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刚买了一双高跟鞋,8厘米白色高跟鞋在她小小的脚上显得特别好看,这种漂亮和突然增高的的感觉让她莫名地自信起来,付完钱就穿着它优雅的走出了专卖店。
这是个南方的偏远小城,春末时候便初显夏日的热,人们早已短衣短衫,女人们更是炎热天气里精彩靓丽的风景。叶嘉看着华灯装扮下的小城,看着精彩纷呈的女人们,突然还是想要再进“大城”。
(1)
叶嘉是个地地道道农村人,家境贫寒,记忆里的第一次进城还很小,她跟随父亲到市里办事,那天下雨,她走丢了,站在一个角落里看雨哗哗的下,看人群湿漉漉的走来走去。第二次进城是多年后到县城参加高考,除了老师安排的住处和考试地点哪里也不敢去,怕跟同学出去逛就会花钱,而她没有钱。
可是她从不觉得那两次算真的进城,因为它们都不够震撼。
真正算得上进城的,第一次应该是出省上大学。从家出发要转了两次火车N次汽车,那是她平生第一次不晕车!当她坐上启程的汽车,车子发动,她变成了一只掠枝飞起的小小鸟,一路轻快的飞向蓝天,完全忘了晕车这回事。也是那一次,她在生活中看到了那么高的高楼,那么气派的大厦,她的眼睛诚实的表现着内心受到的震撼。第一个回家的寒假,她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家原来那么破败矮小,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穷人。这个发现又让叶嘉震撼了。
大二的暑假叶嘉又去了一个大城市——宁波,那个资助她上学的好心人邀请她过去作客,之前的几次邀请她全都谢绝了,母亲说总是这样不好。
那是个好大的房子啊,大厅金碧辉煌,客房优雅舒适,书房简约大气……那个房子大得让她无所适从。一个中年妇女走出来帮她拿换穿的拖鞋,她估摸着叫了声“阿姨好”,那个阿姨礼貌的称呼她“叶小姐”,好心人笑着介绍说那是家里的阿姨,叶嘉过了好久才知道他们管月嫂是称呼“阿姨”的。
叶嘉躲在客房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大软床不敢坐,欧式的化妆台不敢靠近,延伸出去的大大落地窗小阳台上摆放的座椅太有格调了也只敢远远看着,就连在大大的浴室里洗澡也不敢久呆。她惶恐的看着格格不入的一切,本就埋藏不深的自卑轻易地就出来了。
她一直在客房躲到吃饭时候阿姨叫她。他们都以为她在休息。
“我真是个十足的土包子”!每次回想叶嘉都这样觉得。最丢人的是她当时居然屁颠颠的跟在阿姨后面跑去洗衣服!为什么不去看他书房里的书呢?明明那么想看,为什么不好好的跟人家聊天呢?人家那么想多了解一下自己资助的学生。那简直成了叶嘉定义自己只配做穷人的一大败笔!
老人担心她孤单不适应,特意叫了同龄的孙女们过来陪她。她们漂亮又聪明,可以在大厅钢琴上陶醉自如的演奏,而她只能假装欣赏的远远看着。老人让她也坐到钢琴旁假装弹琴似的拍张照片,她莫名地升起怒气,穷人敏感的自尊让她觉得这是种侮辱,觉得他们在嘲笑她不会弹琴,所以要求她虚伪假装地去附庸他们,她甚至觉得他们在嘲笑她的自卑。一种比贫穷本身更强烈的痛苦要求她抵抗那个建议,所以她还是远远的看着他们,摇摇头。
他们后来去逛街,吃西餐,侍者拉开门鞠躬问好,叶嘉受宠若惊,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机械地跟着走。好容易在位置上坐下来,她秒变林黛玉进贾府时的小心,学着他们怎么放方巾,怎么用刀叉。但是她太笨,肉半天也切不开,沙拉也叉不起来,更要命的是她还满脸天真的问沙拉是什么。
他们去逛服装店,两个女孩挑了件裙子让她试,刚好合适,老人就买下来送给了她,叶嘉觉得不好,但又推辞不过。回去的路上老人看了一下时间告诉她,下午两点左右电视台要来采访她,叶嘉一上午的喜悦和刚才因那件裙子而引起的愧疚瞬间都没有了。她躲在客房里悄悄哭了好久,慢慢哭着睡着了,那是一种受施者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后的委屈,是一个单纯女孩面对这种委屈无法应对的难过。记者来的时候她醒来洗了把脸,对着镜子努力笑了笑。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紧急,唯一能想到的是不能做个不仁不义之人。他们在书房采访,女记者亲和地跟她招呼聊天,叶嘉拿出了平生最好的状态笑容可掬的应答,两三句后记者忽然回头跟扛着摄影机的男生说“状态挺好的,不用缓解,直接采访吧”。然后他们让她做到落地窗旁的沙发上回答问题,那个角度能看到窗外高大的棕榈树和阳光下映射着各种漂亮颜色的假山喷泉,那些景色让她的心情真的愉悦起来,采访进行得非常顺利。记者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将来打算,她毫不犹豫的说会回家。
