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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蝼蚁的死》
序:
“快跑!”
刀风划过耳廓,脖颈生凉。
一双溃烂的脚听到号令,挣断绳索,甩掉亡命牌,撞开围观的人群,一颠一簸地拼命逃跑。
一座八角茶楼,耸立一隅,临远俯视菜市口。
一个约摸五十岁的汉子,肘支窗口茶桌,呷着茶水远窥。垂挂檐角的茶幌随风翻转,露出刀刻的黑脸皮,头上缠绕黑头巾,顶出鼓囊囊的一截。
逃跑的背影,吸引眼仁抻成竖线,嘴角呲露狡诈的黄斑。放下茶杯,腰间抽出一支古旧的钝锋铜叉,遥指影子,左右调动校正目标。影子拐入一条小巷。
傅九到城里药铺又买了二两砒霜,出正阳门,拐入一条窄巷。听见巷口前人声嘈杂,逐加快脚步想探个究竟。
轻重不均的跺地声,夹裹凛冽的寒气,迎面撞向想探个究竟的胸膛。
寒气化成冰镐咔嚓楔入胸膛,瞬间封入血肉牢笼,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
傅九如坠八寒地狱,血肉瞬间冻凝,眼前一黑,仰面摔在地上。
一双黑色革靴出现在昏迷不醒的脑袋边,头顶鼓囊的黑脸皮,扬手邀来几个拎着重阳糕的路人。
“烦劳几位将此人抬入旁边的绸缎庄,待清醒后,定有重谢。”
一:
京师北面的昌平州,有一个傅家庄。佃农蔡四,靠租种庄主的土地过活。
蔡家人丁单薄,传至蔡四一代,只剩下破草屋三间,喘气儿的只有他一个。
生在农家的蔡四,羸瘦得像块破旧的锄板,地里的荒草总比麦苗高。庄主的儿子时常怂恿蔡四到赌档碰运气,一来二去,祖上留下来的几亩薄田全押给了傅家。不得不租几亩薄田填肚子。
太阳又一次落在肩头,蔡四扛着窄刃铲回家。斜长的影子吊在田埂上,像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在荒野。
踢开尾随的流浪狗,蔡四捱进厨房。铁锅生着黄锈,米缸底残留几粒鼠屎。哀叹一声,蹭到墙角舀半瓢凉水,咚咚灌满麻木的肠胃。
蔡四裸露脊梁坐在门槛上,望着垂近地平线的太阳,蒸气缭绕,圆厚焦黄,似一张烙熟的烧饼。
院门口飘来一缕芝麻香,蔡四精神一振,挺身望向大门。
流浪狗一声惨嚎,闪进一条影子。
宽大的肩膀挡住阳光,勾出一个高壮的轮廓。青森森的长袍,拱出一颗滚圆的脑袋,拎着酒肉晃向门槛。身后的暮光拉开焦距,视线放大,耳尖上簇立一撮松针状的耳毛,眼睛不时地来回巡睃,像一只机警又凶残的猞猁。
“四弟,好久不见,哥哥来看你了。”
“呦,原来是九哥,果然好久不见,稀客稀客。”
“九哥是不是走错了门,阿弟如今两手空空,一分地也押不出去了。”
“哈哈哈,说笑了,今晚寻兄弟,只为饮酒叙旧。”
蔡四心里有些狐疑,但耐不住酒肉香。心道是他自送上门来的,且先吃干抹净,填饱肚子再说,怨不得我。
蔡四将圆脑袋的大个子迎入里间,扫净炕上苇席一角,盘腿对坐。
大个子掏出蜡烛点亮,插在落满灰尘的油灯座上。几个油纸包摊开,露出卤酱的羊杂碎,熏制的鸡零,焦黄的芝麻饼。拍开黑陶罐的泥封,筛满两碗土酒。
大个子端起酒碗微抿,眯眼看着大嚼的蔡四。
芝麻饼剖开,塞满羊碎鸡零,送入铁铸的牙齿,砖砌的喉咙。腮帮子鼓鼓胀胀,绷起的肉筋似饥饿的蚯蚓疯狂扭动。灌入一碗酒,抹干嘴巴,扔一块羊杂到嘴里慢嚼,眼睛斜瞄掩在灯影里的大个子。
大个子盯得有些不自在,干笑两声,放下酒碗。
“兄弟,你是精明人,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朝中新政,收并土地劝稻改桑,增加国库收入,反哺黎民百姓。”
“咱这是北方地区,如何毁稻种桑?”
“怎么改不得。柞茧也能缫蚕丝。”
“不过北方地区天寒地冻,改为桑田,效益实在太低,唯有扩大规模,才能赚得利益。先前收你的土地,也是为了阡陌连横摊薄成本之策。”
“严首辅意在京师地区垂范北方,所以广收附近田地。”
“通过收押兼并,我们已取得了两大片的土地。但在两地之间隔了一片飞地,此地之主是朝中徐阶的远戚,多次商议无果。”
“愚弟一介破落户,不认得达官勋贵,可帮不上什么忙儿。”
蔡四大口嚼杂碎,眼神飘向屋角。
“阿弟早年间是一只地老鼠吧。”
一枚干制的穿山甲爪子,轻轻放在席上。
蔡四脸色一变,停止嚼动,屋角抽回目光,直刺大个子。
大个子呷了一口酒,豹眼对视,不以为意。
“我们做一笔交易。”
“飞地的地契,握在大兴知县手中,等待钤盖官印。你暗中潜入县衙,拿到地契交给我。事成之后,送你纹银二十两。”
“地契佥押人不改,他名契约等同废纸,拿来包羊杂碎吗?”
