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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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行日记

                  10月1日星期二    晴

      我们8人乘7座车,长途奔驰,0时出发,17小时后,到达湖南长沙县高桥镇。途中短暂休息4次,加油2次,实际行程大约用了15小时。

      高桥镇锡公冲水库西侧的两栋房子,围成了一个半开的小院落,没有围墙,一小块硬化院子外全是杂草,院外就是水坝。我们要去的亲戚家就在这里。

      这里地形以山为主,一个山包连着一个山包,山不高,山上树木荒草密不透风,一片葱绿,搭眼望去却也透露出几分苍茫的秋色。我们跟着手机导航绕过一个山包又一个山包,稍稍开阔的川道里种了水稻,正值收割季节,夕阳从山边洒下金光,稻田黄中透绿,绿中泛黄,色彩深浅不一,像是一幅幅油画。这全然是丰收的景象,可是听说今年干旱,水稻减产己经成为定局。天大不由人,不论南方还是比方,种庄稼还得看老天的脸色。今年气候反常,西北多雨,小麦收割时节,阴雨绵绵二十多天,来不及收割,麦粒全部在襁褓里长出了新芽,收下来晒干,麦粒蔫了,一场看似丰收的喜悦被彻底浇灭了。农民种地的风险大得无法估量,即使庄稼丰收了,算一下也赚不了钱,成本太高,遇上天灾,就彻底赔了。谁还会去下气力种地,年青一代早就不种地了。地养人,天却不要人了,过去常常听到这样一声感叹。这是不是天与地的一个合谋,就不得而知了。可是庄稼人也不会有太多的抱怨,甚至不去报怨,种庄稼的种种遭遇年年都会遇到,已经习以为常了,有什么好报怨的?即使到了工业化时代,种地也还得看天的脸色,适时下雨,适时出太阳,这庄稼才能收到粮屯里,古人讲风调雨顺,实际上在讲天时,这也太重要了。

      下了高速就是开慧村,我们绕过一个山包又一个山包,终于来到了开慧村纪念馆。那里已建成了一个小景点,有开慧纪念馆、开慧陵园、开慧故居等。杨开慧烈士就长眠在一个小山包的半坡上,山顶建有杨开慧烈士的巨大雕像,山上还有毛岸英的衣冠冢,2007年毛岸青逝世,也埋在这座山上。来这里的人很多,一个穿红衣服的中年女人在杨开慧墓冢上伏地大哭,想必是杨开慧烈士的亲人吧。这块红土地上诞生了太多的革命战士,不少人为新政权的建立付出了年轻的生命,无名英雄也不在少数。祖父那一辈,许多年轻人当兵吃粮,走出了村子就再也没有回来,因为没有子嗣,后辈无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是偶尔听老人压指头算某一辈的老大是谁,老二是谁时,常常算不下去,叫不上名字,只含糊地说老几当兵没有回来。战火纷飞的年代,一个农村小伙当兵吃粮,九死一生,他到了哪里,经历了什么,谁能知道,谁又会想起?广场上很干净,没有尘土泥巴,也没有果皮纸屑。停车场上有保安值守,也不收费。

      开慧村离高桥村十八公里,车转过一个山弯,我们看到了黄灿灿的稻田,有收割机在田地里吞吞吐吐,吞进去一片稻谷,吐出了稻粒,稻香如水,淡淡的,却势不可当,弥散在黄昏的空气里,这是红土地上浓浓的乡土气息,也是弥足珍贵的乡愁。稻谷香里说丰年,只是听不见蛙声一片。

      每一个不种稻子的山沟里都有水波荡漾,不知该叫湖,还是该叫池溏,偶尔有垂钓者在水边,太阳下山了,暮色渐渐铺展开来,他们开始收竿。山是石山,杂草和树木是山绿色的衣裳,在树丛里仔细看,地也是石头的,红色的石头,只有浅浅的一层石渣土壤,草却长得旺盛,高过了头顶,有些草茎长到了一丈开外。树也如巨伞一样茂盛,将红色的皮肤包裹得严严实实,空气里没有尘土,水塘里也没有淤泥,水清得黝黑,波光闪烁就像细碎的鱼鳞。这就是南方。

