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亮的洞房点着将近一百只红色的蜡烛,五对大红的喜字贴在窗户上,婧瑢脱下洁白的婚纱,换上大红的凤穿牡丹旗袍,散开头发,轻挽起一个中式发髻,插上发簪静静的坐在铺着大红床单的双人床上。
门开了,荣霈楚走了进来,将手里端着盘子放在桌子上并亲自关上了门,一把搂过她的腰。
“我还以为你的被他们抬进来呢!”她的身体被这宽阔的胸膛紧紧地包围着。“这点酒,我还喝不醉。我怕酒气熏着你,换了衣服,漱了口。”他的眼神和口吻,使得她那双搭在他臂膀上的双手感受到了无尽地被宠爱。“饿了大半天,来,吃一点东西!”他轻轻松开她,拉着她的手坐到了桌旁。
“这是酒酿圆子!”婧瑢被眼前圆盆吸引住了。
“我做的!”那双略有些粗糙的手握着汤匙把圆子盛在了碗里。
“你做的,那我可得好好尝尝!”婧瑢伸手去拿碗。
“我喂你!”荣霈楚拿起碗喂了婧瑢一口。
“好苦!”婧瑢吃了一口。
“以后我就做给你吃,我多做几次就不苦了!”荣霈楚又喂了一口。“这结个婚,把你一个人撇在这里,没吃没喝,看着都心疼!”她一边吃着,他拿出一方手帕给她一点一点的擦着嘴。
他还要喂,婧瑢不吃了。
“那天在马场都要吓死我了,你的胳膊流了那么多的血,都要心疼死我了。”他抚摸着她的玉手。
“我要是不受伤,还不知道我在你心里有这么重要,这也彻底地断了那个姓龙的念想。”她调皮的说了一句。
“你一个十八岁的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跟着我这么一个快四十岁老男人的你不觉得委屈吗?”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你还不到四十岁就说自己老,那你也太不自信了。”婧瑢拿起了一块点心塞进了他的嘴里。
“拿军队里有那么多军官,你为什么就相中我了?”荣霈楚追着问。
“有人说我嫁给你是为了你的钱和你的权力,可我廖家缺钱吗?我嫁给你就是因为爱,就这么简单!”婧瑢扬起了头。
他轻轻的刮了她的鼻子,然后摆开了两个杯子,各自倒满了酒,将其中的一个杯子递给了她。
“这是?”婧瑢有些疑惑。
“咱们喝个交杯酒!”“酒桌上不是已经喝过了吗?”“那是喝给别人看的,这一杯是喝给我们自己的。”
她和他两臂相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轻轻地拔下了她的发簪。
(二)
三天后,是她回门的日子。他开着车来到她家。到了门口,他犹豫了。
“都到了,进去吧!”她知道他为何犹豫,他在门口徘徊了几步,还是跟着进去了。
“爸,我们回来了!”她拿出出嫁女儿的姿态站在父亲面前。她父亲之抬头看了一眼,尤其是面对他,紧接着就是一声叹息。
“爸,我和霈楚回来看看您,这是他亲自给您准备的礼物!”她开始缓解尴尬。“放那吧!”桌子上的礼物如同空气一般。他想张口喊声爸,到了嘴边就给咽了回去,真是一脸的尴尬。
“不好叫就不要叫了。别的话我也不想多说,你们好自为之吧!我约了朋友,今天就不留你们了!”她父亲挥手要他们夫妻二人离开,自己就转身回了里屋。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会是这个态度,存了一肚子的话也只好都放回了回去。
夫妻二人无奈的离开,他开着车,一言不发,满脸铁青。回到家,他瘫坐在沙发上,她端来了茶。“今天的事情,是爸做得不对。”她坐下握紧了他的手。
“换做是我,也会一样尴尬。”他的另一只手握在了她的另一只手上。
“晚上我炖银耳枸杞鹌鹑汤,这些日子你也累了,给你补补身子!”她看着自己的丈夫那满脸的无奈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前往厨房。晚饭的时候,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她为他盛饭盛汤,看着他吃下去。
晚上,回了卧室 ,婧瑢端来了洗脚水,脱了他的鞋和袜子。
“试试,看看热不热!”