“兄弟只管取来,为兄自有道理。”
“大兴县是京师内衙,戒备森严,恐难得手。”
“良田一垧,纹银五十两。”
“事成后,哥哥莫要食言。”
大个子喝下一碗酒,冷眼看着蔡四搓动的手指,低声长笑。
入夜,地老鼠伸展敏捷的四肢,穿过狭小的蛛巷,翻过墩实的女墙,在大兴县沉睡的夏夜,潜入官邸后院。
蔡四裹紧夜行衣,放眼四周,贼光精亮,瞄定户房。
贴地窜至户房外,地下捏起一枚石子,弹向门板。𠳐地轻吟,细如蚊蚋,暗夜张口吞入声波,波澜无惊。
指环刀一寸寸划拨暗闩,片刻闩开,闪身而入。半炷香功夫,鬼祟而出。颈肋间斜缠一个黑皮包袱。
月亮探出半边脸,照在直通刑房前的空地,能数清猫的胡须。蔡四决定摒弃原路,反绕库房而出院。
库房边,女墙下,有一间耳房。
只消足尖一点,跃上耳房檐,借力跳上墙脊,飞身一纵,泥牛入海,踪迹皆无。
忽然,耳房的窗纸跳出一点黄豆光,吊在窗棂上角,荧荧魅魅如夜叉的眼睛。
片刻,窗缝渗出压低的嗓音。
脚尖横拧,脚步急止,伏低身体,蔡四像只灵活的壁虎吸附在窗侧墙壁上。眼角尽力撑开,眼珠斜穿窗缝,探向鬼火。
窗里两条鬼影溶出黑暗,昏黄的豆光,对映两张脸。
居高的脸,惨白无须。两条颊肉似陡峭的梯田,层层坠向下巴。
“改稻为桑以来,国库充实不多。江南不安,流民叛乱四起。圣上不满,裕王趁机发难,通政司案头堆满言官的奏疏。是时候转移龙首的视线了,这会儿该你们的家主出场了。”
低头聆听的黑面罩,露出一双细长雪亮的眼睛。瞳孔收缩,面罩微抬,冒出一串夹着生硬京腔的叽里呱啦调子。
梯田脸听完,一时没吭声。
黑面罩躬身拱手,似断线的木偶定格在豆光前。一朵横切的黄色五瓣木瓜纹,绣在黑色的袖口上。窗外的眼珠盯着花纹,脑中投映八幡船剪开海浪,一群绣着木瓜家徽的武士浪人,冲入明陆,烧杀抢掠……。
“重阳日,尔等在浙东登陆。三日后…嗯…七日后。再给胡宗宪发调兵铜牌。”
细长眼眯成一条线,腰揻成虾子,一串恭顺的鸟语,叽叽咕咕的冒出来。
窗外的眼睛瞪红,脚尖不禁用力,碾飞一颗石子,打在一只偷食的老鼠身上,吱一声痛叫。
灯光瞬灭。窗缝刺出锋利的刀,蔡四急速蹬地闪身。冷风贴眼眶而过,山根划下一条红线。
木窗碎裂,修长的弯刀追向蹬檐攀墙的夜行衣。
胸口嗤地划开,掉出一张纸。刀尖凶猛上挑,刺向咽喉。
灭杀害虫的生石灰,在夜空炸开蓬松的粉雾。
长刀咒骂一声,无奈呛回。蔡四趁机掷出飞爪,钩住墙垛,脚尖轻点砖缝,手腕用力,几步荡上墙头。
纵身一跃,浮在半空。一簇细针刺破夜空,嗖嗖紧咬。黑影踩着白光翻入夜空,墙头寂静。
长刀捡起地上的纸,递给推门而出的梯田脸。
月亮露出大圆脸,刹那清夜无尘。眼睛扫过地契,扭头眺向户房,又回身看了看墙头。绷紧的颊肉,勒出阴恻恻的眼珠。
二:
傅九新近添了一桩毛病,偏头痛。犯起病来,恶心,幻听幻觉,裂开的脑袋冒出一双眼睛,总能看见花花草草摇身变成恶鬼,持刀拿剑砍向自己。
吃完午饭,烙了半天“饼”,勉强入睡。
嘭嘭敲门声,惊醒了浅睡的傅九。
一脚踹开侍寝丫头,愠怒斥问。
“大胆奴才,何事惊扰。”
“回九爷,陶少保的特使来见。”
“快请,快请,快请上客厅。”
丫头麻利地服侍傅九穿上青布直身,戴上东坡巾。推开客厅门,刻薄狡狯的乡绅,变成温厚儒雅的士人。
客厅下首,坐着一个身穿蓝布袍的道人。黑脸皮、黑头巾,头顶鼓囊囊地凸出一截。腰垂一条水火丝绦,系着一柄古怪的铜叉。
“贫道法号道行,俗名佟七。因头上生了一角,同门戏称佟犄角。今奉师叔陶少保法旨,拜会傅少庄主。”
“谢陶少保降阶垂问。”
“听闻老庄主早年与师叔一同学道,后因道义分岐,弃教务耕。几十年来,少保一直挂念道友。”
“上次闻你入京,提及其父病重。师叔精心配制药方,特遣弟子来送药。”
乾坤袋中掏出一摞纸包,放在木几上。
“此药三付,熬成九份,服下后,道友自会好转。”
傅九拱手相谢,走向木几。厅门珠帘响动,丫鬟进来献茶。风恰好从帘缝挤入,吹着口哨,扫过东坡巾下的额头。
冷风刮得偏头痛复发,啊一声大叫,扯掉东坡巾,跌坐在佟犄角旁边的坐椅里。脸上的肌肉抽搐,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
丫鬟愣怔间,不经意撞到黑头巾冷冷瞵视的目光,凶狠又锐利。吓得失声尖叫,茶盘掀翻。滚烫的茶水,从噼啪摔裂的茶壶碎片间飞溅。
亮红的水珠射向道士和傅九。道士安如泰山,神色淡漠。茶水喷到面前三寸,似撞到一堵墙,诡异地折弯,汇合溅向傅九的热水,一股脑儿地全浇在裸露的皮肤上。
傅九烫得弹起,暴怒,抓起上首桌角的马鞭,劈头盖脸地狠狠抽在丫鬟的身上。
脸上青筋暴涨,三角眼猩红,似凶神附体。丫鬟滚在地上,失声惨叫,嫩白的手上脸上鼓起血红的鞭痕。
佟七眼瞥求饶的丫鬟,安坐如泰山。丫鬟渐渐没了动静,方伸手解下丝绦上的铜叉,点向傅九。
马鞭尖突然停在丫鬟的眼珠前,傅九定格不动,似赶尸匠用定尸符镇住的一具僵尸。
袋里摸出一个寸高的小瓷瓶,扔给瘫在地上的丫鬟。
“此为治外伤灵丹,回去内服外涂,几日后即可消肿痊愈。”佟七挥手打发丫鬟离开,起身走到傅九面前。
铜叉刺入头顶百会穴,细碎尖厉的咒语贯穿耳膜。傅九眼神涣散,屈膝地上。抽出铜叉,收拢裂开的脑壳,猛拍后心。傅九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黄痰,瞳孔逐渐清亮。
傅九从地上爬起来,跌回椅子上,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
“多谢大师出手相救。粗使的丫鬟失礼,让您见笑了。”
“此病多久了?”