        女儿妗子的娘家就在一个山包下的鱼池边上,一座新建的二层小楼,旁边一排尖顶旧瓦房。楼的地基高,房的地基低,边上是一小块菜地,门边的草丛里三只鸡在寻寻觅觅找食吃,记得老人说,鸡总是饥,一刻不停地找吃的,南方的和比方的鸡原来都一样啊,只是这几只鸡身子小巧,头更小,叨食的动作十分机灵。

      我们在房台上坐下来,夜色淡淡地扩散开来,燕子飞了回来,叽叽叽地在房楼下歪着脑袋瞅我们,似曾相识啊,心里不禁涌起几分感动,这是不是以前单位房檐下的燕子呢?自2010年秋季调到乡下工作,足足十个年头,挪了两个乡镇,换了两个房子,屋檐下却始终少不了燕子的呢喃。每年春天,总会有燕子飞回来,它们在房檐下用泥巴筑巢,每天清早不知道是它们把我唤醒,还是一醒来就听到了它们的尖细悦耳的鸣叫,这样的清晨总是如诗如画,如沐春风般的美好。它们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悄悄离开,秋雨绵绵,寒冷渐起的季节,突然想起了这伙小邻居,才发现己有许多时日不见它们的踪影了。这些燕子已经飞越漫漫关山,来到了南方,它们哪一天起程,哪一天来到这里的呢?檐下泥巴做的窝也似曾相识,听不懂湖南话,燕子的呢喃却是熟悉的,也算在千里之外听到了乡音,他乡遇故人,真仍人生一大幸事!


                10月2日    星期三    晴

        所有民居都依山而建,山是小山包,人家分布十分零散,只有镇子街道两边的民居一字儿排列,十分整齐。远离街道的小山村里,人家院落东一个西一个,近年的民居多是二层小洋楼,大概因为地势的局限,又是一个地方孑然一户,所以并不建围墙,也不建大门,私人空间就广阔无限,眼界也十分开阔了,如果门前通小路,仄仄的院子就有一部分要公私兼用了,垂钓者常将车停在院前的草地上,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们停车,或离开时和主人打一声招呼,相互攀谈一番,语速快,婉转、尖利、抑扬顿挫,只是我们一句也听不明白。鱼池外的大坝下面西侧,也有一户人家,二层楼房十分气派,是新建的,他们是那个鱼池的主人,院子比较大,向外界畅开着,沿着房台全部用水泥硬化了,十分宽阔。院子里站着一个中年女人,看见孩子们在坝下面乱跑,厉声喝斥,手在空中不停地比划着,好像在叫骂,情绪十分激动。

      清早起来,沿沟的东侧水泥路一直往上走,一直走进沟尽头,沟的尽头是山洼,山洼里有一片夹杂着绿树的竹林,小心地分开杂草走上去,就可以摸到高耸的竹子了。南方的竹子能长到碗那么粗,青色的主杆直直的,足有丈许乃至几丈开外。老夫聊发少年狂,抓住一握粗的一根竹子,纵身而起,爬到极高处,真是爽极了。

      午饭后我们再出发,专找景点,先扫掉村里村外的名胜之地。村子附近有座山,属罗霄山脉,山顶上有山尖林虚唐太子庙,相传唐代的一位状元隐居此山,教书育人,培养了不少人才,被唐皇帝封为太子。为纪念此人,当地百娃在最高的峰顶修庙祭祀,纪念这位状元教书匠,后世人多领孩子上山焚香烧纸钱,为孩子祈求神明保佑,香火十分旺盛,如今中考、高考,孩子必得上山求神祈福,听说非常灵验。我们跨进庙门,见庙内与其它寺庙有所不同,这个庙处在山峰的最高点,不显山露水,里面全为木结构房子,防火之外,防虫蛀是其最为要紧的大事,房椽上吊了上小下大,一圈一圈环绕着的草香,香烟缭乱,更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这也是多少年来所不曾见到的盛景之一。

