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闷热夏天的尽头,我毕业了。我把并不多的行李拖到李然的出租屋里放着,除了投简历就是闷头大睡。
李然的男朋友偶尔会来找她。他留宿的夜晚,我就会去外面游荡。我跟李然说,我知道有一家超级便宜的小宾馆,我会在那里住。我没有说实话,她男朋友留宿的夜晚,我其实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到天亮。
我决定先找一个工作,而不是石沉大海式地投简历。其实我并不想工作,我也不想不工作。我只是因为自己长期住在李然的出租屋里,减少了她与男朋友相聚时光而感到愧疚。我想我必须要搬出去了,而搬出去的前提条件是我要有住的地方,而有住的地方的前提条件是要有钱租到房子,而有钱的前提条件是要有一份工作。让我的生活有最基本的着落的工作。
我在街上走了一整天。
这一整天并不是毫无收获的,至少我又看到了更多我可能无法胜任的工作。晚饭时刻,我蹲在街道旁,看着人渐渐多了起来。我的对面是一个垃圾站,有时轻时重的垃圾臭味飘过来。我并不觉嫌恶这样的位置。我想象自己是个演员,周遭一切都是布景,我演绎的角色是一个生活失意的年轻人。
离垃圾站不远的小店人渐渐多了起来,又断断续续散去。
天完全黑下来。我没有饥饿的感觉。我往一个小巷子口走去,我不知道该去哪儿,那就随便走走。
我拍打着发胀发酸的腿和屁股,走进巷子。一副老派的景象慢慢呈现出来。窄而弯曲的巷道,两旁都是三四层的自建房,偶尔掺杂着老旧的土坯房和搭配红色铁门的空心砖房。小小药铺贴着“包生男孩”的广告,店铺是灰扑扑的,装着药材的红色塑料袋也是灰扑扑的。架着一副旧眼镜的老头儿坐在门口打盹儿。
一路拐了几个弯道,最后我沿着小巷主道离开。
小巷尽头,有一家旧书店。那时候我准备写小说,我给自己起了个笔名:木木。
捏着二十块,我想也许能淘到一本不错的旧书。书店狭长而拥挤,两侧墙面都密密地摆放着书,一层接着一层,中间横亘着简陋的书架。店铺没有做什么特别的装修,在门口处摆着一张玻璃柜台,里面放着一些指甲刀和小物件。书店内多是劣质的言情小说,一些青春文学,一些漫画。有些书被翻阅得卷起了毛边儿,倒有了一番旧书卷的文艺气息。
走到柜台处,光头老板在往旁边的架子上添新的文具。脚刚踏出去半步,看见墙上半粘着的纸,上面写着“招聘店员一名”。我扭头问:“老板,还招店员吗?”
“招!”
二
工资很低,每个月一千五,不包吃住。每天早九晚九,售卖书本文具,出租小说给旁边中学的学生,理货,打扫卫生。
“你觉得能做多久?”李然问。
“我可以做一辈子。”我对她笑了笑。我提起收拾好的行李,李然帮我抱着书,关上门,往我租到的房子走去。我租的房子离李然不远,路程五分钟,到旧书店路程半小时。
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然后就没有多少空间了。我铺了几张旧报纸在地上,把书和行李放在上面。从窗口望出去,对面有一间爬满绿色植物的老土坯房,无人居住,快要坍塌的样子。这是我多加五十块房租得来的独特风景。
晚上我和李然吃东西,她的男朋友也来了。跟他交集不多,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李然,记不真切他的全名。
“晚上请你们喝酒。怎么样?木木,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路搂着李然的肩膀,李然端起碗往嘴里扒着面。路说到介绍男朋友的时候两个人都笑了。我低头吃东西,没搭话。
我还是跟他们去了一个酒吧。李然贴心地一路拉着我的手,她似乎很清楚我第一次来。而我是个容易紧张的人,即使并不表现出来。但是面对我没有真实接触过的新事物,我总是容易紧张。
脚步似乎是轻一步重一步地行走着,被李然拉着的手微微出汗。进入到店里便看见一伙人聊得甚欢,面对着入口的人伸手朝我们招了招,李然和路加快了脚步走过去。我感觉自己像个某种附带品一样,随之加快了步伐。
打招呼,稍带些许寒暄。过后就是简单地介绍,路将对面的人一一介绍给我,我笑着慌乱伸手同他们握手。这应该是我有史以来最庄重的社交场合了,第一次同认识的人握手。最后一位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子,她的手温度恰到好处,柔软而温暖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好,我叫邹允木,朋友们都管我叫木木。”
好听的声音使我不由自主地把全程想低下去的头抬了起来。
此后的谈话与侃乐中我几乎处于走神的状态。我一直在观察着木木,与我完全不同的木木,欲将她的一举一动、每个痕迹都复刻在自己身上。我并不是对她有非分之想或者她同性之爱,我清楚地明白自己抑制不住的是羡慕与嫉妒。
