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不知道这样的夜晚已经是第几次了。
潮湿阴冷的空气将他从梦中唤醒了过来,睁开眼,望着冷冰冰的天花板,大脑一片茫白,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视线难以对焦,眼前飘浮着一片片雪花般的眩影,随之而来的是直击中枢神经撕裂般的疼痛,一瞬间电钻般的痛楚从他的太阳穴开始传递,一阵阵电流般的麻痹传导遍了他的全身,他难以动弹,只是有气无力地发出略显急促的喘息,霎时间,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床单被后背浸湿了一片,起初房间里回荡着厚重的喘气声,渐渐地,声音渐渐微弱,渐而慢慢消失在了房间的一角。
屋内传来一阵呜呜作响的凄惨声,他循着声音想要找到源头,只见玻璃窗户敞着一角,飘进着银针般丝细的雨,地面上积着的一小摊水,倒映出窗外昏黄的街灯,典型的镶着波纹花边的落地窗被打湿了下片,在冷风的吹袭下轻摇飘晃,时高时低。飕飕的冷风直入骨髓般地钻进他身上的每个毛孔,他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可他并没有在意。
他伸手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上方显示着"03:42",消息列表框里排列着一大堆的新闻资讯推送,但依旧没有任何关于她的信息。他点击了消息框右下角的"X"按钮,点开了手机桌面上置于显眼位置的音乐软件,他有好些个音乐列表清单,每个清单的风格类型不尽相同,他点开了一个常听的"21st century",前奏普遍是都市电影中伤感的独白或对话。这已然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一种不可名状的习惯,他享受这种陶醉其中的梦幻般的氛围,至少在他看来是优雅的。他播放了一首"像 你 在 的 时 候 一 样",把手机轻放在了枕边,音量调至适中,又躺下了。
"今年好像冷得特别慢,11月了还像夏天……"
"有你可以想念,但幸好,有你可以想念,像你在的时候一样……"
他顶喜欢前部分这两句温柔空灵的女声独白伴着电子琴柔和的韵律和架子鼓轻快的节奏,他紧绷着的神经稍微得到了一丝松缓,他半闭半睁着眼,只是凝望着天花板,望得出神,靠窗边的一侧映着街边朦黄的光影,沿着里侧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了一种灰冷色——冷冰冰的温度。偶尔会闪过一两道疾黑的车影,伴着轮胎碾过积水飞溅的滋声,突然间一阵剧痛从大脑深处向外扩散开来——估计是昨夜酒精尚未完全消散的缘故。紧接着,断断续续的记忆中关于她的画面疾掠地一闪而过。那是一些并未拼凑完整的记忆,一些零碎的记忆,他看不起她的那张脸,他试图去回忆起来,努力地拼凑完整,却只是变得越来越模糊。他闭上了双眼,再次睁开时,她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熟悉的面孔,她伸出了她那娇嫩的双手,他想去抓住她,紧抱着她——可他却也再也没有抱过她,像是紧握在手中的一捧细沙,握得越紧,流逝得也就越快。自己不争气的大脑又开始撕裂般的疼痛,他下意识地挤了挤太阳穴,使劲晃了晃脑袋,她已不在他的面前了,一切似乎又变回了那么的陌生,只有若隐若现的她的声音,砰砰不止的心跳声,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咝咝作响的风。