        孩子们烧了香,放了鞭炮,我们沿陡峭的硬化路坐车下山,再去另一座山腰里的佛寺,看到七八个穿僧衣剃光头的和尚和四五个虚发却也穿着僧衣的女人正敲着木鱼诵经,哼哼昂昂,嘹亮而悠扬。领头的是珍上年轻僧人,他们开始站直了,眼睛微合,树桩一样一动不动地诵经。最后由年轻僧人领头,缓缓地,一步一步挪动着了在大殿里转圈,一边反反复复吟诵南无阿弥陀佛,无阿弥陀佛。每每吟诵一句,似清风从心底佛过,内心微微一颤。他们神情专注,目不斜视,完全沉浸在佛的世界里。走过许多寺庙,大的,小的,古老的,崭新的,都没有特别触动人心的,今天偶遇了诵经,内心一下宁静了,也清澈了,似乎想开了,一切荣辱得失都云淡风轻了。残阳如火,木鱼传声,竹林静默,岁月苍茫。

      这里不管佛寺还是道观,虽然与以前见到的大同小异,我们却有前所未有的收获,山尖林虚唐太子庙是一个老百姓为教书先生建的庙,见过的类似的庙宇里,除孔子之外,这是第一个。

      实实在在的人行走在虚幻的世界里,只有稻田、茶园、挂满绿柚的柚子树才是现实中我们的奇遇。从半山腰念经的寺庙下来,看到了茂盛的竹林和夕阳下的金灿灿的稻田,这是希望的田野,我们在田边下车进入田畴,稻香扑鼻,这才是人间最美的遇见,遇见中最芬芬的田园,孩子们开心极了。茶园在街道边上,看得出是新兴产业,我们在路边的茶园里拍照,红彤彤的太阳己经挂在了地平线上。路边有柚子树,树高大,海碗一样的柚子绿生生的。让人十分担心它随时会掉下来,吃过无数柚子,却未曾见过挂在树枝上的绿柚,孩子们高兴地嗷嗷叫。太阳在欢叫声中一寸寸地沉没,万丈霞光映红了天空和天空下孩子们的笑脸。

        湖南以红色旅游为主题,高桥镇有维汉村,我们瞻仰了李维汉故居。高桥村,还有一个革命烈士柳直荀故居,我们未去,来来回回路过镇上的直荀中学和村上的直荀小学,外观都十分漂亮,院子开阔,建筑布局合理。

              10月3日      星期四      晴

        去韶山。

        清早出发,快到韶山时堵车,路变成了车的河流。一绕再绕,到了停车场,仍然车山车海。去购票,排很长的队,看到的全是人的后脑勺,在沉浮,在蠕动。买门票,买进入景区的车票,整整耽搁了两个多小时,买到了毛主席纪念园的门票和车票。再排队等景点的车,终于坐上了车,七拐八拐地走了很长的路才到了地方,已经是正午12点。景区很大,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时间却十分有限,最多也只能游两个点。

        纪念园可以说是一个全景式展示中国革命史的地方,不仅有毛主席革命活动的图片展,还复制了遵义会议的会址,一栋两层阁楼,二楼有一张方桌,围了一圈木椅。大另处还有渡河铁索桥、延安宝塔、西柏坡等,三两百米的距离就是一个,几十分钟走南闯北,走完了当年革命者千辛万苦,走过的几万里行程。