那是她小小心灵当时最真实迫切的想法,好像世界对当时的她来说只有在小小的农村才是安全的。
采访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叶嘉对城市和城里人是排斥的,永远也不想进城了。
(2)
但是毕业那年她还是去了大城市。
她花很长时间让自己明白一件事:不该任由自尊心作祟地放任敏感,别人资助了自己,所以自己才有机会上大学,这是事实,也是她的既得利益,而这就已足够让她心怀感激,就像《长腿叔叔》里那个孤儿院的老师对朱蒂说的一样,感恩别人对你的帮助,而不是去计较别人帮你的目的。所以叶嘉在心里接过传递到她手里的爱心接力棒,决定做个内心强大的爱心传递使者,能够传递爱心,能够帮助别人。
叶嘉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如果有一天她有了很多很多钱,她就用资助她上学的人的名字建立一个基金,或者捐献某些需要帮助的想要读书的人。
她隐约觉得,大城市应该能够更好更快的让她先脱离贫困,然后去帮助别人,实现梦想。
(3)
所以她去了深圳。
她和同学小羽合租,小羽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她在一家电脑公司做销售。上班的地方离住处有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路程,叶嘉早上六点起床的时候小羽还没起,夜里十一点多回来的时候她又已经睡着了。她每周一休息,周末上班,休息的时候小羽在上班,上班的时候小羽休息,同处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像离得很远的朋友一样只能靠手机联系。
有一天夜里下班后叶嘉去为同事挑生日礼物,她走在深圳热闹的夜市小巷,扑鼻而来的各种小吃的香味妩媚地勾引着她的馋虫。她买完礼物后有些可怜自己,终于在一个挤了很多人的鱿鱼摊前停下来,她不是海藻,没有小贝会省钱给她买吃的,只好自己宠自己——用五块钱的预算宠自己。
“多少钱一串啊老板”?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问。
“3块”!老板一边忙活一边头也不抬的回答,“你要几串”?
叶嘉尴尬的看看铁锅上呲呲啦啦作响的鱿鱼,又看看下了好大决心后捏在手心里的五块钱,她不好意思只要一串,也不好意思讲价问五块钱两串行不行。好像有人看她一眼,她红着脸退出来,保住了那准备挥霍掉的五块钱。
后来她换了一份工作,还是销售,但不用在坐车等车上花费几个小时。
四年后她成了市场部经理,不再渴望小巷夜市摊的小吃。她常常在麦当劳或肯德基观察人群,那些年轻的情侣学生,那些点着全家福的一家三口……那里是她初进城市时不敢随意进去的地方,后来才知道即使不点餐也是可以在那里坐上一整天的,也不会有人介意你去那里借用厕所。她想要在这个城市呆下去,在那里结婚扎根,让她将来的孩子可以一出生就感受大城市的生活,不用像村里的孩子那样,在乡村的野地上可以像野兔一样撒欢疯跑,一进大城市就秒变土鳖,怯懦畏缩,看到装潢好一点的地方都会自卑。对,她不想将来自己的孩子走她走过的不堪心理路程。如果她有孩子,她会时不时让他回农村滚滚泥地,撒欢子乱跑,释放小孩儿的天性,但他的常住地得是大城市,他该有处野地也欢喜的玩劲,处大城也自得的不卑不亢。这些是她花了很长时间来学习和练习。所以她工作异常努力,希望她的努力能够为将来的孩子赢得骨子里的自信与不卑不亢。这是她为当初的梦想进城后收获的另一个梦想。
(4)
后来她又回到了小城。因为过度劳累病倒的她不能继续高强度工作,她需要大量的休息和放松。
她回到了家乡慢慢悠悠的小城,脱掉高跟鞋和职业装,上闲得不能再闲的班保证持续有收入,接受催婚和相亲,但是更愿意花大量的时间读书、画画、听歌、散步和思考,她猛然发现,拼命挣钱的那几年她依然是穷人,靠出卖时间和努力挣仅够果腹的苦逼生活。
她想要回城,她怀念大城的图书馆,怀念在麦当劳肯德基里看到的那些自由自在的孩子的神情,她还怀念她的野心和梦想。
小羽在微信里发来语音说:“小嘉,我真的也准备回家了,我妈说得对,再过两年我就老得嫁不出去了”。
叶嘉笑了,这个春末的傍晚,她刚买了漂亮的衣服和高跟鞋昂首挺胸的准备再次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