“新近才患。总梦见失地上吊的破落户向我讨债,身心惶恐,久之染上头疾。已付给他们足够价钱,不知为何纠缠不清,大师可有良策驱邪镇灾。”
“福之祸兮所倚,祸之福兮所伏。桑树多了,稻田少了。年年水涨的粮价,早蚕食掉失去土地得到的银钱。施主应修福持斋,多积善果,消除业障,头痛自会痊愈。”
“谨遵道长法旨。我再叫人收拾残藉,重奉新茶。”
“不必费心。”
咒语轻哼,铜叉虚画。室内光线忽暗,平地旋起一股冷风,卷过洒满碎瓷茶水的地面。弹指之间,吸得干干净净。
“大师施得何种法术?”傅九目瞪口呆。
“役鬼小术罢了。”
“吾观施主高大威猛,性情凶厉,虽不容于人情,却与我教有缘。他日定会结个善果。”
“请道长指点迷津。”
“天机不可泄露,哈哈哈…告辞,留步。”
佟犄角走到门口,忽停步回身指向几上的药包。
“此药须得一引。”
“道长明示。”
“每剂取砒霜一钱入药,充做掠阵先锋,冲荆斩棘,才能发挥神效。切记,量不可过一钱。过量则成穿肠毒药。”
傅九口中应诺,脸色忽明忽暗。
送至庭院,夜幕初降,萧萧晚风吹落银杏叶黄杨叶,滚在地上,卷成团,一队队逐向脚边。
傅九杂糅惊恐与厌恶,眉头紧锁。
“惫懒的奴才,这么多老鼠也不打死驱散。仔细你们的皮。”
佟犄角斜眼扫过浮滚的树叶,意味深长地笑了。
“多买些砒霜毒死它们。”
“多谢道长明言。”
刚回到客厅坐下,家丁又敲响房门。
“昌平县衙给少爷送来一封公函。”
剪开麻纸,里面露出一张火漆封的信笺。傅九脸色微变,急忙挥手摒退家丁。待脚步声渐远,走到正北案桌前,弯腰伸手拧开暗格。一阵轧轧机杼声,墙壁裂开仅容一人侧身而入的暗缝。
挤入暗室,揺亮火折子,点燃烛台。室内狭小逼仄,头顶二指,伸手触壁。中间放了一张桌,桌角立个烛台,桌中放个铜盆,盆底残留一堆灰烬。
抽出信笺,凑近烛光,朱红色的火漆上印着莲花纹,瓣心阴刻一条蝇头大的四爪飞鱼。傅九深吸一口气,融掉火漆,拆开。里面有一张方薄的纸,一角碎布,还有一个蜡丸。
纸上黑字红印,是一张大兴待钤记的地契。仔细捏揉碎布,似乎想起什么,脸色难看起来。
捏碎蜡丸,里面一张字条。“夜入大兴县衙,探听机密。身瘦小,中银针,逃向昌平。密查此人,找到,杀掉。”
地契、碎布、信笺扔入铜盆,浇上蜡油点燃,熊熊火焰照亮暗室。傅九怀中摸出一块八边形牙牌,半圆形的祥云纹饰后面,刻了几个字“缉事旗尉…”
手抚牙牌,眼神凌厉。
三:
风从天边滚滚而来,隆隆震耳,天地战栗。村外一间草屋,似一棵低贱的牛筋草,任凭风暴蹂躏,仍牢牢地扎根在地上。
蔡四盘坐苇席,穿过席缝吹扬的尘土,盯着灯下的夜行衣出神。
脑中复盘昨夜。一个回合,地契的包袱割开。跃上夜空之际,回望地上躺着一张发白的纸。长刀锋利,削去一角夜衣……
冷峻的梯田脸,眼睛细长的异族武士,晦涩的密谈,似乎触到水下的暗流,细思深寒。踪迹已泄露,不知如何向傅九交代。想到这,心中一紧。
口中嚼着芋头干,暗暗思量对策。走神儿间,一条鬼魅的影子潜入院子,悄无声息地摸向房门。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尝尝甜芋头。”
“哈哈哈,兄弟好耳力。”
推开席上的芋头碗,摊开上好的牛肉,佐酒的盐青豆。扭身左手拨掉灯花,右手从身后拎出一坛酒,拍开泥封,筛满两碗酒。
蔡四冷眼忙碌的左右手,嘴角露出玩味的笑。
“九哥,这是地契。”
一摞麻纸包的地契推到傅九面前,麻纸底裂开一条整齐的切口。
“遇到点儿小麻烦。”
傅九扫过切口,捏了几颗青豆扔嘴里,咯嘣咯嘣,牵扯腮肉微微跳动。
“做事应该专一,本来我不应该横生枝节的。”
咯嘣咯嘣,耳朵静静听着,目光掠过划破的夜行衣。黑色的襟角露出一截寸长的细针,油灯下,随窗缝挤进的风,抖动如白发。
“我本一介破落户,一点土地改为桑田,在九哥手里换了几吊酒钱。但南蚕不服北土,终蚀尽了本钱。”
“没盼来朝中严相、徐辅的新政救度。却听到一群黑乌鸦相互勾结,媚上欺下,自引祸水,荼毒苍生。”蔡四的圆猪眼,激动的微微泛红。
傅九搛一片牛肉入口,抬眼看着蔡四,牙齿切碎肉片,神色淡漠。
“任务完成了,许我的地和银子呢?”
