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点暖意,随着早春的风渐渐消散,那种刺骨的寒意再次弥漫上来,让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今天的叶子看起来比那天告别时更精神些,那双百转千回的眼眸里充满着一种久经世事以后的沉甸甸的温柔。
她微笑着为上次的失态道歉,我赶紧回应说没事没事。事实上,我一直在担心她不再联系我,那么这篇推文将陷入一个有头无尾的尴尬境地,好在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们很快又再次见面了。
简单的寒暄之后,叶子有些轻车熟路地进入了状态,她的双眸里泛起一阵迷雾,我知道,这是她的思绪在狭长的记忆里延伸、膨胀,我屏息凝神,等待着关于她的往事的喷发。
淡淡的烟草味在空气里拉伸着,她优雅地吐了一口烟圈之后开始了她的讲述:
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差不多2年以后了。
那时候我失了恋,人生又开始陷入了低谷期,像所有经历情感挫折的女性一样,我也萌生了随便找个人结婚的念头。
想起他来是因为在朋友圈看到他分享了一首歌的链接,歌名叫‘你爱我像谁’,有点老的歌。
我点开听了听,大概歌词里写的也是我那时的渴望,心里竟有了些共鸣,于是点了个赞。
他的问候接踵而至。
说到这,叶子轻轻地掸了一下烟灰,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带着苦涩感的甜蜜,像极了发黄虚化的老照片。随后,她轻轻地哼唱了起来:我什么都没有/只是有一点吵/如果你感到寂寞/我带给你热闹/为你绕一绕/没有什么大不了/却可以让你微笑……”
我不忍心打断,可是身处公共场合还是觉得有些尴尬。终于哼完了一节以后,她开始无缝衔接地又接着讲述:
他问我近况如何,也许是因为情感的挫折让我那时候内心有些阴暗,我在那一瞬间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后悔不已的决定:
我编造了一个我的惨状--我跟他说我后来月经又没来了,而且我也真的发胖了,胖得如同一头猪,真的没人要了。
我的最初的意图是想试试他当初那条短信说的是不是真的。
然而这样的念头一起,谎言便一个接一个。就好像有篇文章说的那样:如果你想试试一个玻璃面的桌子是不是结实,那你最终的实验结果肯定是不结实,因为你一旦产生了那样的念头做了那样的决定,一开始你放一个砖头,如果它没有碎,那你就会放两个三个,甚至最后整个人都站上去,如果还不行,你会蹦几下,直到这块玻璃最终破碎。
我最终成功让他相信我真的是胖得不能见人,真的没人要了。最后终于问出了那句话:那条短信现在还作不作数?
他当时并没有回复我。
我有些失望,但也并没有多生气,可能是因为已经经历了更大的挫折,所以这样的打击便可以忽略不计吧。
过了有大概半个月吧,他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那时候的反应竟然是吃惊。
叶子停下讲述,看向我说:“你知道吗?那时候的那种吃惊就像一根鱼刺一直梗在我的记忆里,让我直到现在都难受不已。我并不知道那一次聊天将他推入了一个众叛亲离的悲惨境地,而我还若无其事地在他放弃一切之后表现出一副懵懂的样子。我现在每每想起来自己那时候的嘴脸就觉得恶心。”她狠狠地将烟头摁灭并且在烟灰缸里反复摩擦,仿佛在暴击她自己的良心。
这样摩擦的动作持续了很久,久到我有些意外,然后我听到了她的抽泣。我一时不知所措,局促得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他当时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咖啡馆里的人都看向了我们,我手忙脚乱地给她递纸巾,嘴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恨不能在我们与众人之间立即挂起一张布帘。
好一会,她停止了哭泣,头埋得很深,仿佛在向我默祷忏悔。我也不敢说话,我们沉默着,只有时不时的她的一声抽噎在我们之间荡漾。
良久,她的情绪终于平复,便接着说:
正值隆冬,他穿着军绿色的棉袄站在我面前,头发是新修剪过的,他大概是抹了啫喱之类的东西,油光发亮还散发着阵阵香气。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来了?”
他愣了愣,并没有回答我,而是有些失望地说:“你不是说你已经有160斤了吗?说好的胖成一头猪呢?”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你就那么希望我胖成一头猪好看我笑话是吧。”
他没有接话,气氛在那一瞬间尴尬得有些怪异。
然后他又提出去吃饭,处于空窗期的我正需要有人来打破我那沉闷的生活,于是我欣然同意了。
这一次我没有顾及他而选择了一个比较优雅的中西餐厅。席间我丝毫也没有掩饰对这种精心布置的用餐环境的喜欢,甚至还聊起了一些久远的事情,比如小时候,比如大学毕业时的梦想。
“我那时候的梦想是开一个咖啡厅。”叶子用她那红肿的双眼看着我说。
他听得很认真,整个吃饭过程我眉飞色舞,而他除了哼哈回应之外并没有一个整句。
临了,他仿佛用尽了那天晚上的全部力气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那条短信还作数。”
那语气,又勇敢又卑微。
我愣了一会,阴暗的内心挤进了一丝光亮,但瞬间又被现实淹没。他那燃烧着火焰的双眼灼得我有些不敢多说什么,于是假装开玩笑式地说:“好啊。”
那天晚上他开开心心地送我回家,就像我在吃饭时那样眉飞色舞地说了一路,我其实觉出来他当真了,我只是没有当回事。
她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像水库开了闸,她泪眼盈盈地看着我,就像是将她的悲伤隔空传递进了我的眼眶,我的眼圈也开始发胀。她喃喃地说:“我竟然没有当回事……”
又过了些日子,我也不记得到底是过了多久,他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看房子。
“什么房子?”我问。
他说:“开咖啡厅用的。”
彼时我已经从失恋的阴影里稍微回过了神,开始有些清醒,这样的一个电话如一盆冷水将我浇了个透醒:“我不过是情绪低落时随口那么一说,他竟然当真了。开咖啡厅的梦想不过是少不更事时的天马行空,而我早已在现实的轨道上回不了头了。”
我使劲了浑身解数,终于赶在他和房东签约之前将他拦了下来。
犹豫再三之后,我终于还是跟他摊牌了。
我说了很多,关于我跟他不可能,关于开咖啡厅的事只是我随口一说之类的。
他一直坐在对面抽着烟,没看我,没说话,也没动。
就那样僵持了快一个小时,他抽完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用我没见过也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方式把烟盒揉成了一团,粗大的手掌上爆起的青筋让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我以为他想打我或者拍桌子之类的,可他没有,他只是将那个烟盒轻轻地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起身走了。
他没有告别,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叶子深吸了一口烟,一直吸到了肺里,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我明明感受到那长长的烟柱里飘散着她的叹息。往后便是很长时间的沉默,我知道叶子的内心正翻江倒海,我必须耐心等待,直到她的情绪被理顺并最终告诉我这个故事的结局。
“不久以后,我的那个同学打来了电话。”叶子抬起头来,好像终于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样对我说:
就是那个请我当伴娘的同学,她结婚以后马上生了孩子,后来渐渐地几乎与我断了联系,而那天她在电话里用一种很生气的口吻质问我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回事?”
