肯见他。他不知流浪了多久,挨饿受冻,风餐露宿,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人。
他说,如果我能给你一个再次选择的机会,你将不会再忍饥挨饿,不用依靠别人寄人篱下,你将拥有无尽的力量,不再拥有心,抛弃情,舍弃义,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做一个强者,不为情义所累,从此为所欲为,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与魔鬼做交易,我要做世间的强者,无情无义无心,无所牵挂。
自此,他加入了三无门。
他与采衣结伴,在地狱里杀出一条血路。可是他依然相信,没有什么比爱的力量更强大,所以他选择了弱小的采衣,美好的采衣,他们终将能看到,地狱尽头的光明。
那个夜晚注定没有光明。漆黑的夜里,孚由抱着采衣,孤冷的两颗心,像两颗已经凉了的石子,在时间漫长的磨合中缓缓擦出些许热量。
黑暗中是什么擦亮了他们的眼睛?
是刀光,是杀人的刀光!
孩子们瑟缩着,孚由站起来,朝那片刀光走去,他回头看了一眼采衣,采衣也看着他,他往前走,不再回头。
“师父!”
“随我去。”
师父拎起他,掠入风中,无人能阻止风的力量,因此也没有人能阻止师父。他看到身后那些所谓的强者,在师父面前如蝼蚁一般,渺小无能。
孚由极少追忆往事,但是当他看到围绕在身边的亲生父母时,内心想到的唯一只有师父。
他说他被杀手刺杀,撞到了头,好多事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大夫小心的观察着他的眼色,喏喏地称是。
“大战在即,是什么人要加害我儿呢?”母亲说。
父亲摸着胡子默然不语。
“不论是什么人,孩儿都不会让他得逞。”
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轻轻划过他的嘴角。
伍 听说切圆葱的时候,人会不自觉的流泪。
只有在此时,归说才确定她的心是温暖的。她的冷漠,她的狠毒,统统都化为乌有,这才是真正的她吗?看到她肩头翻起的皮肉,他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的滋味。他忍不住伸出手,似乎想要抚平这伤口。
“你想干什么?”采衣猛得坐起来,她用疏离的眼光警惕地看着他。归说缩回手,他感到他们之间无形的藩篱隔绝在两个世界。她封闭了自己的世界,也隔绝着别人的闯入。只有孚由,只有孚由知道通往她心门的道路。
“对不起,你……疼不疼?”
采衣慌忙拉上衣襟,匆匆地走了。
归说不明白自己的破绽在哪里。这时浑身酸痛入骨般袭来,像是散了架一般。他无奈地软下去,四仰八叉地望着床顶。既然骗不到同情,只有另想法子。
秋凉露冷,红泥小炉,兔肉细细切成薄片,红肉在汤中翻滚,鲜美至极。听说川府多食辛辣之味,兔肉亦是蜀人心头之好。归说照着学来的方子做了这道拨霞供,并配以大量的大蒜,花椒,以及芥末等调制了酱料。等冷翠轩歇业,采衣回家吃饭,倒着实叫她眼前一亮。
归说记得孚由说过,采衣是江南人士。江南饮食清淡,嗜好甜味,对辣味嗤之以鼻。只要骗她吃上两口,一定大功告成。
“你好些了,有心思做这个?”采衣坐下来,拿起了筷子打量着。“莫不是下毒了?”
归说捞起一片兔肉,往蘸酱里一按,带着汤汁送入口中,细细咀嚼,才咽了下去。一脸满足地叹道:“鲜嫩爽口,你也试试。”
“嗯,不错。”采衣也没忍住,大塞了一口说:“多放些芥末,我爱吃。”
归说惊掉了下巴:“你不是江南人,不吃辣吗?”