他拉起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
“我给你洗!”荣霈楚蹲下了身子。
“好了,你过来坐,我自己洗。”婧瑢在又把荣霈楚拉回了自己身边。
“爸一时接受不了咱俩,不仅因为你比我大二十岁,更是因为你是个警备司令,这以后的日子怕我受委屈。”婧瑢拉起荣霈楚的手。
“我知道我现在发什么誓,跟你承诺什么都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唯有今后的日子里对你好才是真的。”荣霈楚搂着婧瑢的肩膀。
“我信你,从嫁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认定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男人。就算你有一天有了别的女人,你现在对我好,我就知足了!”
“别胡说!”荣霈楚堵住了婧瑢的嘴。
(三)
冬天到了,刚刚下过雪。她又来了例假,身子非常不舒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夫人来了例假,厨房做饭,不能有辛辣生冷的食物,还有红枣桂圆汤要一直温着,这热水袋半个小时就要换一次。晚上夫人睡觉前这床必须是暖的,都仔细着点!”他握着婧瑢的手对家中所有的佣人一字一句的嘱咐。佣人们拼命的点头。
他转过头抚摸着她的脸:“看看你这笑小脸,一点血色儿都没有,我这次去奉天正好也为你拿几副中药回来。你一来例假就这么难受,这是病,必须的治。”她点点头,被眼前这个男人的细心深深感动。
“这次本想带你一起去奉天,可你这身子我实在是不放心。下一次,我带你在奉天好好玩几天。我这次要走两个月,在家好好的!”他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
“没事,这机会以后多得是,军务要紧,别耽误了,不就是两个月吗,时间不长,等你就是。你的军装和外套我都已经洗好了,也熨好了,换上再走!”婧瑢不忘说一句。
“我托人从上海捎来几张钢琴曲的唱片,这留声机也是我新买的,你喜欢的钢琴曲在家的时候可以听一听。”她再一次点了点头。他亲自喂她喝下桂圆红枣汤,看她睡下后,才启程去了奉天。
他走后不久,她的身子也好了,看着一梳妆台都是从上海,广州,香港还有南洋买来的化妆品和香水,还有整整两个柜子的旗袍和洋装,嘴角扬起微笑。她从衣柜里选了一件绿色旗袍,腹部和腰间是苏绣的白色茉莉花,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沁人心脾的淡淡花香。
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日历,心里默数着他回来的日子。
家这边又下雪了,院子里停下了他的车,副官打开车门,他从车里下来,副官又从车里拿出了十几个纸袋,跟着他朝家门走去。
“东西给我,你去广缘斋定一桌饭菜,一定要合夫人的口味。”他接过纸袋进了府邸,见大厅没人,径直上了楼。她朝颈部两侧喷了香水,他进门放下东西就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了她。
“不是说要两个月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对于他的突然回来,她心里很惊讶也很开心。
“就是开几个会,也没什么要紧事。”婧瑢回过身来,轻轻的为他掸去了外套上的残雪。
“我这么着急回来就是因为我实在是太想你了!”
