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冬夜。五婶关了灯,枯坐在床头。数不清多少个夜了,五婶就这样枯坐,直至鸡鸣西窗。她摸索着,掏出一双双布鞋。五婶抚摩着那些鞋,两颗硕大的泪滴立刻溢出眼眶。
往事,钻骨入髓的往事,一幕幕一件件,又浮现在眼前……
那两年,霉运像个不散的阴魂缠着五叔。先是母亲去世。待到渐渐平复下来,喂了一年的两头大肥猪被人下了药。药死的猪自然不能拿去卖,五叔咬着牙埋了它们。
不久,查出妻子金凤患了胃癌。金凤捱过了冬天,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撒手人世。五叔整个人都呆了。
五叔为金凤办丧礼。他只看到吊唁的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点知觉。孀居一年的秀敏是其中的一个。她是第一次见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伤心成这个样子。
农时可不理人世的悲欢,转眼到了掰花的季节。五叔在空荡荡的屋里,掰花。他开着收音机,一坐就是一宿。
割稻的时节。秀敏看到五叔弓着腰,一把一把,挥汗如雨,硬是抢在别人前面。割下的稻子堆在稻场的东边,占了三分之一。
那是村里的公共稻场。家家户户的谷堆,好似连绵起伏的群山。五叔抱着最后一捆稻谷走进稻场,将谷堆堆实,抹一把脸上的汗,吁了一口气。
半夜,秀敏被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吵醒。跑出门一看:稻场失火了;火光映亮了大半个夜空。秀敏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稻场,她心急如焚地呼叫。五叔跑过来跑过来:“莫担心,先救你家的。”
五叔轻轻的一句话,秀敏仿佛吃了定心丸。她退到一旁,看着这个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汉子:他抡起棉被,仍到旁边的大水沟里,然后提起来,蒙在头上,冲进了火海。
火舌随风呼啸,掀起阵阵炙人的热浪。秀敏焦急地等待着,却忘了自家的两堆稻谷。
火渐渐平息下来,五叔从火海里冲出来:棉被已烧成灰,脸是黑的,眉毛、胡子和头发连成一片。他嘿嘿笑着,“到底把你家的谷子救下了。”秀敏红着脸踮起脚往东看:五叔的稻子已化作一摊草木灰。一阵风吹来,五叔辛苦了一季的成果,顷刻间无影无踪。
……
也就是那一夜,秀敏暗自偷换了春闺梦里人。
一场慷慨的大雪宣告冬天的来临。五叔只好背起工具箱去做木活儿。
精明的二伯早已向五叔提过秀敏。五叔踌躇着。
几度寒暑更迭,又是降雪的季节。
这天的雪,浩浩荡荡地封锁了村里的条条道路。中午,五叔越陌度阡,艰难地踏雪而归。刚打开屋,二伯便领着秀敏走了进来。寒暄几句,秀敏边低头走进灶屋。一袋烟工夫,一桌饭菜摆了上来。吃饭,仍旧寒暄着。腼腆的秀敏一直没抬头。
饭毕,五叔送他们走上大路。他立在雪里,望着秀敏走出了视线。
一个岔路口,秀敏见二伯走远了,便走回大路。她掏出裁衣的皮尺,仔细分辨着雪里的脚印,竟忘了搓搓冻僵的双手。雪,仍旧纷扬着。
次日清晨,五叔刚扫清门前的雪,二伯便立在了院子里。二伯呼出的热气将他的脸遮严了,五叔只看到他手里捧着的布鞋:
一共4双,黑色的,样式各异。
……
于是,秀敏成了五婶。
后来,便是浮云流水般的三十年。
三十年里,五叔五婶挺过了人生的凄风苦雨,抚养起五个儿女。
三十年里,五叔穿过无数双五婶做的鞋。绵密的针脚、厚实的鞋底总让他想起那个美得像梦的大雪天。
他们没有听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懂得其中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美丽。
是年,五叔死于心肌梗塞。凌晨一点,五叔全身抽搐成一团,脸色紫青,嘴唇咬破,手直指向工具箱。
五婶打开工具箱,抽掉夹层,拿起一个报纸包,打开三层报纸,再打开一层绸布:
八只黑鞋,样式各异。鞋底被岁月染得泛黄,鞋帮簇新。
早晨,媳妇儿叫五婶起床,不见答应。儿子赶来,冲进侧屋。
老人衣着齐整地靠在床头,脸色安详平和,眼角挂两行清泪,嘴边却漾开一抹笑容。
老人手里紧紧抱着的是八只布鞋:黑色的,样式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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