头发、皮肤、五官、骨架无一不让我感觉到欲将对方吞并的吸引力。极度的投入与自卑让我完全忽略了其他人的声音,甚至没有察觉到滑下脸颊的泪水。
她美丽,是的,她很美丽。她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注意到她雪白而坚韧的骨节,它们如此温柔地包裹住我的手;她的五官如此精致,让我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却又惭愧地低下头。那一整夜,我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她,她的一举一动。而反复跳跃在我脑海中的想法,是如果我要是她该多好,我应该不会过得如此寂寞而孤独、如此悲观。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过后很多天,李然再也没有联系我。我习以为常。
“我要结婚了。”有一天李然发消息给我,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她,我知道她会来跟我见面,然后说很多很多的话,而我只要安静倾听。
距离第一次见面后的第十二天,木木来到了我工作的旧书店。她穿着蓝色的衬衫和灰色的棉质裤子远远向我走来,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你好啊,木木。”她走进书店,带着好看的笑容跟我打招呼。
她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叫我木木。简单的交谈之后,她自己挑选了一本书,安静地坐在我给她的木凳上看起了书。
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坐在我破破旧旧的小书店里看书,一直到晚饭时间到,她才起身跟我告别。
“明天我还能来这里看书吗?”
“当然能。”自卑心作祟,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直到她转过身,我一直盯着她的背影,出了神。
她真美。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她并没有到店里来看书。她失约了,而我失了神。
我将新到的一大纸箱言情小说排列到架子上,劣质纸质书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收到一条陌生人的消息:
木木,失约一下,我后天才能来看书了。
我感觉到心上某个地方,像一片辽阔的草原般有了绿色的生的气息。
刚好那一天我的第一部小说写完了,乱糟糟的稿纸装在文件袋里。关掉书店后,我直奔网吧,准备把小说一字一句腾到网站上。
一个章节未腾完,李然就到网吧来找我。她带着憔悴的一张脸和浓重的酒气坐在我身旁,眼睛是肿的。
“我后悔了,我不想结婚了。”
“后悔来得及,你们都没有领证。”
“我想叫他滚。”
我没有说话。李然放生大声哭了起来,周围窸窸窣窣发出质疑和不满的声音。
我突然感觉自己变得大胆和有力量起来,就像一个气球人那样迅速充满了气。我想让李然尽情地放声哭个够,即使公共场合这样是不对的。但是如果有人来找茬,我愿意打一架。我是这样想的。
李然却突然止住了哭泣。
“以后再来打字。”李然把我的稿纸收起来抱在怀里,一只手抓住我,“走。”
我任由她抓着我往外走,并没有问她要去做什么。
“我刚刚想说要是旁边的人过来理论,我就跟他们干一架。”
李然跟我同时大笑起来。
然后李然和路见面的时候打了一架。我拉李然离开。
三
木木后面来找我看书。她每周都要来几次。
过年的时候我回了一次家,我母亲因为我的不作为,因为我没有一个称她心如她意的工作而同我厮骂一通。我们将彼此的自尊丢在地上踩了几通,我们厌恶彼此一般地厌恶着自己。
新年结束,小店倒闭了。我再次失业。但是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明年要去一个下大雪的地方过年,只有我自己。
六月,木木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她死去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没有见到。
有人为木木开了一个追悼会,那里面很多人我不认识。
木木的照片投射在大大的墙面上,我第一次真正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