“晚上做南瓜虾仁羹,再炖个豆角,好好吃一顿。”她知道,外面的饭菜再好吃他都吃不惯,只有自己做的才是他最爱的。
“晚上我们出去吃,就不用忙了。”他摸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怎么要出去吃?”“我想带你出去吃。”她点点头不再说话。
“我买了几件衣服给你。”他指了指那些袋子。“这两个柜子都要放不下了。”看着精美的袋子,她想着这一定是很漂亮的衣服。
“放不下就再添一个,我夫人这么年轻漂亮,就应该有好衣服来配。就算是把这一个屋子都填满,你男人也买得起!”她真的很喜欢这些衣服,她觉得自己能被一个男人如此疼爱真的是一种幸福。
“下个月你过生日,我带你去南山滑冰。”他搂着她的腰,伏在她的耳边。
“好!”她生日那天,换上了他为她买的貂绒外套,雪白的颜色,衬得她如同精灵一般。
太阳高照,气温正好,换上冰鞋,她就不会走路了。他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冰场中央,在他的牵引下,她大胆地迈出了第一步。只要她脚下打滑,他立即就伸出他的那双大手扶住她的腰,整个冰场都回荡着她的笑声。
“自从婧瑢小姐嫁给咱们司令,我都觉得司令年轻了好几岁。”一名副官站在冰场栏杆外。
“司令这几年也够难的,原配夫人一直生病,照顾了二十几年还是撒手人寰,唯一的儿子也因意外去世,如今得了这么一位佳人,也算是上天的眷顾。司令把整颗心都掏给了她。”副官长也一同望着冰场。
一名士兵过来在副官长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跑到了荣霈楚跟前。
“司令,龙少请您到他府上去一趟,说有要紧事要和您商量。”
“不去,今天是夫人的生日,我哪都不去。”他回答的很干脆。副官长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
她见状说道:“龙少找你你还是去吧,整个海伦城他也是权势熏天的,大帅那边他也是有分量的。不要得罪他。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吃晚饭。”他沉默了一会儿,“送夫人回家!”他和副官长离开了,副官把她送回了家。她做好了晚饭,从下午一直等到天黑,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见他回来。她看着钟表向前走过一分钟又一分钟,心里特别的着急。
电话响了。
“喂,您好,这里是荣公馆,什么?好。我马上就到!”她放下电话拿起外套就要出门,副官不知道她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
“小易,司令在龙少家喝了点酒,身子不舒服,要我去把司令接回来,你开车,我们过去。”
“夫人,司令的酒量一向很好,这其中不会有什么事吧?而且,龙少家…”副官有些犹豫。
“司令最近血压有点高,这酒一旦过了量,会出问题的。我已经嫁给司令了,龙少不能把我怎么样。”副官听后可不敢耽搁,启动汽车载着她直奔龙少家。
(四)
到了龙家,她并没有看见荣霈楚的身影。她刚要离开,龙少就命人关了门,她意识到这是个骗局,她默默告诉自己要冷静。“婧瑢,好久不见,一切可好?”龙少从楼梯上缓缓下来。“我好不好不劳龙少挂怀。我丈夫在哪?”
“他已经回去了,路上没有碰上?”“既然我丈夫已经回家了,那我也不打扰了。”她一分钟都不想多待。“好容易来一次,不想跟我说些什么吗?”龙少横身挡住了她。“我已嫁为人妇,和你说话多有不便。”她目视前方不与龙少有任何交流。
“婧瑢!”龙少开始纠缠,“你本来是要嫁给我的,被荣霈楚横刀抢先一步。”“所以呢?”她问道。“你应该跟着我!”龙少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你是在说梦话吗,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她眼睛里开始冒火。
“我很清醒。”龙少靠的越来越近。
婧瑢一个闪身躲开了,“你的正妻刚刚被你打的小产,你又在外边欠下的一笔又一笔的风流债,你这点事全海伦三岁孩子都知道,我嫁你做什么,让你像打畜生一样打吗?告诉你,别再做梦了!”
龙少露着贪婪的目光,伸手就要拉她。
他回到家,看到她不在家。
“司令,夫人没跟您一起回来吗?”管家好生诧异。“跟我回来?怎么回事?”他反问了一句。管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他感觉到事情的严重后果。“把我的枪拿来!”拿到枪后他出门开车,风一般朝龙家驶去。
龙家,她还在被纠缠。“婧瑢,荣霈楚比你大二十岁,你正值妙龄,他能给你你想要的幸福吗?他再爱你能陪你多久?我知道,你喜欢音乐,喜欢诗,喜欢看书,喜欢和志趣相投的人一起聊天。荣霈楚,马匪出身,认识的字都没有一百个,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不压抑吗?弹钢琴写小楷的手做起了饭,浆洗起了衣服,本应该有的浪漫情怀被生活的小事磨得一干二净,这就是你要的幸福?离开他,到我身边来,你不必在违心的活着,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龙少企图以这样的方式突破她的心里防线。
“时间不早了,我真的该离开了!”她不想再多说一句。龙少哪肯罢休,他想要胁迫她就范。“龙少,我知道有大人物护着你,你有能力和我丈夫抗衡,但是你今天若要用强,我也不会让你活着得逞。我丈夫一定在来的路上,如果他看见我的尸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可不敢保证。他一旦生气起来,纵然你权势通天,也会让你家破人亡!”她没有丝毫畏惧。
龙少开始沉默,但还紧紧地握着拳头。龙家的门被他愤怒的推开了,他刚要拔出腰间的枪,龙少前先一步说话:“荣司令,我正要送夫人回府!”他的脸变得好快。