“我娘来自川蜀之地,我与我爹口味被带了过去。”
归说尴尬极了。
“你花了这么多心思,多吃些,我看你都瘦了。”
采衣夹了片肉,沾满了芥末亲自送到嘴边。
归说看着她微笑的样子如此捉弄,倒不如不笑的时候可爱。
“阿嚏……”
归说可受不了这芥末的味儿,刚才做做样子罢了。
“采衣,我想吃圆葱,你帮我切一些,可好。你知我的手不大好了。”
归说捧出一颗淡紫色的圆葱。听说切圆葱的时候,人会不自觉的流泪。归说期待地看着采衣。
“净喜欢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采衣没有去接,她只是拔出剑来,噔噔几下,那圆葱往边上一歪,还是完整的一颗,摸起一片,薄如蝉翼。
“好剑法!”
“吃吧。”
“哦。”
“都吃完,莫浪费。”
“呃……”
归说已被辣得泪流满面,据说和听说大约都是真的吧。
“冷翠轩明儿你去看着。”
“你要出任务去?”
“天下哪有白花的银子,归说一定要死。我去趟侧帽山庄,最迟半月就回来。若我回不来……”采衣说,原以为下半句她会说将解药留给自己,未料她凤目一翻说:“你最好盼着我回来,否则你也得死。”
“不行,你不能去。”
“不仅我要去,你也一起去吧。”采衣继续说:“下月初八,归说要娶朱家的小姐。你帮我混进花轿,扣住朱家小姐,万一生变,说不定能保我一命。”
“璧儿……”归说心下大惊,暗暗道:“哥哥要娶璧儿……”
陆 师父说我活不过二十岁
师父曾说我活不过二十岁。今年我刚好二十岁。
孚由心想,二十年已经足够多了。明天他就要娶亲了,这是父亲的安排,虽然并不是替他的安排,但他欣然接受了。父亲说决战之前虽然不合适有牵挂,但是人生若没有牵挂,人生或者就缺少了为之拼搏的理由。更何况,他需要自己留下一条根。归说呢,他还没有回来,恐怕他也很难回来了。不过采衣一定会保护他的,他太了解采衣了。要是明天坐在花轿里的是采衣……他的思绪有点乱,像是回到了一生的起点,也仿佛看透了一生的终点。
那个夜晚的天空是红色的,门中出动了千人追在孚由和他的师父后面。采衣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曾经的誓言恍若一下子云消雾散。人心,果然是最不可信的。就像父母当初救了贼人反被所害一样。没有情,没有义,也不应该有心。这样就不会感到痛了吧。天将明时,也将是她一生的终点。她会被随随便便的杀死,就像一条路边的野狗,像一棵任人践踏的野草。就这样怀着复杂的情绪,她在半梦半醒间,一股力量挤过来,她猛地惊醒。
“孚……”
“嘘……”孚由小声说:“别吵醒了别人,不然我们就惨了。”
“你没走?”
“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你回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走?”
“咳……睡觉吧睡觉。”
合上眼,他看到师父带着他掠过一层层黑色的屋脊,像二只黑色的猫,优雅而迅疾。他们在高高的佛塔尖上停驻。师父要他跟他回去。孚由想了想,迅速地摇摇头。
“我还会跑掉的,你能抓我多少次,还是打断我的腿?”
“你想学武?”
“我想,做梦都想。”
“如果因此你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呢?”
