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吃饭,女儿突然冒出一句:“爸爸,你小时候有干过什么坏事吗?”
瞬间,脑子里有个熟悉的场景一闪而过。记忆深刻而鲜明,就像手上那曾经淌过血的疤,一点点的时间就可以将它冲淡,但哪怕是无数时间垒积而成的岁月也无法将它掩盖。
我知道记忆是会骗人的,骗那些愿意被骗的人。只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被骗。虽然我也贪图安乐,但相形而言,我更愿意去掀开过去的真相,哪怕这真相有点令人不忍目睹,我也会从那悄然张开的手指缝间偷偷地去瞄上那么一眼。
父亲曾经说过,在他看来,我过去的人生基本上没有什么故事,有的全是事故。
我听完,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哭了。
确实,我一直很好运,否则不能有今天……
我说:“丫头,爸爸给你讲个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1989年,那一年你爸爸9岁,你二叔8岁、三叔5岁……”
我记得那天,天高而远,偶有鸟飞。
林中蝉鸣如吠,逾静则越噪,稍有声响,则集体禁言,寂若如寥。时间一长,又按耐不住寂寥,集体狂燥。
那天,我们兄弟仨偷了爷爷压在箱底的炸药和雷管,然后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门。我们学着爷爷的样子把炸药塞进捡来的玻璃瓶子,然后插好雷管和引线。
我们把装好的炸药带到离家不远的池塘边上。这池塘其实是个温泉泡池,面积挺大,据说是解放前小日本给修的。后来小日本被打跑了,这池塘就顺其自然地成为了附近村民的澡堂子。
由于池塘底下有一口很大的天然温泉的泉眼,所以这池塘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暖的。
这池塘是我们全村小孩的最爱:我们用含羞草的花来钓青苔上的青蛙,我们光着膀子在里面学狗刨,我们从岸上伸出的树枝上一个一个地轮着往下跳,我们泡在水里赖着不回家,直到大人夜里找来挨个地给我们大嘴巴……
童年,就像一部大戏,主演是自己,导演叫“随心所欲”。
好了,言归正传,我们继续说炸药和雷管。
话说,我们兄弟三人拿着装好的炸药站到了池塘边上,俨然一副扛着枪马上要上战场的模样。
自信满满的老二说点火这事,他来,我说:“老三那你负责捡鱼吧。”
老三问:“那你干嘛?”
我想了想,说:“炸药是我装的。”
结果,他俩一脸鄙视地看着我。
我悻悻地把火柴扔给老二,示意他同室操戈,不必太急。
他很识趣地捋了捋炸药的引线,然后点火。
没想,手抖得利害,火没点着,或者刚一点着就被风给吹灭了。
许久,他忍不住地抬起头,一脸通红地向着我说:“哥,实在不行还是你来吧。”
我了个趣。
说实在的,我怕呀。
但,我还得装作无所畏惧的样子,谁叫我是老大呢。
我鼓足勇气夺过他手上的火柴,一脸不屑地把他推到一边。
一次、两次、三次……终于,我用颤抖的手点着了炸药的引线。
引线一冒火星,我就像触电一样把炸药抛向了池塘的中央。
然后,像个乌龟一样,趴在岸上一动也不敢动。
我感到心跳得利害,脸热得像贴在正午太阳晒过石头上一样。
许久,许久不见声响,老三凑了上来。
“哥,我下去看看。”
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跳下了池塘。
没想——
“嘣”
炸药响了。
我和老二吓坏了。
心想,完了。
我们衣服都来不及脱,就跳进池塘去捞人……
折腾了老大一会,没人。
老二带着哭腔,叫着老三,我则呆若木鸡,脑子一片空白……
许久,老三冒了出来。
他竟然没事。
原来,炸药受潮,没响,响的只是雷管。
绝处逢生,有时候,就像电影一场。
事后,我们抱头痛哭,心情很复杂。
但没多久,我们又和隔壁的哥哥到旁边的水沟里捞鱼去了。
只能说,年少不知愁。
黄昏时分,父亲知道我们偷拿了炸药,于是一寸多宽的皮带血印排满了我和老二的后背和大腿。
父亲是退役军人,不善表达,所以他从军队带回来的皮带几乎是我父子之间唯一的沟通工具。
夜里,我和老二被罚跪在祖先的牌位前思过,老三则在一旁窃笑。
见他笑,我们也笑,无事一般自在。
事后想起,只记得神龛上的火烛有点飘逸,还有点鬼魅。
对于疼痛,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忘记。
或者说,自欺。
我说:“过去的没有好坏,只有过去。”
我的故事讲完,女儿似懂非懂地走了出去。
我跟着问她:“怎么啦?”
她说:“爸爸,当时如果炸药响了,是不是就没有三叔了。”
听完,我一言不发。
夜里,我梦见自己赤着脚跑在滚烫的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