一卷淡黄色的桑皮纸滚到碗前,大明宝钞晃晕蔡四的心神。
“有了这笔钱,就能买通狱吏,见得海青天,再写一张治安疏,上达圣听,除尽奸佞。”
盛满酒的粗瓷碗相碰,酒花荡漾,倒映出一对阴冷的三角眼、一对泛红的圆猪眼。
酒碗凑向圆猪眼的嘴,一根寸长的针,碰巧落进酒碗。针慢慢下沉,细长银亮的长身,从头向尾,一点点蚀成黑色。
黑针悬浮在酒液中,像一条剧毒的眼镜蛇,狞视两对眼睛。
“哈哈哈……”
“呵呵呵……”
酒碗撞碎,金铁交鸣,两条影子倏地倒飞。
雷龙在天空怒吼,天边急速升腾黄铜色的怪云,暴风雨即将来临。
“一只小小的地老鼠,每日为填饱肚皮而奔波,操心什么劳什子国事。”
“想不到养尊处优的地主少爷,竟是东厂暗藏的狗腿番子。”
窗外一道白光暴闪,窗内蔡四手握铲刀站在门口,傳九绣春刀尖指地,毒蛇般的目光咝咝凝视猎物。
豆大的雨幕撕开短暂的死寂,窗纸撞碎,老旧的墙皮冲刷剥落,腐朽的梁柱在暴风雨中摇摆呻吟。再顽强的生命,在残酷的大自然眼中不过是刍狗。
一颗雨珠扑灭灯芯,瞬间不见五指。
绣春刀趁势斜劈,铲刀横举,锵一声削断,弧形刀尖直削下腭。地老鼠蹬地后仰,跌出门口,一团白粉扬手炸开,缩身贴地一滚,欲逃出屋外。
绣春刀似乎早有防备,挑来酒罐迎空拍碎,酒雾扑灭粉尘。刀风划破黑暗,直刺后心。
指刀翻转,夹在拳缝,转身硬格刀锋。
长刀力压泰山,刀尖噗地扎入左胸,鲜血喷溅,刀身蓄力,欲深刺翻搅。蔡四强忍剧痛,左手狠命地攥紧刀身,右手指刀顺绣春刀背疾飞,直切握刀的手腕。
绣春刀急抽横拍,啪地抽响肩胛。又一道白光照亮门口。蔡四嘴角溢血,脸色惨白,紧捂胸口,指刀脱落。
傅九咧嘴一笑,戏谑地盯着狼狈的地老鼠。嗜血的刀尖微微上扬,慢慢地迫向恐惧的脸。
风雨大作,屋顶的苇草撕光,梁柱摇散裸露的檩椽,墙皮落在地上,沤积土黄色的泥浆。
又一声嘶吼,浓暗的天空骤然裂开一个圆孔,露出一圈晴朗的天空,涌出一轮光华,闪射一片奇异的景观。狂风裹着暴雨,化成条条巨龙争相追逐,在地面卷起直通圆孔的旋涡。
螺旋的风雨,高速卷向摇摇欲散的茅草屋。
绣春刀不再犹豫,直劈地老鼠的脑袋。轰隆隆,旋涡搅碎茅屋,梁柱折断,墙体倒塌。
傅九撤回刀尖,足点灶台,在倒塌瞬间,蜷身飞出门外。坠落堆积的木架瓦砾将蔡四深埋,祖辈的老屋成了他生死相伴的坟墓。
旋涡推毁茅屋,快速推向远方。风势减弱,雨滴却越来越稠,地面漫起过靴口的积水。茅屋外温驯的小河,瞬间水面暴涨,浑黄的湍流不时伸向倒塌的残堆。
绣春刀在门口的位置狠插了几下,又掏出几支竹油筒点燃扔进缝隙。不怀好意的火焰在雨水中逐渐熄灭。
贴在堆外细听,傅九目光闪烁不定,踌躇片刻,转身遁入夜雨中。
大雨直下到后半夜,才渐渐停歇。湍急的河流,汇聚山洪,卷裹乱木土堆冲向荒野。
清晨第一缕光照耀大地,一条拉长的影子,沐浴蒙蒙水汽,站在蔡四茅草屋前。
狂暴的风雨山洪,将地面冲刷的干干净净。仅剩一个框形的碎石地基,像烂尽牙龈的腐黑的牙床,裸出地面仰向天空嘶喊。傅九满意地笑了,转身离开。
四:
一群醉醺醺的差役,肩头扛着落日,从城外摆向昌平城门。
昨夜的大雨冲垮了河堤,大量桑林淹没,百姓们急扑县城,向知县求救。县里组织了一批义工,由差役带领驰往乡下。半路遇到傅庄主拦下,先修了傅家冲毁的桑堤。庄主盛情,直喝到日偏西,差拨们才起身回城交差。
城门前有一条护城河,放下吊桥,才能进城。大水过后,冲毁桥基,差拨们只能骂骂咧咧地在下游浅水处,卷裤腿儿拎靴子过河。
一个差役眼尖,在洄水湾浅滩上,发现一角露出的银锭。掏出银子刚咬一口,另一个差役又扫见一块银锭。忙跳上前,伸手急抠。
十两的银锭重似铁砧,拽了几次纹丝不动。一发狠,跺地猛扯。疯长的水草丛里,拽出一个人。
“劳烦大人送我到县衙,银子都归您……”
县衙后厅桌上,摆着几只沾泥沙的银锭。知县挥手赶开几只钉进银子的眼睛,独留下仵作。
“毁田改桑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周边饥民遍地。这个衣衫褴褛的家伙,怎么揣着这么多银子。近来倭寇频袭沿海,此獠是不是潜入京师的东瀛细作?”
