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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个七月初的晚上发现自己患上了记忆症。

我拥有了不睡不眠的能力。

这让我感到痛苦又欣喜。

从此以后的一段时间，从黑夜到天亮，我只能一直醒着。时至仲夏，天亮得特别早，即使头一天把窗帘拉好，妄想早早地睡去，等到五点，光就能从窗帘布上十字交叉的线孔中透过来。天也逐渐变得炎热，背上还能感觉到昨天流汗残留下的汗渍，粘嗒嗒的。

当晚上到来的时候我没有一点期待，我知道自己睡不着了。用尽各种形式都不管用，躺着，大字形躺着，侧躺着，俯躺着，抱着抱枕侧躺着，趴着睡，趴在沙发上，趴在地板上，统统不管用。

夜晚一到，就有大把的时间开始用不完，或者说无从打发，这让我变得痛苦不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许多琐碎的小事情开始填满自己的夜晚。于是陷入一直不断地记忆阶段，久远的事情会一件件得爬回脑子里，今天发生的，昨天发生的，一个星期之前发生的，所有的细节开始慢慢浮现，甚至去年七月一号的早餐吃的是什么，那天是什么天气，和谁在一起吃，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清晰，仿佛就在眼前。

我于是无比期待朝阳赶快到来，或者黑夜赶紧消失。

等到天渐渐有了光亮，看见花瓶里的满天星有些憔悴。打开台灯，对于新的一天，不知作何打算。不断重复地上班，下班，然后面对记忆回来。

周末则无从遁逃，如果是以前，独自在楼下吃好早餐，再带一份上去给卯卯，然后去到附近的菜市场买点蔬菜瓜果，中午就做一顿自己还算拿手的菜。

现在，我只剩回忆。

七月的第三天，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把衣服、化妆品、书本、各种鞋子一件一件收将起来，我只在那里，手足无措，一言不发，回想起从前的种种，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姑娘，无助而忧伤。

不到半个上午，卯卯就收拾好了行李。站在门前，她说道别，我说保重。而后感情就关在了门外，不再回来。

自从和卯卯分开以后，我便开始失眠。早早下班，回到家中，和朋友通过手机屏幕联系一二，相互寒暄几句，坐在电视机前看几个无聊的综艺节目，早早睡去。拉开窗帘，侧身躺在床上，安静地望着远处的城市灯火，听着头顶上方的空调转动的声音，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从那以后，慢慢试着戒掉了喝咖啡的习惯，想让自己能够尽快接近睡眠。

但记忆症带来的是后果就是失眠。

运气好的话，就可以慢慢走进梦中去。但不到一会儿，就会从刚刚的浅色的梦中醒过来，前一刻还可以看见卯卯站在面前，顶着一个丸子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我。过后，就消失在梦的尽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而后，我们开始聊天，交往，在一起，吵架，琐碎的事，在意的事，最后分开。

直到卯卯背身离去的那一刻，我也没有想明白我们之间问题出在哪里。她只说这样的生活觉得索然无味，不如从前。直到今天，我才有些了解那时她面对无聊生活的无助，人生太长，未来未知，现实贫瘠。每个人是不是都会有这个阶段呢，意识开始发疹。

她不再有多余的时间，开始不断地和朋友聚会，十二点回到家，不再多说话。我尝试沟通，但只有淡淡地一句：我累了，不想多说话。我开始小心翼翼，开始谨慎沟通，妄图得到一点回馈，却并没有用。

直到分开那天，我熄灭了凌晨一点的灯光，躺在沙发上悠悠地睡去，一个月来的紧张第一次甘心放下来，安稳地睡去。城市在五点的晨光中醒来，坐起在沙发上，看到躺在床上的安睡着的小卯卯，像一只考拉，和从前一样。我把所有想说的话发给她，不如分手吧。而后下去买早饭。

上楼，进门。看见小卯卯在床上啜泣。我知道她解脱了。最后一次，她趴在我肩膀上哭泣。

只是我，从那天开始，患上了记忆症。

记忆症患上之后，我才隐约知道，那时我差的也许只是给她一个拥抱，告诉我在身边，但我没有。一旦感情进入平淡，就会忘记最初的热情和周到，忘记拥抱，忘记一个拥抱的沉默也可以解决很多，忘记一个柔和的眼神就能把对方从无聊的生活中拉回来。