        我们从东门进去,南门出来,又去了毛主席故居,故居不收门票,但人太多,通往毛主席故居的小道上,排队的人像插玉米棒子一样,绕了很长的距离,一直缠到了山那边,只好在远处人头的缝隙里眺望。毛主席故居位于一条沟的一侧,门前有荷塘,荷塘向上便是一台又一台的田地种植了稻子,蛙鸣听不见,稻香却是实实在在的,那么多人挤在一小山沟里,稻谷的芳香如水一样弥漫山间,稻田与故居院落之间是一条两米左右的小路,这条坡路一直斜伸进沟里,从标识牌来看,沿这条路向上走,走完稻田,便是山洼,山洼里是绿树和竹林,林下便是毛主席父母的坟茔,山路上全是人,摩肩接踵,再要进到沟里去,困难实在太大了,天又热,一条沟,路成了人的河流,不禁丧失了斗志,拍几张照片了却心愿也就罢了。

      如果这里不是景区,而是一个小山村,那么,这里将再普通不过了。韶山村,如果不是人山人海,而是回到一百年前的毛主席幼年时代,这里肯定恬静、安适,是一个如诗如画的小山村。

        从毛主席故居的规模来看,当年也算得上殷实的人家,至少和这个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是一样的,这样的人家让自己的孩子子续父业,是大多数人的思维。只是毛主席从那个叫南岸的私孰起步,通过读书,走出了韶山冲,走出了湖南,走到了更加广阔的地方,特别是能到北平,到北大当了图书管理员。人生从读书起步,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走出了广阔的天地。毛主席早年在南岸私孰的同窗共17人,南岸的学堂里有一张表,上面一一列举了这些同窗的姓名,他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时的同学全在这张纸上,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根据当地人的回忆抄写下来的。

        毛主席在这里念了几年书,打算辍学,学些手艺养家糊口,如果就这样走下去,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偏偏有长他9岁的表兄让他到外面的大学校去深造,这是决定他命运的一大步。当然,毛主席给予我们的人生启迪,远不至这些。人格的伟大是至关重要的。作为普通人,我们来到这里,并不希望在人山人海里看人的后脑勺,倘若在某个并无游人的日子,独自进村,沿池塘边走过,池塘里不管养鱼还是种莲,也不管有没有鱼,是不是满池塘的荷叶、荷花,只要有水,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美好和浪漫也就在那里孕育着。水田里不一定有金灿灿的稻子,稻香是一种乡愁,趟水扶梨也是一幅如诗如画的美景。一头毛色光亮的水牛伸长了脖子,步履从容地拉着梨,在水田里来来回回耕地,这景象会让人感动。毛主席故居下,一条小路向沟里延伸,路边上是杜鹃花,倘若是春天,小雨天气,杜鹃花开了,落霞般灿烂,一个人,或少许几个人撑一把油纸伞走着。这才是人间最美的风景。乡村是老乡的家园,成了景区的乡村再也不见了老乡。不见老乡,满路皆是操着异乡口音的游客,这样的村子,缺少了宁静,也就失去了小山村的精神和气质。

      主席故居不收费,这已经是对主席的最大尊敬了,可是要进到故居,必须买门票,其它地方都是按小景点一一收费的。停车费二十元,也不贵,只是车太多,到处拥堵,收费处变成了肠梗阻,导致从停车场到出口这段路要一寸一寸往前挪,从停车场出来足足用了三小时。

        路变成了人的河流,车的河流,对生活在主席家乡的人来说,会不会带来麻烦,一心要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人反倒给这个地方造成了灾难。当然那些开酒店、餐馆或者买纪念品做生意的人一定希望人越多越好,游客是他们的上帝,他们的财源。


            10月4日      星期五    晴

      长沙的秋天,对于匆匆而来的北方人来说,溽暑依旧。连日来,酷热丝毫不见消减,看天气预报,气象部门还在发布高温黄色预警。空气烫手,穿半袖仍汗流不止。我们去岳麓书院,听说那一带是单行道,无停车场,只好老远就下车,走了过去。