“我自己的夫人,我自己接!”他看见她安好,用外套挡住了腰间的枪,搂着她的腰出门回家。
到了家,她一句话没说,他让人把饭菜拿去热,她一口没有吃,转身就上楼了。他跟着一同进了卧室,为她脱去外套,在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极为锋利的匕首。她埋在他的怀里默默的哭泣,他的胸膛全湿了,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整晚都没有松开。
(五)
接下来将近一个月的光景里,她都觉得自己的身子不大舒服,晨起去花园散步,也觉得胸口有一块石头在压着自己。在饮食上也是恹恹的,一晚在厨房做饭,突然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出来坐在沙发上微微的喘着气。他回到家,见她脸色不好,就叫来了医生。在诊治的过程中,他不停的搓着手,整个人都非常紧张。
“司令,夫人有喜了!”医生的一句话,他紧张的神经舒展开来。她听到了这个消息,难掩激动,他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
她坐在床上,他幸福的拉着她的手。“真是上天的恩赐,我又做了父亲,谢谢你!明天我就找个厨师来,想吃什么尽管说,想要什么都可以提,从今天开始,我哪都不去,就在家陪你,直到你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他摸着她的脸,欣喜和快乐舒展开了他脸上的皱纹。
“哪里用得着,你还有你的事情。”“如今最大的事情就是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们平安,我就放心。”他这么说,他也真的做到了。所有的军务都在家中处理,不需要他出面的,一律交给别人。家里来了人,他怕吵着她就直接叫到花园里。他始终都在他的视线中,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她能感受到生命强有力的律动。
结婚时他在花园里栽下两颗合欢树,这树正对着他和她的卧室,此时已经满院飘香了。他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看着自己的肚子,心里暖暖的。这个孩子是他最大的希望,也是她的寄托。
七个多月了,离生产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可他却接到了一个不得不离开的命令。
“我明天就要去北平办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你快要临盆,我真不想去。这一走就是至少得一个月,实在是放心不下你和孩子。”他摸着她的肚子一脸愁容。
“不就是一个月吗,你回来能赶上孩子出生。家里这么多人,我不会有事的。你的事都是大事,千万别因为我耽误了。我回娘家去,你回来时再接我回家。”她心里不舍,但也只能安慰。
“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注意。等事情结束我马上回来。”他十分不舍地看着她。二日清晨,她启程回娘家,临上车前,为他整了整衣领。“所有要换洗的衣服我都为你装好了,你一个月要吃的药也准备好了。你血压高一定要按时吃药,北平不比家里,饮食上难免不习惯,我不在身边,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给孩子取名字!”她的眼眶湿了。
在他的目光中,她上了车,一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他才启程去北平。她一进娘家门,父亲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切。她还是住在自己出嫁前的闺房里,这里一切都没有变。
月份大了,晚上睡觉也不安稳,沉重的小腹压得她的腰疼痛无比。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了,她没有等到他来接,她往北平打电话,没有人接。她有些害怕了,但是考虑到孩子,她又不敢太过于生气。
九个月了,胎动越来越明显,每一晚她都是睁眼到天亮。没有她的消息,无端的恐惧占据着她的心。
几天后的一个雨夜,她生下了他和她的孩子,生产的过程十分的顺利,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皮肤白皙,面色红润,尤其是眼睛,如水一般清澈。她看着,泪如泉涌。如果他在,也一定会非常高兴。
北平,他被像个囚犯一样关在自己的府邸里。电话线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全部都断了。他愤怒的拍着桌子,看着门口荷枪实弹的卫兵,恨不得拔枪把他们都给毙了。可是他已经没有了枪,除了一声叹息,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孩子吃完奶,还是哭,一个哭,另外一个也跟着哭。她看着也跟着一起哭,孩子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父亲。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儿…”她唱起了摇篮曲,两个孩子听后渐渐的安静了下来,慢慢睡去。她还在月子里,吃不好,也睡不好,整个人都消瘦了很多。夜是安静的,可是她的心却是波澜起伏。她的心里全是他,她不想就这么无休无止的等着。
孩子们百日宴结束后,她父亲哄着两个孩子。
(六)
“爸,三个月了,霈楚没有任何消息,在这么等下去我会疯的,我实在是太想他了,我要到北平去找他。”此话一出,她父亲的脸一下就沉了,他没有说话。
“爸!”