我那时忘了，只在患上记忆症的时候才记起来。

人们所能记得的只有后悔，后悔和痛苦这才是人生最深的涵义，所谓悔不该当初。这大约也是生活中留给我最后的意义。

快乐的日子记不起来。痛苦是记忆症的抗体。

我不再能够睡去，牛奶，糖水，枸杞，咖啡，喝下去不再有用。万宝路、黄鹤楼、中南海和黑冰，眼睛熏得都开始睁不开了，开始落泪，眼皮开始疲惫，但只要一躺下去，就不再能够睡去。锻炼，深蹲，俯卧撑，腹肌撕裂者，再来一个热水澡，累到瘫痪，但是通通没用。打开电视，周星驰的老电影，谍战剧，重播的新闻，每个地方的新闻，电视购物，遥控器的上下左右键，电脑里的黄片，全部失效。

我不再拥有睡眠的能力。

如果有些事情不能搞定，有些结果不能改变，还不如就接受，甚至享受而乐于其中。这是她从前告诉我的。

于是我试着去享受，享受我在七月突然拥有的能力，不睡不眠，逝去的时光可以不断回来，仿佛人生还可以再来一遍。如果在从前，是否可以和每一个对不起的人说声抱歉，给她一个拥抱，给她一个亲吻，吻在额头。是否可以在某一个时间点，不再纠结那一刻的选择，就算最后，结果还是一样。以前没有关心的，这次在记忆的空间里，终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倾听。以前没有认真告别的，可以用一种重新认识的方式来告别。

黑夜来临，就把所有的灯打开。在狭小的空间里制造白天的样子。欣喜过后，我发现这种超能力最后得到的还是痛苦。辗转反侧，读书听歌电影，渐渐也没有意思。我需要学会打发黑夜的时间。

黑夜终究是孤独的。这是它的本质属性，喧闹只是夜晚的表面。

走在霓虹灯亮着的街道，人声也一开始喧闹，而后慢慢削弱，渐渐消失在城市的建筑里。

记忆不断穿插，往事不断浮现，许多的记忆都交织在一起，我回想的时候觉得我这么多年不单是这些时间，好像有几个过去的人生，加起来超过一个世纪，突然觉得自己很老了，很多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没明白爱情是多么短暂又沉在心底变得长久，没明白亲情有多么坚强又随岁月流走变得脆弱，友情有多么珍贵与难寻，还有很多很多，不明不白，不知不觉就老了的感觉，好累。

在黑夜里漫步，看着一天的日出到来，天空渐渐变亮，仿佛未来触手可及。白天听到天气预报说台风将要入境，街上的各色垃圾袋在半空中飞舞，像外星人的飞碟。

想着想着，竟然走到了白天，走到了和卯卯以前在一起待过的咖啡店。我们在这里聊着工作上的烦恼，聊着未来可能会有的样子。走到了傍晚，来到第一次约会的料理店。

然后我看见卯卯就站在那家料理店的门口，东张西望着，就像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我见她站在料理店冬天的牌子下，迎着街道亮起的霓虹灯光。刚刚下过一场雨，雨水从她站着的台阶旁急匆匆地流过。

我怀疑我拥有了穿越时空的能力，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一模一样的场景。我不知从哪一块黑夜和白天的连接处走了过来，于是再次见到了她。但却有一些不一样，这大概我的记忆闪回而不是梦。我不会再做梦了，不眠就不会做梦，就不会再梦到过去。

所以我抬头看到她的笑脸在那排街灯的斑驳中显得模糊不清，但我知道她在那里笑。我走过去，看见门前的她的影子在阳光中拉长，直达我的脚下。我差不多是踩着她的影子慢慢走近她。我在不断的思考着要和她说些什么，低头又抬头，无所适从。突然又下起了雨，我却没有淋湿，只看见她狼狈的躲门前。

我终于来到她的面前。

“不好意思啊，我来晚了。”我不好意思得说。

“没事的。”小卯卯带着尴尬地说。

“你等了很久吧。”我问。

“也没有，刚刚到。”她说。

“我们不要站在这里，外面的天有些凉了，进去吃饭吧。”

“好~”卯卯拉长的声调优美绵长，就像流星的尾巴。

然后我们穿过门廊，踏过台阶，走进屋内。

转眼，我们开始坐在那里吃寿司。她最爱的三文鱼早早地就端了上来。我记得她最爱的就是这口，她说就算大姨妈来了，我也要吃。而后骄傲地嘟着嘴，微仰起头看着我。所以我早早点了。