      想像中岳麓书院在一个小山的怀抱里,四下再无建筑,树木葱翠,清凉如注。原来岳麓书院是湖南大学的一部分,书院在大学里,大学也在书院里。正如这所大学与这个城市,大学在城市里,城市也在大学里。传承一千多年的书院,多少古圣先贤到过这里,留下了许多墨迹,完全不用穿凿附会,迎面碰见的都是真迹。对于一所百年老校来说,书院是引领和统率这所大学的灵魂,书院比大学古老,大学却比书院的规模更大。从规模上讲,书院成了大学的组成部分,但从担负的责任来说,书院的意义更加深远。书院里,许多房子还在供学生使用,并不对游人开放。那些值得观览的部分,以近百元的门票创造经济效益,游人涓涓而入,白花花的银子便河水般流进了不知那里的府库。如今有个名词叫大学城,大学和城的关系就有点含糊不清,一路走过去,突然发现四周的建筑都是大学的某某学院,到处都是年轻人,却不见一个手持书本的,或者稍稍有点书卷气的,就不免有点迷糊了。显然,岳麓书院作为文化遗存名满天下,再也不能只局限于一个学院教书讲学的简单功能了,就像佛祖如来,成了神就忙着让人膜拜,而不再施法除魔了。这也许是佛祖不曾想到,也不愿看到的结局,但神在江湖,也是身不由己了。

      岳麓书院正上方有爱晚亭,只知其名,不知方位,一路上由手机导航领路,外加不停地打听,终于找到了半山腰,一个深沟里的亭子,那个亭子始建于清乾隆时期,解放后由毛主席提写了匾名。作为古迹,历史愈久远,名气愈大。亭下有池塘,池边有一株桃树,斜卧水面,长条形的树叶己经落尽,三五朵桃花开得正艳,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桃树也许搞不清季节了,投石问路,打探秋天几时到来,春天又要等待多久,或者用几朵粉色的花朵来展示自己的存在。古木太多,树冠庞大者更多,那些主杆粗壮的树,枝桠如伞,撑开很大的盖子,努力把天和地隔离开来,让毒辣的日头不要直射在地上,也让倾盆大雨不要直接落在地面上。树下是路,路上有潮水一样的年轻学生。

      湖南大学保留了许多巍峨的古建筑,有一处独立的院落,石头构筑而成,全是古建筑,房子十分高大,琉璃瓦房顶,依然有绿茵茵温润细腻的质感,大门紧锁,从悬挂的某某学院的牌子看,房子依然使用,在这样的房子里读书学习,若不专心致志,有所成就,就对不住这个地方了。只有皓首穷经者,或者神童、青年科研才俊和艺术狂狷,才配得上在这里度光阴。腹内空空,鄙俚浅陋者难以与这里厚实凝重的气质相统一。湖南大学里走出的学子,完全有底气成为各个行业的翘楚。对于大学,向来高山仰止,特别是那种211,985,或者双一流的大学,更是神往得不得了。两次去了北京都想去北大、清华一转,但听说游客太多,普通人根本不让进去,只好打消了前往游览的念头。湖大却如此包容,让人不留意就走了进去。大学不光是一个人学龄的制高点的,也不只是一个人学历和学识的至高点,更应该是天地良心、人类知识和创造力的制高点。我们在行走中看到的是一座座的房子和两个一伙,三四个一群的年轻人,他们是游客,还是学生,分辨不清。各个石凳和台子上都有坐着玩手机的人,却不见手里拿书的人,也许纸书的时代己成了历史,当下的阅读打开手机就能随时进行。正如我们也用手机写下这几天的见闻和观感一样,世界最大的变化是进入了电子时代,阅读也好,写作也好,都不再是纸和笔的唯一选择,这样一想,便有了许多安慰,否则会为眼前不见手捧书本,奋力阅读的情景感到不适和遗憾。这里有传统观念中最为宝贵的东西,也有当下最为时尚的存在。用传统的旧思维去想问题的话,我们会固执地以为,大片大片的学子们手捧书卷的形象,与这里的精神气质会更加协调统一。