“回大人。此厮皮肤黝黑,肩陷压痕,手生厚茧,应是一个扛锄耕田的佃农。不过胸口却受刀伤,且刀口平滑整齐,不似宰畜切菜刀。”
“苗刀、柳叶刀、还是雁翅刀?”
仵作左右扫了一圈,凑向知县,附耳低声。
“是绣春刀。”
“死不见阎王,活不进缉事厂。原来是他们插手!”
“左胸中一刀,未致命。小人仔细察勘,发现此人竟心生右肋,倒是罕见。”
“哦,这倒是稀奇,还有什么发现。”
仵作提起腰间布袋,抽出一个纸包放到知县案桌上,展开露出一枚寸长的银针。
“暴雨梨花钉。”
“居然是江湖事,和唐门有关?”
“这是从玉枕穴上拔下的银针。小人仔细观察,不似唐家之物。”
“何以见得?”
“小人早年未入仵作行时,曾是游医,在四川恰巧医治唐家一人,有幸见过名器梨花钉。此针没有唐针的力度、精巧、锋锐,且喂药的针口粗劣,仅仅构型相似,仿了个皮毛。”
“此针口含有一定药物,不过剂量小不致命,且配方也未必偷全。所以此厮中针后,现在才发作。”
“目前为止,他都招了什么?”
“昏得糊里糊涂,喊了几句番子…海青天…桑田…御状…又昏死过去。”
“扔入大牢,严密监视,查得准确身份,再作定夺。”
蟒山脚下,有一座监狱。专门关押附近府县的重刑犯。
靠近幽深的山崖底,有一间宽敞的牢房。里面有床、有桌、有椅,整洁阒静,独处一隅,远离嘈杂脏臭塞满人的大栅栏间。
新近收入一个怪犯人,面目黢黑,衣衫破旧,抬手脚扔入地牢后,呼呼昏睡,偶尔挺身嘟囔两句,又摔头大睡不醒。
进入这宽敞大牢的人,要么三声追魂炮响,人头挂在城墙上;要么活剐三千刀,割碎喂狗。从无一人,全须全尾的重入人间。
众犯觑眼嘀咕,这黑厮不似洒脱豪迈的江洋大盗,亦不像仗势欺人的劣绅污吏。
这瘦得像贼老鼠的家伙,透着一丝邪气。
喷香的酒肉经过栅栏,勾得众犯馋虫乱窜。牢头回头横眼大栅栏,吓得众犯缩回脖子,好奇心却更加炽盛。
蔡四陷入昏迷。死人一样仰躺在半新的床褥上。
临近午夜,墙角的油灯忽明忽暗,朦胧中粒粒细沙从百会穴偷偷溜出,缀成一串珠子。钻过牢门的锁眼,掠过栅栏的通道,冲出崖底的气窗,夜游广袤的旷野。
城外一条凉水河,蜿蜿蜒蜒,流向紫禁城。
河边一个矮小的影子,四处寻找渡河的筏子。
河滩地生了一片茂密的柳林,两对阴鸷的眼睛穿过柳条隙,盯着河边的影子。
“大人为何在意这只蝼蚁,派人捏死算了。若不方便,小人愿代劳。”全身罩黑仅露出眼睛的武人,用生硬的语调,向旁边的梯田脸建议。
“捏死容易。但咱家需要弄清谁在后面提着蝼蚁的线。”
“抓过来,审一审便知。”
“久闻东瀛阴阳术,还未有幸一观。”
“献丑了。”
黑衣人摘下一片柳叶,口中念念有词,轻吹柳叶,屈指弹飞。
披针形的叶子,乘着一道异域的寒气飞向河边,落在地上,长成一条狭长的小舢板。
河对岸山冈,一个头生角的人,站在冈头眺望柳条丛,嘴角哂笑。
“终于找到船了,顺着这条河,就能到京师,就能见到……”蔡四心中大喜,强忍激动,拾起一根树枝,几步跑到舢板前,跳上船,枯枝点地,撑入滔滔的河水。
上游柳丛中射出两道寒光,嘿嘿冷笑。
蔡四挥枝猛点,舢艏翘起,奋力驶向下游。
划了半天,猛然发现,高高翘起的船头,压低船尾,切开浪花,一点点反驶向上游。
蔡四揉了揉眼睛,深插枯枝,像只倔犟的虾米,弓身撑向下游。
河水哗啦啦的嘲笑虾米,舢板依旧徒劳地驶向上游。月光笼罩河面,照见长河似一条巨蟒,支起舢板长的獠牙,游向柳树丛。
山冈上,飞出一面黑令旗,立在月华下,旗尖翻转,斜指逆行的獠牙。
水底突然涌出华盖方圆的水泡,水面轰地炸开,跃出一条细鳞柳根鱼。张开铡刀长的巨口,喀嚓咬断距离柳丛只有一丈远的舢板。叼起落水的虾米,扬头吞入口中,鱼尾猛拍水面,高高跃起扎入河中。鱼头破开水浪,鱼鳍划出水线,瞬息消失在下游深处。
黑衣武士踱出柳丛,拾起漂在岸边的碎柳叶,眼光猛地射向空荡荡的山冈。
“大人,有高人出手,事情有些棘手了。”
“哈哈哈,又有人入局了,越来越精彩了。蛛网上的苍蝇越多,才能引来蛰伏的蜘蛛。咱家期待那一天,呵呵呵…”尖细的笑声回荡在河面,惊得沙鸥扑棱着翅膀从滩里飞走。
蔡四猛地弓身坐起来,大汗淋漓,浑身湿透。脑中一片混沌,只零星记得,在茫茫的水面上不停地划船。
想到船,胳膊酸痛脱力,肚子咕咕叫起来。鼻子忽嗅到肉香,踅摸到肉碗,抖着手将腻肥的肉片塞入口中,咕咚几口酒下肚,扑通倒在铺上,又昏睡过去。
五:
头顶嘎嘎飞过一群沙鸥,漫无目的随沙鸥的飞行方向游走。河水在脚下哗哗流淌。
沙鸥群快速消失在河谷深处。愣愣停住,眼前河谷阶地前缘上,坐了一排玲珑的影子。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嘻嘻嘻……”
“过来啊。”
一排影子里,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向麻木的访客招手。阴沉沉的月光下,一圈红线像蚯蚓勒在惨白的细颈上。
“这里是什么地方?”