“孩子怎么办?”她父亲朝她喊了一句,“他们这么小,都还没有断奶,北平那么大,你去哪里找?”
“爸,霈楚血压高,给他带的药早就吃完了,药一断,他身体会受不了的,眼看要入冬了。他走的时候穿的还是单衣,这叫我怎么放得下心?他是我孩子们的父亲,如果他有什么闪失,我和孩子们才是真的没办面对以后的日子。北平很大,一路打听一定会打听得到。”她目光坚定,态度也很坚决。
“当初我就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且不论他比你大二十岁,就说他这军人的身份,我就觉得根本就靠不住,这局势这么动荡,有一天没一天的,你说你下半辈子能有安生日子过吗?”这些话在她父亲心里也是憋了好久。
“我已经嫁给他了,就算您再不同意我们的事,如今也请你看在孩子的份上照顾好他们,我走也能放心。”
“罢了罢了,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孩子交给我,不会让他们受委屈的。”
“谢谢爸!”
她踏上了去北平的列车,人潮人海中,下了车,四顾茫然,一张张陌生的脸,就连空气也是陌生的。连日来的疲惫还在身上肆意的蔓延,北平开始飘雪,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凭借着唯一线索,她一路打听他的消息,走过一条条街道,穿过一条条胡同,她没有停下脚步,走了整整一个晚上。上天也没有辜负她的执着,一身霜雪来到了他的官邸。她浑身冰冷,整个人都站不住了,吃力的迈上台阶去叫门,直接就被卫兵给拦下了。
“我是荣司令的夫人,从海伦过来,我要见你们司令,烦请通报一声。”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他听见门口有动静,马上就出来了,她看见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直接倒在了他的怀里。
厚厚的被子盖在她身上,惨白的脸没有任何血色。她冰冷的手一直在他手里。在他的注视下,她慢慢的醒了过来,周围的一切如此的陌生,只有他清晰的脸是唯一她熟悉的符号。他扶起她慢慢第靠在自己的怀里,强有力的臂膀一点一点的为她输送着温暖。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很漂亮也很健康,儿子像我,女儿像你,两个孩子的眼睛和你一样清澈明亮。这是孩子们照片。”她贴着他的脸颊,他的胡子有些扎,但却是最为温暖的所在。
“两个孩子!”他很惊讶也很满足,接过孩子的照片,“真好!”
“你来给孩子们起名字,我来取小名。”她一定要把这个权力给他,他是孩子们的父亲,名字必须由他来取。
他思考了一会儿,“伯琰,仲煊。给我们的儿子和女儿。”这是他想到的最好的名字。
“光亮,灿烂,希望我们的孩子一生如此。你和我是在一个刮着凛冽寒风的大雪夜相识的。朔风和绛雪送给孩子们做小名。”她早就给孩子想好了小名。
“我想和你回家,我想马上见到孩子!”他掉下的泪掉在婧瑢的脸上。“我来就是接你回家的,就算暂时回不去,我也会陪着你。”她小角度仰视着他的脸,写满了憔悴和无奈。
(七)
在北平的日子很平淡。她总是想办法为他做可口的饭菜,他的血压很不稳定,每一天她的密切的关注着他的身体状况。他头上的白发明显的增多了。什么消息都接到了,唯独没有可以回家的消息。她不敢去问,怕再添他的烦恼忧愁。
北平的春天转瞬就到了,气温正好,就是气候有些干。她泡了菊花茶,淡黄色的茶汤,上下翻飞的菊花,像极了现在的日子。她给家里打电话,得知孩子一切平安,虽然放心但是难免愧疚。为了他,她抛下了襁褓中的孩子,她不能骗自己,他在她心里始终都是第一位的。春雨绵绵,洗刷了空气中的干燥,她搬来一把太师椅,扶着他慢慢坐下。听着微微细雨,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拿来软枕垫在他的脖颈处,又给他盖上了毛毯。几日来都没有休息好,他想着要回家,她也是一样。
春过,夏来,秋走,冬至。如此往复,过了两年。
第三年春又至,她挽着他的胳膊在庭院中散步。
“北平的冬天比海伦要暖一些,这里很适合你养病,我回去把父亲和孩子们接来,我们在北平定居吧!”听了她的话,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也罢,既然回不了家,那就把家安在这里,虽然不喜欢这里,但是两年了也习惯了。
父亲和孩子们都来了北平,她此时又怀上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九个月后,一个可爱的女儿出生了,他为孩子取名幼颐,小名北平。