我同学气得语无伦次:“我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当时就不会邀请你来参加婚礼了。”
我一开始有些生气,可是听她把某天在他家喝得烂醉如泥的他所说的话转述给我时,我那高涨的气愤情绪便如被炸了地基的高楼大厦般瞬间倒塌。
在我参加婚礼的时候,他和他战友合伙开的运输公司经营很一般,但是这俩人能吃苦,也忠厚,随着时间的推移,回头的主顾也越来越多,在我决定搬家给他打电话那会,他们刚刚扭亏为盈。
可是因为看到了我那时候出租屋的惨状,他在部队里培养出来的英雄主义情怀使他胸中燃起了一股强烈的要照顾我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顾不上他的战友,他义无反顾地退股了。
他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去到我的身边,哪怕当牛做马也不会让我再过那样的苦日子。
当时他并没有和他的战友也就是我同学老公说清楚原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退股让他战友几近崩溃,俩人关系一度很紧张,但到底是兄弟情深,他战友最终成全了他。
两人因此淡了联系,直到那天他登门道歉,两人握手言和之后他喝了个烂醉,抱头痛哭。
他满腔热血地去到我的城市,却遭遇了我当头一棒。他意识到了他自己与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大概是因为真的喜欢所以更加卑微,他陷入了窘境,但没有怪我,也没好意思回去找昔日的合伙人,黯然地回了老家开始了新的生计。
第二次接到我的电话,最让他激动的就是那句“我会胖成一头猪,会没人要”,在他眼里,我是生活在云端的人,他够不着我,可他也不舍得放弃,于是天天仰着头,等着我从云端掉下来。
他听到我生病而义无反顾地去找我,胸中是真的充满着一种悲壮的真情,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我真的得病的那个人,而他大概也真的想要上演一个像电视剧那般不离不弃的真爱传奇。
可惜,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
他的失望是真的,就像他的爱是真的一样。
后来,我谈了恋爱,每天晒着幸福,他也终于面对了现实,相亲买房准备结婚。
再后来,我失了恋,朋友圈里各种阴暗。彼时的他刚刚东拼西凑在老家首付买房,筹备着婚礼。分享那首歌是在他结婚前夕,他跟他战友说他想做最后的努力,如果我没有回应,他就真的认命了。
可惜啊,人生没有如果……
叶子倚在沙发上,歪着头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我也默契地没有打破这种沉默,从叶子的悲戚里我大概可以猜到他们的结局,叶子内心的凄苦需要时间冷却。我微微叹了口气,端起了眼前的咖啡。
我一直没有给咖啡加糖或奶,很多年前那个咖啡师跟我说一杯咖啡应该要喝出四种味道,可他没有告诉我,一旦开始尝试另一种味道,就回不到最初了。而我更愿意与这种苦涩相伴,因为它与人生的味道更相似,关键是,这种苦涩在口腔乃至整个身体扩散时,还有糖和奶能给我希望。
让我吃惊的是,这一次叶子也跟我一样,糖奶罐摆在她面前,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你知道吗?在上次之前,我每次喝咖啡都是直接加糖和奶,我从来没有认真去尝试过咖啡本来的味道。我们都是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尝试那些更刺激的东西,却往往忘却了生活的本质是苦涩。”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叶子啜了一口咖啡对我说。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准备离开。没有得到最终结局的我咽了几口唾沫,终究还是试探着问:“他现在?”
叶子眼里的凄凉像一股电流在一瞬间流遍了我的全身,良久,她幽幽地说:“他抛弃了全世界奔向了我,而我辜负了他,他大概觉得在这个世上已无立锥之地了吧!”
这个回答有些词不达意,我猜可能有一些叶子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面对的结局藏在这字里行间吧,看着她收拾东西准备起身,我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道:“如果……”
叶子没有停下正在收拾的双手,也没有抬头,用一种让我很陌生的冷冷的口吻打断我说:“人生没有如果。”
她站起身,微微地低了一下头,极其优雅而庄重,像极了徐志摩笔下的日本女人。当她抬起头,泪滴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跃动,就像荷叶上的露水一般晶莹剔透又清冽冰凉:“可是,我多么希望人生能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