“这家的三文鱼还是这么新鲜。”她赞叹道。

脱了鞋子，我感觉我的脚下开始有些变凉。我开始怀疑我又开始是在梦里。只有梦里蹬了被子，我才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我真是蹬了被子。

我又在梦中了。

或者记忆的鳞片上。

我浑身都已经觉得累了，回想过去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做梦也一样。我已经开始分不清是哪种情况。

日料店的墙壁上挂着电视，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里面放着星爷的电影。这个房间的装饰都变得有些奇怪，也许是很久没来的缘故。也许星爷也是老板的偶像。

“喜欢吃就多吃，这次吃多点。”我眼眶里泛起了泪水。

“怎么了？”她看到我，问我。

“芥末吃多了。”我名正言顺地开始抹了抹眼睛。

“爱吃也别多吃啊。”她笑着说，“傻子。”

“你是真的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啊？”她夹起个紫菜卷，然后不理会我的呓语。

卯卯最讨厌紫菜，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不吃。

我做梦了。

我停在了和卯卯在一起的记忆空间里，突然在某个时间节点，在某一个四维空间的一点，突然开始倒在床上，从梦里穿过记忆的虫洞，来到曾经的场景和时光里。

“我也不知道，你以前不爱吃紫菜卷。”我再次确认。

“人是会变的。我现在最爱吃鱼香肉丝。”她把三文鱼在芥末酱中轻轻蘸一下。

“我有些想你了。” 我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淹没在电视机的声音里。

我试着闭上眼睛，小心确认眼前的她不是真的。但只要闭上双眼，每次可以看到她，过去的一幕幕不断在眼前的黑幕中来回放映，笑着，哭着，一幕一幕，不断放映。睁眼，看见墙壁上的《功夫》海报，我知道我还是要回到现实的世界。那一瞬间她就从眼前飘散，无影无踪。然后我爬起来，再打开电视，锻炼，牛奶。直到白天来，再去上班。最后拿起手机，翻看着以前的聊天记录，从第一句嗨，到最后一句再见，从陌生到熟悉，到争吵，到和好，最后走到陌生。轮回过去，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场字母滚动上去的电影结束一样。

睁开眼睛，卯卯消失不见。只有剩下的杯盘和空空的对面。直到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她从背后出现，端着一杯热茶。

“你还好吗？我刚刚去倒了杯茶。”她喝着茶说。

“我也不知道。”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今天是几号。”我轻轻地说。

“知道这个做什么，有事啊？”她好奇地问。

“谢谢你今天能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转移话题。

“蹭饭我还是会的。”而后哈哈大笑。

“这家口味喜欢吗？”我问，就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问的一样。

“挺不错的。”她吃了一大口三文鱼卷，腮帮子鼓了起来，可爱至极。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以后分手了也来这里吃散伙饭好了。”我淡淡地说，我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哪跟哪啊，别乱说，我们还没在一起。”她笑着说。

“也是。”我盯着她，笑了起来。

“好好吃顿饭吧，陪我好好吃。”她笑着说，双眸似秋水。

“好，好好吃顿饭。”我对着面前的她说。“就算知道最后我们会分开，我却还是想时间慢一点就好了。”

“那你慢点吃就行了。”接着朝我眨了眨眼。

“你还是那样，没变。”我说。她喜欢调皮，喜欢打岔。

就算再慢，没有不散的宴席。吃完饭，我们开始出来，街上的雨还没有褪去，淅淅沥沥地，从屋檐往下。

南方一到夏天，就开始会变得闷热，突然就会下一场这样的雨。即使在梦里也会如此吧。我们站在店前的玻璃屋檐下，抬头看见雨从屋檐滴落，掉进脚下一排的小洼里，溅起奔腾的雨花。自己小心地侧过头，看一眼身旁的卯卯，而后转过头，继续看眼前的雨。

我们安静地并排站在门前，身体靠着门沿，看着这场雨和她。街边的梧桐树叶子开始纷纷落下，雨打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的鞋都湿了，脚底变得很冷。

我想我真的是蹬开被子了。

记忆症开始发作了，许多的事情想要忘记，却总会出现在梦里。现实和梦境的边界消失，过去和现在的界线模糊。没有时间流逝的力量，有些疲惫。

“雨下的好大，你有没有带伞。” 她转头说。

“带了。”

“那你还不拿出来。”她嗔怒着说。

“雨停的时候你就该走了。我想抓住这点最后的失眠时间。”我语无伦次。

“不如走吧，带我一程。”