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他就一直抱着她,整整抱了一夜。孩子的眼睛眨都不眨也一直看着他。幼颐刚满周岁,她的父亲就去世了,她回海伦安葬了父亲,就又赶回了北平。
一晃儿,又过去了好些日子。他还是那么忙碌,在风起云涌,各方势力暗流交错的北平有了不可撼动的一席之地。他的地位如日中天,可过度的操劳加重了他的衰老和病情。一天夜里,他晕倒在了自己的书房里,她大半夜把他送到医院,医生告诉她,他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需要安心休养。三个孩子也都长大了,他们和她一起在医院陪伴他,这段日子是他最清闲也是最开心的日子,在她精心的照料下,他很快就出院了。
他辞去了在军中所有的职务,每一天都在家陪着她和孩子。他为她买了一架钢琴,要她弹给他听。他有缠着她教他读书识字念诗颂词,他还要她写小楷给他看。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她知道,自己当初怕二人文化差距过于悬殊,结了婚就放弃了这些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习惯。如今的他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一些补偿。
(八)
廊檐下燕子在啼叫,孩子们打过招呼就都去上学了,她挽着他的胳膊陪着他一起慢慢散步。
“我们结婚多久了?”他问了一句。“二十年了。”她回道。“二十年了,都有这么久了。你还年轻,可我已经老了。”他温柔地看着他。“干吗说这个?”她的眼角有了泪。“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没法陪你到最后。不想让哪天来,但终究还是来了。我的身子越来越不好,没有几天了。我走了以后你一个人孤独的在这世上,叫我怎么舍得。”她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极力地避开他的目光。
“你为我放弃了那么多你喜欢的事情,可我实在是做不来那些浪漫的事情,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今后别在委屈自己了。你做这些事情的样子真的很美,我怎么看都看不够。”他捋了捋她的头发。
“和你在一起,抵得上这世上所有浪漫的事情。”她握着他粗糙苍老的手。“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能在和你一样的年岁时遇见你,和你一起弹琴读书写字,那样就可以多陪你一些年。”他说的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语言,但是每一个字都戳着她的心。
他轻轻吻了她的脸和她眼角的泪。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在她的怀里渐渐的失去了体温。
他走后,她如幽魂一般独守空房,多少次在梦里都能梦到他们刚刚结婚时的场景。那个时候他也是很忙,但每一晚都能陪她入眠。就算是出门,也总能在几天后就可以再次相见。可这一次,只能在梦中看到他清晰的轮廓,醒来时只有身边空空的枕头。
他头七过后,她开始整理他的遗物,睹物思人,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打开他的抽屉,一个极为精美的锦盒出现在她眼里,她打开,泪如泉涌。这里面放的是她掉落的头发,每一根都经过了细心的打理,十分整齐。她摸着这些头发,感觉他就在身后,还为她轻轻梳着头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一句我爱你,他把对她的爱存进了这个盒子里。
一个月后,她抱着他的骨灰回到了那个他和她相遇相爱的地方。她在南山选了一个可以看见家的地方,她亲吻了他的骨灰盒,让他入土为安。一起下葬的还有她的头发。墓穴封门的时候,几滴清泪飘进了进去。
她重新回到了海伦他们之前的家,许多年后,在一个飘着雪的夜晚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第二天,南山的那座墓碑上刻上了她的名字。次年春天儿女们在墓旁边栽下了两颗合欢树,多年以后的多年以后,两颗合欢交织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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