“嘘,傻瓜,老实坐下,我们一起看社戏,嘻嘻嘻。”
傻瓜老实地坐在惨白脸旁边,两边背坐十几个头梳挑心髻嵌宝石花的影子。鬼魅的月影掠过,隐约十几条红圈。
目光所及的阶地下河滩边,两柄弯刀对峙。
“不远千里来到东土,恐怕不怀好意。”高个子手握弧尖的短弯刀,指向对面。
“邀约而来,代向厂公请安。”袖口绣着木瓜纹的细长眼睛,双手紧攥切尖的狭长弯刀,冷冷回应。
沉默片刻,刀光闪耀,两条影子忽缠成一团,忽上下翻飞。
呛啷断响,弧尖短刀削去切尖长刀一截。细长眼睛跳出圈外,丢掉短刀,双手结印,口中大喊。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双手张开,一团烟雾暗藏冷光,嗖嗖射向高个子。
“偷师的矮猴子,一个六甲秘祝也能抄错。”
弧尖舞圆刀幕,击飞细密的银针。
刀花暴闪,一条血箭带着一截木瓜纹落在地上。细长眼睛惨嚎一声,迅速摔下一颗药丸,一团烟雾呯地炸开,笼罩半边河滩。
高个子冷哼一声,鹞子翻身,刀尖跃过烟雾,向光秃秃的河滩猛扎,地下连声惨叫,拖着地上的弯刀在河滩上奔逃。河边巨石挡住弯刀,刚一抽出刀尖,一串血珠猛窜入河水,飞快隐入河底消失。短弯刀喟叹一声,无奈收刀入鞘。
猛回身,冷冷望向河滩上的阶地。
“戏看够了吗。”高个子手握刀柄,缓缓走向一排影子。
惨白脸旁边的十几条背影猛然回身,盯着傻瓜。
“戏结束了,该送他走了。”一条黄绫布编成的绳子,递到惨白脸手中。
错愕间,绳子套入脖颈,惨白脸阴森一笑,十几双手猛拽两根绳头。傻瓜脖子勒成哑铃,鼓出死鱼眼,缺氧的脑袋逐渐昏沉。双手死命扣着绳子,行将断气一刹,惨白脸和十几个挑心髻影子放声大笑。
“死了,死了,他终于死了,哈哈哈……”绳子向两端绷直,一排脑袋高兴地齐齐后仰。髻下的脖子不停后弯,红线越抻越细。
“死了,死了……”红线咯嘣…咯嘣嘣…纷纷断裂,脑袋坠落,露出黑红色的平整刀口。
傻瓜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一抹温黄的烛光,照透眼睑。睁开眼,出现一个粗眉白面尖下巴的老者。
“幸好杨金英系了一个死结,你才没勒死。”
“大人,这是哪里?”
“这是老夫内宅。我来问你,你胸口是绣春刀所伤,与缉事厂有何瓜葛?”老者轻捻玳瑁笔杆,盯向案下,目光炯炯。
“偷了一份地契,偶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这一刀番子是所刺。”
“听到了什么?”
“我要见海青天。田改桑以来,饿殍遍野。倭寇侵边,沿海又将遭祸事。我要见海青天。看您相貌不怒自威,案上白笏板,玉顶乌纱帽,定是朝中高官。请您送我见海大人,上一份奏疏,救黎民于水火刀兵。小人没齿不忘大人功德,圣上也不会忘了大人的功绩。”
“呵呵呵,老夫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可加封了。倒是你一个小小的地老鼠,操心国事,关爱苍生,需要什么赏赐吗?”
“你…你是谁?”
“尔命格虽贱,却怀一副普世救济心肠,与我教旨不谋而合,日后度你一个净地的善果。”
“难道你是,严…”
“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安安心心做一只本分的蝼蚁,勿操心窗外之事。自不量力,必遭挡车之祸。”
地老鼠吃惊地连连后退,瞪大眼睛,仔细观察老者。
“哈哈哈,好奇终会害死你,让你看看我是谁。”
老者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手指逐渐下移,白面皮染成黑色,头上锦缎软帽褪成黑布巾。鼓尖的脑袋下,一双叵测的眼睛,锐利地凝视地老鼠。
“啊…你是谁?啊…”
蔡四再次醒过来,窝在铺角,大口喘气,眼睛惊恐地四处搜寻暗魆魆的牢间。
墙角的油灯,明明灭灭,牢内只有一个粗重的喘气声,与死寂对视。
知县捏着茶盖,轻刮茶碗,吹开热气,瞄向站在下首的两个人。
“那只老鼠怎么样了?招出什么事情没有。”
“回大人,入牢以来昏睡一天一夜。昨半夜喊着船…船…今早醒来,吃了一碗肉,又昏过去了。”仵作躬身回禀。
“尽快查明身份,牢房资源紧张。过几日,京里会秘押一批忤上的犯人到这里。需尽快清出足够监房。”
“大人,该犯也恢复的七七八八了,下官打算今夜提审。”县丞看了一眼点头的仵作,拱手接口。
“三日之后,无论是否查清,皆按清流谋逆同党论罪。加入忤上的名单,密报北镇抚司,同批处决。”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名差役躬身进门,递给门边的县丞一封信。
县丞拆开,抽出一张驾牒,脸色微变,急忙走向知县,俯耳低语。
知县眼露惊异,吩咐请入后堂。
六:
自从梦见划船、惨白脸、黑头巾后,头越来越痛,意识散成一盘沙,经常从脑皮头发孔中逃逸。
牢里不分昼夜,总是昏昏暗暗,点点油光散亮四周,如飘忽的鬼火,为一群等待喝孟婆汤的不归人,照亮剩余的生命。
蔡四醒了,油灯灭了,牢内几乎不见五指,往常亮在四角的蒙蒙油灯,只剩下自己牢门外,墙壁上绿盈盈的一盏。嗟牙花子暗骂差拔,贪了灯油钱喝酒。
均了一会儿粗气,斜倚铺角,双手摁揉鼓胀的太阳穴,舒缓疼痛的脑袋。
绿光透进铺角,头顶忽然生凉,一粒粒白沙冉冉升起。双手松开太阳穴,一手急按头顶,一手抓向沙粒。脑中逐渐空洞,白沙穿透发根手掌,聚在牢顶,串成白沙线,钻出锁眼,逃出牢外。
牢门的锁链哗啦打开,视线抽回,两双薄底快靴已走到铺前。
“和我们走一趟。”地底涌出黑白无常的冷酷声音。锁链重枷拖向午夜的县衙。
蔡四跪在大堂下,三班衙役排到门口。水火棍咚咚墩地,震得头痛欲裂。
转睛四望,堂上坐了一顶乌纱帽,两侧悬了几张模糊的脸。翘头案下依稀几条熟悉的影子。
“九哥,是你吗?”