“在所不惜。”
“有些事,本来我不应该告诉你。”师父的样子在月光由严肃变得愈加悲悯:“你的母亲生下你之前,遭到暗算中了很深的毒,这个毒很妖异,听说是从西域传来,中土没有人知道解毒的办法。本来以为你们母子必死,你母亲却决定提前催产,你先出来,当时你通身乌黑,而你弟弟生下来却如寻常健康的孩子。医圣说你母亲身上的毒全都嫁接到了你的身上。你父亲找来许多朋友,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只有一种结果。只要你不练武,做一个普通人,这个毒应该不会被触发,或者你能平安地度过一生。所以,你父亲把你托付于我,送于寻常人家抚养。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解决的方法,然而我能找到的解药,只能保你二十年。”
“如果仅有二十年的生命,对我来说也已足够了。因为我比活得更久的人更早的明白,自己的一生是为何而存在。师父,你放我回去吧。”
“在我的帮助下,你会变得十分出色。”师父不解。
“师父,在您的调教下我一定会变得非常出色,可是我的路早已注定了该怎么走。”
有些人,有些事,天赋如此,宿命如此。
“锵……”一声龙吟,仿佛白虹贯日般的光芒,师父抽出他的佩刀,说:“这把风影刃追随了我许多年,孩子,它会代替为师守护着你。”
孚由郑重地接过风影刃。师父白衣翩跹,乘风而逝。从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的师父。
柒 在我死之前,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归说是认得朱家小姐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抵同孚由与采衣的关系罢。所以送采衣上花轿的事,便如此水到渠成了。
采衣坐上花轿,心里一直演练着今天的计划。假孚由自然是排除在外,免得还要再保护他。他临走时好像有话要说,时间仓促,她并未理会。归家接上送亲的轿队后会经过屠龙沟,这里是进入侧帽山庄之前伏击的最佳地点。数十名精锐将会在那里做截击,哪怕他们不成功,最后洞房花烛夜,她的剑也断不能叫他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顺利接亲后,花轿并没有经过屠龙沟而是饶远道越过了它。采衣心里笼罩起一层不祥的预感。他们抬着采衣从正门大路而进,鞭炮爆竹声不绝于耳。下轿后,媒婆背着她踏进正殿,跨过火盆,终于站到了目标的身边。如果这场婚事是认真的话,那么今夜算不算谋杀亲夫。采衣在心里冷笑。这样一场盛大的婚事终究不是属于自己的。她忽然想起未曾说出口的诺言,孚由他还会不会明白自己的心意。他,究竟在哪里。
“住手!”
突然一声爆喝,众人哗然。一只手突然抓起了她,她听到他悄声在耳边:“随机应变。”转而大声说:“朱璧不能嫁给你,我们才是相爱的。”
“放手!”
“别过来,否则……”话未说完,采衣看到他踉跄后退,自己被也收到对方手中。对方是个高手,师兄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他一定想不到新娘子早就被调包了。她掣出袖中匕首,向他致命一击。掌风带过,他的反应之快出乎意料之外,但匕首也已经划破他的皮肤,这就足够了。匕首上喂过剧毒。采衣倒地,红盖头卷向空中,像一只红色的蝴蝶飞舞着落下,他们看到彼此的脸,方觉人生如戏。
“快,抓住他们。”
“住手!”
孚由拦在采衣面前。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说:“朱家小姐也许并不想嫁给我,不过我相信我能令她改变主意。”
“跟我来,朱璧小姐。”
“你怎么样了?”
采衣抚上胸口那道触目的鲜红伤痕,眼泪促不急防地落了下来。
母亲被吓坏了,话都说不出来。父亲一脸地疑惑。他向二老安抚了一番,拉着采衣入了内堂。
“你去叫大夫啊,你带我进来有何用?”
“你没有解药?”
“你知道的,我们怎么会把解药带在身上。何况,根本就没有现成的解药。”
“看来今天我是要死在你的手里了,也好,你回去复命,就不会受罚了。”
“孚由……”
“在我死之前,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不,我不愿意,我要你活着。”
孚由的神情灰败下来,他松开采衣的手,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的心防仍如此坚固。他抿了抿眼睛,一阵剧烈痛楚突如其来,他吃不住一下子单膝跪了下去。
“孚由!”
“如果我今天真的娶了别人,你会不会后悔呢?”
他不敢问,只是顺从地闭上了眼,让黑暗降临,倾刻间吞没所有。
捌 尾声 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
“你没死成?”
“你还没死,我怎么敢先死呢?”
“其实为了这一战,我做了许多功课,但是没想到,归家少主的实力远在我的预估之上。这很好。”
“是你派人来杀我的?”