          10月5日      星期六      晴

      不出远门不知道天下之大,更不知南方何以为南方,比方又何以为北方。北方以北和南方以南又会是什么概念?恐怕今生已经无法探究清楚了,只感叹南方和北方的差异的确太大了。从书本的理论上讲,北方是高原,地势高,南方是平原地势低,从北向南一路上走的是下坡路,而从南向北一路上走的是上坡路。结果却并非如此。这一路走过来,时上时下,湘江由南向北奔流,说明了那一段地势是南高北低的。当然在大地上行走,又岂能简单地以北高南低,或者南高北低片面定论呢。与人的想像相比,地实在太广阔了,而地势的变化也实在太离奇了。

      由北向南一路走来,眼前事物的变换十分明显,山越来越葱绿,天也越来越炎热。人文方面南方与北方的差别,也是在农村方显现得更加突出。要了解一个地方的风物和人情,也必定要去那个地方的农村。如果没到过长沙的农村,就不能叫去过长沙。城市大多都是复制的,有高度的相似性和雷同感。农村就不同了,地理特征,地形地貌,风物人情,生活方式,饮食风习差距很大,就像几年前在一篇文章里写的那样:城市是人造的,村庄是神造的。

      南方人做饭精细,穿衣却不太讲究,特别是男人,个个都会炒菜做饭,餐桌上常常少不了几道肉,北方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只顾表面,追求虚荣,衣着必须光鲜,房子必须装修,吃饭却凑凑合合。

      假期将满,外出的奔波劳累也使人失去了继续远行的兴趣。清晨,在手机闹铃声里醒来,去街上吃早饭,每人一碗米粉,也就是大米磨面,做成的面条。这里有高桥镇街道,从远处看学校修建得十分漂亮。离高桥镇不远的村小,就是直荀小学,以烈士柳直荀的名字命名。学校规模不小,700多学生,30多个老师,早上7点到校,下午5点回家,中午在学校就餐,每学期餐费630元,每顿饭也就5至6元,这个规模的学校在乡村算是很大的了,看来这里乡村人口密度还是比较大的,只是全国都一样,年轻人都进城上班,老年人在农村照管孩子上学。

      早晨进沟里砍了竹子,碗口粗的一根竹子,砍下来扛回家,用锯子断开,可以做什么倒没有去想,只觉得这东西太好了。

        吃过饭去亲戚哑巴家里,他前几年到北方来打工,见好多次,这回到了长沙,哑巴很快就过来了,一边哼哼哈哈,一边比比划划,十分高兴的样子,听说他一再邀请我们去他家里。他是五保户,遇上精准扶贫的好政策,政府出资修了一座房,足足有五六间房子套在一起,房后还搭建了厨房、卫生间、鸡舍、猪圈等。这样的扶贫实实在在,解决了一个孤寡老人的一切问题,哑巴有两个卧室,一个自己住,一个让在这里打工的亲戚孩子住,其它房子都空着。一间房里放着一张麻将桌,听说政府每月给他1000多元生活费,他就坐在桌前输个精光,这是他打发时光的唯一方式,只是这代价有点重,也辜负了政府的好意。哑巴带我们看了他的房前屋后,还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去看他的鱼塘。向沟里走,大约500米,我们看到了哑巴的鱼塘,哑巴比划说里面有二尺长的鱼,他又折回去拿来了鱼竿,跑到池塘边的菜地里挖蚯蚓,天又旱又热,地又硬又干,哪里会有蚯蚓呢,根本不可能,乱刨了一阵又跑到人家院子边上摘来拇指尖大小刚刚掉了花蒂的小葫芦,勾在鱼钩上,过了一会儿,浮子动了,急忙收竿,鱼线却断了,浮子被鱼带着跑远了,哑巴兴奋地比划这鱼很大,足有二尺多长,可惜跑掉了。他跑到池塘的另一边,上了竹筏,用小木板当浆在水里巡察,转了一大圈,没有找到。只好返回来,下了另一个竿子,大约十来分钟,浮子跑远了,赶紧收竿,一只一尺多长的鱼上了钩,鱼线却搅在了水里的树枝上,哑巴绾起裤腿,跳下水用手抓住了鱼,把鱼钩从鱼嘴里取下来,示意收起鱼线,孩子们为这个收获欢呼起来,哑巴却双手将鱼举过头顶比划了一下,又放到了水中,他的意思是鱼太小了,必须放生。其实他的那个细细的鱼竿根本就钓不了太大的鱼,一尺多长的鱼按理也是大鱼了,大家无法理解他想法,遗憾地责怪哑巴不该放了鱼。