“咦,这张脸好像在大兴衙里见过……”
呯…噗…水火棍重捶后背,一口鲜血喷溅。
“休得胡言乱语。尔听好,下面讯问时,答是或不是,若欺心隐瞒,乱棍打死。”
蔡四倒在地上,嘴角溢血,痴痴傻傻地笑了。
两条水火棍叉腋下架起头颅,一个刀笔吏捧簿执笔立在一边,县丞回头看了一眼案上,缓步走到蔡四面前。
矮下身,捂着口鼻,紧盯浑噩的眼睛,轻声细问。
“堂下犯人蔡四?”
“是。”
“昌平傅家庄人氏。”
“是。”
“认得严相否?”
“不是。”
“壬寅宫变属犯逃脱,余孽隐于民间是尔否?”
“不是。”
一碗辛辣的烈酒,强行灌入口中。粒粒细沙浮出头顶,飘向高耸的架梁,蔡四眼前似看到桃源胜地,咧嘴嘿嘿乐起来。
“务农为生?”
“是。”
“土地兼并傅家后,迫于果腹常做鸡鸣狗盗之事。”
“是。”
“认得徐相否?”
“是。”
“暗中勾结徐党,腹诽国策,意图进京行刺。”
“是。”
“倭寇屡侵东南,朝廷屡剿无功,尔为细作否?”
“是。”
“尔是壬寅宫变哪一个宫女的遗属。”
“是是是…哈哈哈…呜呜呜…”
“我要见海大人,我要见圣上…有人密谋引倭入浙东,默许烧掠七日,转移圣听,掩盖嗷嗷民变。土地贱卖了、淹了、种桑了、没活路了。他们都不让说,我要见海大人,我要见圣上……”
呯呯…噗噗…重棍捶在腰背,肉烂骨裂,牙齿崩落,舌头披着血沫仍顽强地舞动,像拔舌地狱跑出来的冤鬼在控诉。
“来人,割掉他的舌头。”
铁钩穿透舌尖,拽出舌头,刀光一闪,血雾中掉下一截舌身。草木灰随即塞入口中。
“认得我吗?”
阴暗处洇出条鬼影,挤出一张冷嗖嗖的梯田。
“唔唔唔…嗯嗯嗯…”
梯田脸回望翘头案,点了点头。
知县示意县丞,县丞拿过刀笔吏的款状,扫了一遍,又勾抹了几处,递交知县。
知县认真看了一遍,又改填一段,盖上大印,谄笑着双手捧给身边的梯田脸。
“祸福无门,惟人所召。人人都说东厂锦衣卫眼睛遍布朝野每一寸缝隙,实际上我们的对手也不含糊。为避开众多眼线,特意选在京郊小衙议事。却还是被痴顽之辈撞上,歪曲听到的事实真相。”
“妄议国策,蝼蚁小民识大局者有几人,不过是饿急了瞎嚷嚷罢了。壬寅宫变是二十年前的烂谷子了,都杀得差不多了,硬栽此厮毫无意义,且旧事重提,有碍圣颜。勾结徐党,并无实证,圣上不会采信,至多恶心一下徐阶张居正等。自洪武开国以来,最忌通倭叛国。从此厮搜出东瀛针器,及赃银,足以坐实此罪。近来圣上忧心操劳,耽搁证道之业,厂公正尽力剪灭外界的干扰,为万寿帝君营造修仙的静地。不要扔诏狱了,快刀斩乱麻,即日以通倭罪斩首。勾结清流、私通倭寇的状子,我交给严世蕃,卖一个人情,西苑修缮需要大笔的银子。严相那里,咱家自会举荐县大人的功劳,顺天府丞非君莫属了。”
“谢掌刑大人。”知县眉开眼笑。
“还有我呢?”