他端坐了起来,倚靠在了床头边,用手去摸还剩半盒的黄鹤楼和打火机,却不小心碰倒了装着烟灰的一次性纸杯,散落着一地的烟头。拖鞋也随意地摆在一堆零乱的啤酒铝罐之间。他用脚把啤酒铝罐扫开到了一边,穿上了拖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嗒……",周围的一切被打火机隐约照出了轮廓,不堪杂乱的一幕,伴随着烟丝嗞啦燃烧的细微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打火机灭了,周围的一切又陷入了恍惚的黑暗之中。他缓缓吐出第一口烟,烟雾缓缓地飘散到了窗边,在透进窗子微弱的黄光下显得十分浓郁,渐渐散去。他打开了台灯,那是一种暖色系的霞黄,但他并不感觉到些许温暖,有的只是不时传遍全身的阵阵冰冷。他径直走到了窗前,关上敞开的窗户一角,将落地窗拢到了一旁,迎风纷飞的纤雨飘打在窗子外侧上,先是留下狭长的印迹,继而汇聚成一颗颗闪着透亮的小水珠,缓缓下落,划出一道道窄弧线。他看见了玻璃窗中倒影的自己——那张模糊不清的脸,赤裸着的上半身显现出隐隐约约的身材轮廓,他发现自己消瘦了不少——自他那天对她说出那番话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湿冷空气中莫名的压抑。他猛吸了手里燃着的烟,第三口,第四口……烟草特有的沁香充斥着他的整个鼻腔,缓缓淌进肺里,最后再长长地吐到透明的玻璃窗子上,与掺杂的水蒸气一道形成了一片朦胧。朦胧中可以看见窗外昏黄街灯下环卫工人被拉得狭长的剪影,沿着街边两侧扫着飘散的落叶和垃圾,夜深时分独属于一个人的宁静,他不免有些感伤。
他回到了床头边拿起手机,打开了天气预报小程序。
"南宁市 江南区 18℃ 小雨……"
"天气又冷了些",他喃喃自语道,"她有没有多加几件衣服呢?"
他将程序切换到了日历,"25日,周天",现在的他对于时间早已没有过多的概念了,这段时间以来,他只觉时间无比的漫长。"7月11日","12月11日","12月24日",“1月18日”,“1月24日”,“2月20日”……一年有365天,每一天都会遇见不同的人,发生不同的事,地点在变换,一切都在悄无声息的变换之中,画面是模糊的,只是这些个日期,他却能清晰地记着,无声无息地流淌在他的血液之中,他担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把它给忘了——那些个背后关于她的记忆,他害怕忘了她,哪怕丝丝点点。于是他每天都会提醒自己,看看她所在城区的天气,重温这些个特殊的日期,他知道,在别人看来是普通的,在他看来,是特殊的,他忘不掉的。
他感到有些唇焦口燥——摄入过量的酒精后大多如此。他走到了书桌前,那是一张顶普通的长方形书桌,桌面以乳白色作为底漆,零落地嵌着一些黑点作为美观效果。桌上摆放着一台尚未息屏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杂乱地散着一些尚未完稿的纸张,可以看出他潦草的字迹,不知道写了多久了。稿纸交叠的缝隙间显露出牛皮黄笔记本的顶面,或许是长期翻动的缘故,已有略微的泛色。唯有桌面左边齐齐整整地垒放着七八本书——那些是他顶喜欢阅读的书籍: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一些现代青年作家的短篇小说集,也不乏一些商业类书籍。阅读是他不可多得的爱好之一,在书籍中,他可以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为自己无处安放的灵魂寻个简单的寄托。桌面一角还余下半瓶未饮尽的冷水,旁边一盒左氧氟沙星片提醒了他该吃药了。有时他总会忘记,只是无意瞥见之时,他才会想起来。小小的药片兑着半杯冷水咕咚入肚,先是一阵钻心的凉意直刺喉管,再涌进胃里,伴随而来的便是一阵强烈的烧灼感,但他早已麻木了,他倒宁愿承受哪怕极为强烈的生理刺激,而非心理,心灵上的刺激所带来的折磨与痛苦,那是苦不堪言的。
他拿出了手机,打开了深夜情感电台,有一档专为深夜失眠者聆听的栏目——《夜听女声》
"我问过很多人,我说到底是一段什么样的过去,让你现在连爱都不敢爱了。答案七七八八,各有各的痛楚和心事……比起一个人的孤独,我们更怕被再次辜负……"
"我们不是不相信爱情了,我们只是觉得,那种令人羡慕的爱情,很难降临到自己身上……"
他能够从温柔而富有磁性的女声中得到一丝慰藉,但他更偏爱于一些语句和背后的故事所给他带来的思考和向往。他拿出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翻到了上次未阅完的部分:
柳原道:"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了,又喜欢去感化坏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
流苏心里想着:"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
阅读到这,他不免笑了笑,他难免由衷地赞叹百年前民国时期的张爱玲对男女之情看得如此之透彻,他也笑着,纵使岁月的变迁,时代的变换,放到如今,也是适合,不止对于自己,更是对于他人,对于所有人……文字和声音是治愈心灵的药房,但他的大脑时不时地犯起一阵阵的绞痛,他尝试换另一本书籍,无济于事,只是疼痛愈发强烈,萦绕着的还有空灵的电台女声……
"爱情最残忍的地方在于,从它发生的最初就已经到达巅峰的那种怦然心动,那种想要收割对方的强烈欲望,那种迫不及待想要到达未来的期许,都已在恋爱的开始就被知知……"
他索性放下了书籍,掏出一根黄鹤楼香烟点燃,半仰卧在冰冷冷木质靠椅上。他长吐了一口烟,再瞥了眼手机:"04时56分",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的困意,有的只是头昏脑涨下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他点开了微信图标,一共九条红色的未读信息,全是各类的公众号资讯和推送,他看到了他和她的聊天记录框,他有些犹豫,猛吸了口烟,还是点进去了,只是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了最后一刻——只是一句未曾说出口的晚安。他知道他其实不配拥有这个资格,也不该去这么做,仅仅是简简单单的晚安二字,他深感其中的无奈——横跨时空距离的心酸和无奈,他试图去想过她是否也会像自己一般,亦有过深藏于心底的无法言说的思念,还有那句晚安,他也不能多想半分,或许是自作多情罢了,也仅仅是一个人的悸动。他更不敢再去翻看和她的聊天记录,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会在那么一个瞬间,一个触点,触碰到了他情绪的阈值,如摩天大楼般轰然坍塌。他也未曾删除过关于她的一切——聊天记录,通话记录,语音消息,以及那一张张的相片,那些个埋藏在记忆里的零碎的记忆。他愿给自己留下个美好的希冀和幻想,那也是他唯一的解药。他再次深深吸了口烟,缓缓地吐在了空气中,满屋子弥漫着的烟味,他终究还是抑制住了自己——不敢去触碰那情绪的阈值,他退出了微信,在他看来这暂时还是个明智的选择,他想好好融入电台女声里的情境,他需要声音给他带来的熏陶和治愈。
"这个世界上,哪有人不渴望被人照顾,就算是坚强的你也不例外,敢于相遇这件事情可能真的与运气挂钩……有的人早早就遇见了喜欢的人,而有的人一定要历经半生,才能遇到满眼都是自己的人,生活中不是没有人爱你,只是还没到时间……有一句话说,相遇这件事,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一定要挑一个刚刚好的时间……"
桌角旁剩余半件未喝完的漓泉啤酒,他拿出了几罐,"滋啦",气泡从开口溢出,沿着罐壁流到了他的手上,一股伴着麦芽香气的酒味扑面而来,刺鼻难闻,满屋子飘散着的酒气也不会在意再多添加一分的酒精了。喝下第一口,苦涩的液体在他的口腔里发酵,膨胀的气泡腐蚀着他的喉咙,强吞入肚,酒精即刻烧灼着他那不堪重负的胃粘膜,原本阵痛的大脑旋即更加犯晕,一阵强烈的恶心犯呕接踵而至,他飞快地跑到角落里的垃圾桶旁,左手扶着墙右手撑地,俯下身子跪在地上,对着垃圾桶就是猛然倾泻,但吐出的只有酸涩的苦汁,他的胃里除了酒精外,早已空无一物了。他现在知道了——她胃痛的时候,发晕犯恶心,吃不下任何东西却又止不住地犯呕的时候,那是多么痛苦的体验。或许是呕吐过后的缘故,他觉着畅快多了,纵然她对他说过她觉得酒精是苦的,他也明知这一点,但他还是想通过酒精麻痹下的飘幻来获取些灵感,创作的灵感——来写点什么,哪怕寥寥几字也好,关于她的。他开始对着笔记本电脑零乱地敲击键盘,删除,敲击,删除,再敲击……无休止地循环反复。