      起风了,山沟里竹林喧闹起来,摇摆起来,酷热立马消退了,人也清爽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车拐进了另一条山沟里,在沟的尽头,有李淑一的丈夫——革命烈士柳直荀的故居。看样子是这几年兴修起来的,从外面看只是一栋房子,走进去才发现好多间套在一起,一间房往往有至少两道门,这也是南方人传统的居住方式。


                10月6日 星期日 阴

      今天返程。

      清早在亲戚家吃过早饭,收拾停当已经快九点了。千里之遥,得昼夜兼程,持续开车好十几个小时。路上车又多,亲戚放心不下,说要到庙里去祈福,求个平安,儿女们都上班走了,只有老人带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孩子在家里常住,于是也捎带上了一老一少。

      上华山镇正在过庙会,街上人多,车也多,人与车的走和停都十分随意,进入街道走了不远,我们的车被一辆突然停在街上的车挡住了,车上没有人,一时过不去,穿着警服的三胖两瘦年轻人正百无聊赖地待在街边上闲聊,偶尔向街上看看,看见外地车,一个小胖子挺着大肚子过来,让出示行驶证和驾驶证,等将两证拿到手里便说你超载了,扣了证件继续到路边上和同事闲聊。本来就是七座面包车,一路过来拉了五个大人,三年小孩。早上还加了亲戚家的一老一小,超载三人已是事实。都是大意惹的祸。从家里出发时我就为超载这事犹豫过,可是他们一再说不怕。因为前几年的某个腊月过年时,他们开小贺车走便道一路向南,走过一趟,穿越四省,并无交警计较。这几个交警衣冠不整,松松跨跨,根本就不像个咬狼的狗,大家都以为是临时雇佣的二杆子辅警,也就没有当一回事,谁能把他们当交警看?还有人说那一定是一伙油皮二流子治安协管员。

      一时走不了,只好在街上溜达,仔细打量一下这条小街。

      这是一条丁字街,几个饭馆蒸、煮、炒、烤,弄得气腾腾,烟哄哄,街道上三五步就是一团气味。许多店铺都不在店内作生意,而是把东西全搬出来摆在了门前,当街吆喝、招惹、劝告,苦口婆心,让不想买的人,空手走了都深感良心上过不去。各种小吃,瓜果蔬菜,农具,衣服鞋帽等等在街两边铺展开来。小街向一边弯了过去,在尽头分开了岔,一边是一个砖砌的阁楼,里面大火熊熊燃烧,失火了一般。这是个焚香楼,烧香的人很多,火势就特别大。南方人烧香烧得扎实,小的香有一尺长,手里拿着一把一把往进扔,大的碗口粗,椽一样用肩扛过来,放进焚香楼里去,火焰就张扬起来,足足一丈多高。到这里来的人首要任务是烧香,烧完了香才到戏园里去。戏园就在庙院里,戏楼与庙房相对,在路的另一个分岔处。庙建在十几层台阶的台子上,中间场子里坐满了人,对面戏楼大戏正在开演,戏台上一个古装的女人正在做着开门关门,伸手摸空等等一系列动作,一边还咿咿呀呀地唱着。庙宇的台阶上也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正十分专注地看戏,这样的场景已经很难见到了。这是花鼓戏,和西北的秦腔、东北的二人转一样都是地方戏。