县衙案头上空,蜀柱裂响,梁柱抖动,细密的尘土簌簌而下,倾泄一帘黑幕。
萎在地上的蔡四突然挺直上身,双目圆睁,黑洞洞的嘴巴冲着案后的知县等大喊。啌啌的嗓音,和着血沫,清晰又模糊。
知县跌坐地上。掌刑怔了一下,眯着眼睛,缓步走下来。
“咱家人间的鬼,阴间的人,见得多了。人也好,鬼也罢,无非为了利益而存。普天下操控半死人的手段,也能略知一二个仙人。”
“一只小小老鼠,能填平这么多窟窿,倒也死得其所。”
“说出你的目的,试试能否达成交易。”
“家师乃当世神仙,置身物外,不问人间事。吾曾游帝京,见圣颜,畅言长生事。”
“我等皆沆瀣之流,说出你的诉求,勿顾左而言他。神也好,佛也罢,皆因需而生。国家机器面前,一切不过蝼蚁。尔手段了得,虽摸不准师脉,但决非蓝道行清高之辈,也是熙熙攘攘利往之徒。切记一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休要倚技猖狂。混在人世间,三教皆在皇权下。若惹怒了咱家,不管啥宗啥派,皆砸碎泥胎草塑,扔到诏狱,看看尔是仙风道骨,还是人皮血肉。”
“朱厚熜豢养了一批好鹰犬,威逼利诱吓不倒本君。蔡四不过大家案上的鱼肉,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换来各自的收益。你的家国,皇帝,土地,百姓,都不过是权欲的筹码。”
“顺承掌刑之意,用这个小筹码做一次交易。吾需一块清静地,捉坎填离,筑基长生之道。关外百万顷,白山黑水,正是一块好地方。”
“辽东都司、努儿干都司地广人稀,散居不开化的女真部落,朝廷置有建州三卫,谅尔也生不出什么事端。交易达成,尔可以建庙传道,但从此不准跨过山海关。”
“谢公公恩典。小小老鼠吾收走,不叼扰掌刑大事。”
七:
三声追魂炮响,青烟侧目,唏嘘一缕生魂。
幽深的牢房里,没舌头的蔡四,腮帮子塞满酒肉,未等咽下喉咙,一条黑布兜嘴系于脑后。扯下脏臭的旧衣裤,换上干净的白布衫,披挂大红绸,两个差役忙碌着伺候。
离出红差的“好时辰”还有炷香时间,按规矩,众人散去,独留上路人静处。
蔡四环顾四壁,心中酸楚,说不清是悲悯自己,还是哀伤同类大众。四肢百骸的骨肉筋血,正一点点化成灰烬,飘落在时间的指缝里。
“蔡四,你还记得我吗?”
湿冷的地面,升起一团黑烟。烟散尽,一个尺高的小人,头顶一只犄角,跳上蔡四的膝盖。
“我谁也不记得、不认得,掉脑壳之前,有话痛快说。”半截舌头挡在黑布后,呜呜说着似乎只有小人能听见听懂的声音。
“吾以收买刽子手,炮响之后,刽子手会割断绳索,大喊快跑。”
“你听到快跑之时,尽力挣脱一切,拼命前跑。菜市口正阳街边,有一窄巷,穿过此巷,吾自会接应你安全无虞。”
“之后呢?”
“偷金窃玉、眠花宿柳、仗剑四海全凭你。唯记一点,从今往后,尔为吾之奴仆。奉吾令赴刀山下火海,皆不得推脱退缩,否则神魂贬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尔愿否?”
“炮响之后,我是人,还是鬼?”
“人鬼有什么分别吗?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五鬼六畜,奉吾教皆可截取一线生机。”
“小人不过蝼蚁,何劳大师倾注如此心血呢,能否告之一二。”
“安心做好你的快乐蝼蚁,勿多言,想做蝼蚁的老鼠还有很多……”
“记住,炮响之后,快跑!”
八:
傅九做了一个梦,梦见飘到河滩地持刀大战一场。睁眼后,眼睛愈加花起来,满地的落叶,滚成一群老鼠,吱吱地向他扑过来。
蓦然想起来,上次的犄角道人出了一个主意,砒霜能毒死老鼠。
“少爷,刚才仵作上报,老爷死于药物过量。说是砒霜做为药引存疑,还请去县堂一趟。”
“多使些银子给他。吾有要事去办,之后自会与县爷交代,毋须多言。”
傅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下人,独自出门。
日上三竿。到城内买了几两砒霜,揣入怀中,出正阳门,旁边有一条窄巷,穿此巷,能节省几里脚力。
砰一声炮响。
傅九前脚踏入窄巷,忽心惊肉跳。
蔡四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监斩官火签掷地,亡命牌抽掉。
二声火炮炸响。
傅九走入巷中间,阒静无人,清冷似黄泉路。
蔡四闭上眼睛,两行浊泪浸湿黑布,心如死灰。
三声炮在空中绽放。
傅九木然地走在窄巷,耳中轰鸣,残叶枯草顺着巷根吱吱嘶叫。
一碗烈酒喷在鬼头刀上,刀身上扬,闪烁噬血的冷光。
“快跑!”
刀风划过耳廓,脖颈生凉。
一双溃烂的脚听到号令,挣断绳索,甩掉亡命牌,撞开围观的人群,一颠一簸地拼命逃跑。
觑见一条窄巷,猛地拐入,呯地撞入一堵坚实冰凉的胸膛。
傅九眼前一黑,摔倒地上,不省人事。
日行中天。绸缎庄。傅九瘫在椅上,双眼紧闭。
门外闪进一个黑巾缠头的犄角道人。向铺里讨了一碗水,捏入一点药粉,甩手扬在傅九脸上。
“尔听好。吾需关外传道,正缺一个护法灵官。若同意,收尔为徒,脱离因滥杀而头痛的苦海。”
“若不愿,生受鞭斧之刑,死受厉鬼之扰。”
“愿师父救拔弟子则个。”
头生犄角的黑头巾道人,腰间抽出一支古旧的铜叉,伸在傅九额前,轻轻转动。
一团只有犄角道人才能看见的灰雾,从傅九头顶的百会四神而逸。捏成一个小人,扔进腰间布袋。
日下地平线。关外沈中卫所小辽河畔,伫立一座建州左卫指挥使塔克世,赠送的五进四合院。
犄角道人歇在中堂,呼呼大睡。门外立一个耳尖簇立细毛的壮硕护法,虎目生威。
门内佝偻一个羸弱虚影,口缠黑布,持帚端箕,清扫尘土。
“你骗了我。我要见海青天,我要见圣上……”
注: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