“没错。”
“那我该谢谢你。”
“谢我?那就不必客气了。”
孚由觉得做杀手的好处就是会遇到许多棘手的目标,可能对方比你武功高强,也可能对方有许多帮手,或者是机关重重,要杀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比他武功好,但一定要比他有耐心,有胆魄,有计谋。多年磨砺下来,他极少失手,他熟知自己的弱点和长处,同样也学会要摸准了对方的命脉,并且可以做到不择手段。有时候做侠客未免太顾及面子,但是在他对面的这位朋友,显然是自己的同道中人,他更知道应该怎么做。
那一战是孚由生命中最光彩夺目的一刻, 是他站在阳光下被广为人知的第一场重要的决战,他在江湖中留下了名字。
对方倒下后,他忍不住冲过去抱住了采衣,他说:“师父曾说,我不可以练武,但是我不仅学了,还学到了极致。师父还说我活不到二十岁,可是我的生日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我活了二十年零三个月二十七天。采衣,你说师父要是能在的话,会不会赞扬我。”
采衣听着糊涂:“你在胡说什么呢。”
他朝着她笑,她不解地看着他。
“以前我常常觉得孤独,但是以后不会了。”
他的笑容看着是有些陌生了,但是却是温暖的,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人在归湖居等他,是他通知了迎亲队伍饶道,也是他告诉了孚由关于新娘的秘密。
“你等着我,我要去一个地方,很快就回来。”他说着,就离开了采衣。
归说在那里已经等得久了,他很想亲眼看到哥哥那一战,但是他不能拆穿哥哥的身份,虽然他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坚持要那么做。他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侧帽山庄,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地接下这一战。
离归湖居还有一箭之地的时候,孚由明显感觉到了生命的力量在慢慢地消融,像春天的冰雪般无可挽回地流逝而去。他顿了顿,吃力地往前走。归说看到了他,朝他飞奔而来。他想也许可以休息了,他不想,不想再往前走了。
“哥哥!你赢了是不是?是吗!”
“我赢了,可是我却失去了生命。”
“哥哥!”归说看到他手臂间不停地淌下血水,染红了地上的野草。“为何会这样,是毒发作了吗?我去找采衣!”
孚由抓住了他的衣袖,说:“阿说,我是骗你的。”
“为何,为何啊哥哥!”归说失声痛哭。
“我失去了生命,却……却获得了新生。我这一生,失去过许多,也得到过许多。我不想父母认出是我,只是不想他们难堪。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不会是我的意愿。如今我们兄弟相认,我没有遗憾了。唯一遗憾的是,采衣……采衣始终……阿说,你不要告诉她。她永远找不到我,就永远不会伤心。师父交给我的风影刃,从今以后,你便是它的主人。“
“突然好想念,师父的白糖糕呀。”他轻轻地微笑,极是温和。阿说想起第一次相见时,他的样子,笑得极是残酷,与如今是大不相同了,心下更觉悲痛。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他吟着这首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三日后,归说带着风影刃回到了侧帽山庄。他想过采衣还在等哥哥回来,却没想到因为身份被识破,她如今身陷囹圄。他去地牢找她,她远远的就瞧见了他,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是孚由,而不是归说。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认错了他们俩个。
“孚由!”他们紧紧地相拥,她几乎是哭着说:“我好怕,好怕你再也不回来了。孚由,你当初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你如今……如今还愿意娶我吗?”
归说一愣,他问:“你看清楚,你愿意嫁给的人,是我吗?”
“只要你不怕以后我们要过上逃亡的生活,碧落黄泉,只有我们俩个,相偎取暖,相依为命。”
“我……”归说将她抱得更紧,郑重地说:“我愿意。”
当他说完这一句话的时候,他突然醒悟,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也变了。当然他们不需要逃亡,他会代替哥哥永远保护她。
生平第一次,他明白了什么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