他开始意识到或许冷冰冰的屏幕并不适合思绪的表达,他其实也并不擅长靠着word文档写作,他还是回归到了最原始的方式——简单的纸和笔,那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感觉和灵感。他再次点燃了一支烟,随着苦涩的麦芽酒缓缓下肚,他开始在吐出的团状烟雾中试图去捕捉关于她的任何信息,只是纷繁,杂乱,且毫无头绪,难以构思,思愁显入,过往云烟在脑海里翻涌,与之俱来的只是难以忍受的炸裂般的头痛。烟雾飘释在了空气中,难以粘连的片段也随之消逝,他似乎并不妥协,凌晨时分烟和酒的陪伴下,只不过是毫无进展的一次又一次的死循环——浮浮沉沉之中的虚无缥缈。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暂时妥协,摄入的过量的一氧化碳和酒精使得他处于一种被迫亢奋的状态,他的身体早已经不堪承受了,双眼皮越来越沉重,困意渐渐袭来,他拿起了手机,"06时28分",或许是阴雨天气的缘故,窗外依旧是一片阴沉,但多了三三两两行人的身影。
"那些一个人的时光从来都不是一种惩罚,而是上天总喜欢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人走你走过的路,会有人看你写过的文章,会有人经历你经历过的心情,她的出现——会弥补从前的遗憾……"
恍惚间他把深夜情感电台切换至了一首"长 岛 冰 茶",一首柔情的都市格调……
"小姐,尝尝看,长岛冰茶,就像……生命一样,两份美丽,两份信念,两份天赋,两份爱……再加两份自由,调在一起,就是幸福……"
他想到了在都市的霓虹下,他和她走进了一家具有爵士乐风格的清吧,播放着一首舒缓轻松的"lipstick",吧台前调酒师正尽情地享受着自己调酒时的万种风情,他点上一杯长岛冰茶,她不解地问他:"长岛冰茶不是一首歌吗?我看见了你朋友圈发的那首歌"。他笑了笑:"是有这么一首叫作长岛冰茶的歌,但那首歌是以一种酒的名字来命名的,这杯酒呢,你若是把它当作一杯酒,它就是酒,你若是把它当作一杯茶呢?那它便是茶……这杯酒呢?它叫——长岛冰茶……"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是笑着望着他,他也只是笑着……他又何尝没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诉诸于口呢?也不乏他那些令人揪心的过往——他对她只字未提的曾经,他有过担心,有过害怕,也有过忧虑与恐惧,他害怕她会因此而对他心存芥蒂。朋友说过他只是未能彻底放下过往的种种曾经,他深知并非如此,过去的已然释怀,那些个角落里没有他值得过多留恋的地方,或许没人能够懂他,或许只有她能够懂他……或许是源于对未知的期望,进而演变成一种对未知的恐惧,他那天对她说了一些不尽时宜的话,或许伤透了她那颗炽热的心,他说他是个性格不太健全的人,同《挪威的森林》里的直子有些许类似之处,比她想象的可能不健全一些,但这也只是他所想的,无可否认的,他说出了那些话,现在看来,他是伤到了她的心。他是自责的,也带着无比的愧疚。他可以给她点上一杯暖茶,或是一杯长岛冰茶,在舒缓轻松的环境下,渐欲情迷的周围,他对她有说不完的话,其中也包括他的曾经,只是显得那么的不尽时宜,他也并没有这样的资格。他并不愿意去囫囵吞枣地说出口,或是带着任何的伪装与欺瞒,他知道于自己,于她而言,都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他也很害怕会因此,他和她之间,就像两条直线,汇聚于一点,慢慢地却又渐行渐远。他无法接受如此,哪怕她会驻足停留,成为两条平行线也好,隔岸相望,可他又难以满足。在这样的自相矛盾之中,他难以承受所带来的痛苦,他恨自己,恨自己无能为力,甚至于恨自己当初的决定与抉择——那天对她说出口的那些话,却也无可奈何地接受着周遭的这一切,他只能默默地去忍受,忍受这一个个冰冷凄清的漫漫长夜……
"小姐,尝尝看,长岛冰茶,就像……生命一样,两份美丽,两份信念,两份天赋,两份爱……再加两份自由,调在一起,就是幸福……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