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无猜
“从前,一只鸟飞过海面,一条鱼浮出来换气,它们眼神相遇,爱上了彼此。”这是宽给我说的第一个故事。他是一条尾巴缺角的灰鱼。
“后来呢?”
“飞鸟迟迟不肯飞走,那条鱼也久久不愿沉入水底……”
“他们可以在一起吗?”
“飞鸟和鱼,注定是一场美丽的错误。”宽吐出一串泡泡,等泡泡一个个破碎了,接着说,“最后,他们都各自回归了同类,那片海再也没有回去过。”
宽翻了个身,曳着残缺的尾巴往鱼群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游走了。宽小时候被海鸟袭击过,他的尾巴缺了一角,在水里总是无法平衡方向。
我独自浮在水面,落日一点一点吞进大海的肚子里。我又想起我的母亲,她和大量海水一起吸进大鱼的肚子里时是不是还活着,然后一天天消解殆尽。那天,夕阳如血倾倒下来,我从大鱼锯齿般竖起的牙缝里弹出去,停在半空,费力地扇动我的腹鳍和背鳍,笨拙地摆动尾鳍,拼尽全力不让自己掉下去,直到那轮巨大的火球轰隆隆地滚下,直到黑暗,无差别的黑暗席卷了整个世界。
三五颗星若无其事地挂上暮色下的天空,遥相呼应彼此的光芒。冰凉的海水如同母亲的臂膀托着我,浮浮沉沉。“鲲,天地太大,我们太渺小了。”一丝风吹过,恍若母亲还在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是一条鱼,血液里却疯狂地涌动着飞翔的基因。母亲将我护在她短小的羽翼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将我从大鱼的利齿下推出去。
风更大了,浪涛将我抛起来又摔下去,天上一只鸟儿都没有,没有月亮,星星也隐去了光芒,仅剩矮处一座灯塔的光若有若无地闪着,照着宽忽明忽暗远去的影子。
孤独。
我把身体崩直竖起来,尾巴贴着水低低地滑翔,像一只拉满帆的船飞速回到宽的身边。在我加入鱼群的第一天,黑头——鱼群的首领就把我们编成一队,让两条最不被待见的鱼相互陪伴。
黑暗沉沉地扣下来,我们在水下并排游着,默契地没有说话。偶尔宽会控制不住方向,撞了我一下,又一下。
鱼群生活在不远的前方,一群五颜六色的鱼,什么大小种类都有,带头的是一条身形硕大的黑鱼,他的头部足足占据了身体的三分之二,看上去很滑稽。黑头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鲁”。“或许你飞得比太阳还高,”他翻着白眼说,“不过,小心别烤成鱼干了。”他旁边的大小鱼儿们一阵阵扑哧扑哧地笑,仿佛他说了一句多么好笑的笑话。
那是我第一次见宽,他安静地呆在鱼群的一角,没有笑。
“如果鱼会飞,飞鸟和鱼的结局会怎么样?”我游到宽的前面,把自己横放在宽和鱼群的中间,打破了沉默。
“那他就要作出抉择,”宽停下来,看着我说,“过鸟或者鱼的一生,哪个会更幸福?”
我不知道,也许年轻时候的宽听信了古老的传说,也曾久久地凝视过一只飞鸟,却因此受了伤;也许飞鸟和鱼就是他自己的故事,他孤独地生活在这片水域,那只深爱过的飞鸟却再也没有回来。
谁知道呢?每条鱼都将故事剩下的结局藏在心里,就像将眼泪流在海水里。
鱼群越来越近了,我仿佛看到了推搡嘈杂的鱼群,他们游过来将我围得死死的,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我就像濒死的母亲在黑暗的鱼腹里,呼吸不了,一天天被消解殆尽……我久久地看着宽,宽也久久地看着我。一股莫名强烈的力量迫使我张开鱼鳍,如同翅膀一般有力地拍击海面,海面掀起一层层的波涛,波涛远远地荡出去,又渐渐矮了下来。
原来天空并不高远,不过是倒扣过来的大海,海天浑然一体地衔接,成为完整的圆。我看到宽在我的翅膀底下,瞪大的眼珠像天上的一轮月亮。我越飞越高,直到完全看不到宽了,才轻轻地降落回水上。
平静的水下“哗啦啦”像炸开了锅,宽和黑头前所未有地并排站立,各色各样的鱼密密麻麻地挤在他们的身后。每条鱼的眼睛都鼓得大大的,像一群燃烧的月亮。
“怪物!”
“怪物!快走!”
宽迟疑了一下,跟着鱼群跌跌撞撞地游走了。
人类说,鱼的记忆很短暂,即使困在小小的鱼缸里也不会觉得乏味,永远会不知疲倦地游来游去,亦无须体验结局带来的悲伤和孤独。如果他们说的是对的,到底是一件值得鱼类庆幸的事情。
然而,这不是我的结局。
我发出尖利的长啸,扇动翅膀腾空而飞,海上掀起了惊涛怒浪,闪电将黑夜撕开,雷声滚滚响起,雨水将海和天牢牢地浇铸在一起。我将身上的每一张鳞片打开,如同身披铠甲的战士,在苍茫茫的海天之间奋力搏击,高傲地接受造物主的检阅。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卷走乌云,闪电被巨浪吞没,海上恢复了平静。我越过大海,掠过高山,乘着如洗的月光无声地飞翔,如同过去在海里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