“好。没问题，只是现在雨很大，再躲一会儿吧。”我说。

“行吧，臭小孩。”小卯卯说，她以前常常如此称呼我，即使她比我小。

这是在梦里，我意识到了。却不能醒来，或者不愿醒来。

雨渐渐小了。我看看身边，转头，才发现她早已经离开。我的雨伞也不见了。我失落的想要落泪，然后便看见她出现在雨中，撑起红色的雨伞，大声对我说：“嘿，你要不要一起走。”

“你说呢。”我开始失落

“我说我想和你说一句话。”

“你说。”我开始失落得不敢说话。

“后会有期。”

“保重。”

她指了指后面的路，示意说要走了。我把她叫住：“如果可以重来，我要对你更好些。”

“你请我吃三文鱼了，我已经很高兴了。”她在夜里笑嘻嘻的，没个正形。

“以前答应的红烧猪蹄也没来得及做。”我的声音在雨中变得模糊。

终于，我开始蹲在料理店的门前，大哭了起来。

她消失在雨里。

不久阳光就洒在我的脚下。我睁开眼，发现天已经亮了，我把被子抖一抖，把脚躲进被窝里。

我确实是又做梦了。

在后来的几回梦里，我已经能够意识到这是一个虚幻的梦境。但在最初，我高兴地觉得自己可以飞起来。心里有许多的话要说，能够再次碰到你，我真的很开心。我以为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想不到兜兜转转，我们还能相遇。

重逢的喜悦与忐忑让我语塞，好久才憋出一句：“你好吗？”

卯卯一般没说话，只看着我，笑着。我想她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就是记忆症的好处，我可以在许许多多的夜晚，顺着时间的流逝，往它的过去走，走到和卯卯见面的初次，第一次约会的料理店。沿着梦的脚印，和她说着不着调的话，以前没有说的话，没说好的话，在梦里都可以弥补过来。

卯卯打电话来：“嘿，臭小孩，在家吗？”

我：“在呢，你下飞机了？”

她说：“刚下。”

“要不要去接你？”

“不用了，你在家等我，到楼下了过来抱我上去就行。”

“你太重了。”

“你怎么不去死。”她娇嗔地说。

“我刚好在烧饭，你打车回来吧，到楼下告诉我，我去抱你。”

“不吃了。”

“红烧猪蹄哟，专为你准备。”我温柔地哀求道。

“我太重了，没那个口福。”她在电话那边说，带着笑意。

猪蹄在锅里已经冒出了香气，胶原蛋白的分子在周遭飘散。

她啃着猪蹄，把嘴唇周围都染上了赤酱，口红褪去了颜色，可爱而美丽。然后嘟起嘴来，摸着肚子：“你说如果这是小孩，有没有三个月？”

“傻姑娘，猪蹄好吃吗？”我问，用纸巾帮她擦着。

“好开心。”然后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过了一会才说：“今天情人节，我们去看电影吧，我请你。”

然后她开心的笑起来。在一个平淡的夜晚，我们走到电影院，看星爷的美人鱼。我穿着绿色的卫衣，她穿着绿色的外套。我们在电影开始前，自拍了唯一的一张照片。而后，我第一次在星爷的电影里昏沉的睡了过去，沿着一道绿色的光，像滑过一条青鱼的侧面，游向我们在将来七月初的分别。

而后听见她说不再爱的时候就不必坚持。如果有更喜欢的，就应该勇敢去追求。你以前说过的。而后摔门而去，房门打开，亮光穿越而来。

我回头，找寻她的位置，却发现醒来，电影院里飘着零落的笑声。

转头发现，身边的卯卯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然后我一个人开始在电影院里哭了起来，和一只猴子差不多。

回到家，倒在床上。我觉得刚刚的梦好幸福，仿佛空气中还弥漫着胶原蛋白分子，整个脑中都洒着酱油的香味，还有她脖子后面小雏菊的香味。她笑着说：“我今天吃这么多猪蹄会不会胖死？”

我说：“你会四肢发达，吃啥补啥。”

“谢谢你的晚餐。”

“是我谢谢你，给我这个弥补的机会。”我流着泪说。

醒来，心像喝了药酒，刺激而难受，喉咙里则像横着一团烟火。发现枕头上已经沾着泪水。睁着双眼，盯着天花板，想那天小卯卯盯着天花板在想什么。

转身看见外面开始亮起了光。

七月以来，第一次这么早就能够安然入睡，我的记忆症也在那天消失不见，褪去地无影无踪，消失在天花板的拼接缝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