        只看了几眼,就匆匆出来,今天的任务不是旅游而是赶路。找到那几个穿警服的人,他们执法很严,没有商量的余地,说了老半天好话,就像说给了石头听,或者说给电杆听。没办法,只好求他们赶紧开了单子:罚200,扣三分。全国一个标准。亲戚好心好意地跑来烧香祈福,却惹了麻烦,换来了一张罚单,看来神不在庙里,而在街边上。终于又上路了,也许这张罚单就是保我们一路平安的护身符,这样一想,笼罩在心里的阴霾便稍稍淡了一些。

        又上路了,车上不再有人说话,孩子们也不再吵闹了,气氛有点凝重。手机导航用刻板而坚强有力的话语,指挥着我们离开了上华山镇,七拐八拐半小时后上了高速路。来之前,就打算在返回的路上去观赏岳阳楼和洞庭湖胜景,昨日没有出发,耽搁了一天,早上又在上华山镇滞留了两个小时,车到了岳阳出口,只好遗憾地望望岳阳二字,径直开了过去,不料遇上了鬼打墙,两次上错了岔道,手机导航在最关键的时候闭口不言,害得我们一小时后又折了回来,也许不去岳阳,就无法踏上北归的道路,与岳阳楼的结缘就在今日这一次相见,神力就在冥冥之中,不见还真不能散。

      手持门票一路过去,看到的都是古圣先贤的墨迹和塑像,只是许多都是后来建造起来的,只是为岳阳楼蓄势的,隐约还能闻到油漆刺鼻的气味。当然一路走过去,少不了一些工艺品商店,都在必经之路上,往往穿堂而过才能继续这段行程。湖边高台之上就是诗文之中的岳阳楼,上了高台,过了两道门,三层阁楼赫然屹立眼前。灰蒙蒙的天底下,洞庭湖边的岳阳楼越发色彩明艳。随着人流排队,缓缓移步向楼上走去,一楼、二楼、三楼,又随着队伍下来。当年范仲淹的文章《岳阳楼记》就该写在楼上,还有许多木柱上的对联尽显才情和风流,手录其中一部分:

其一:

上联: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句,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散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泪下!

下联: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阳城东道崖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其二:

上联:吕道人真无聊,八百里洞庭,飞过来,飞过去,一个神仙谁在眼?

下联:范秀才更多事,五千年乡国,什么先,什么后,万古忧乐太关心!

其三:

上联:朝游北海暮苍悟,袖里青蛇胆气粗。

下联: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其四:

上联:我每一醉岳阳,见眼底风波,无时不作

下联:人皆欲吞云梦,问胸中块垒,何日能消

其四:

上联:后乐,先忧,范希文庶几知道

下联:昔闻,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诗

其五:

上联:与佛借蒲团,坐看大江浮日月

下联:有僧供笔砚,写将警句压鱼龙

其六:

上联:十五年旧地重游,云外神仙应识我

下联:八百里长天一览,湖边风月最宜秋

其七:

上联:苍茫四顾,俯吴楚剩水残山,今古战争场,只合吹铁笛一声,唤醒沧桑世界

下联:凭吊千古,问湖湘骚人词客,后先忧乐事,果谁抱布衣独任,担当日夜乾坤

其八:

上联:湖面镜磨,遥望君山凝碧色

下联:城头波憾,快登杰阁听涛声

其九:

上联:诗惭杜叟,文愧范公,我来敢挥毫,空怀千古无双士

下联:地坼楚吴,气吞云梦,此去难为景,曾上九州第一楼

      每一副都让人回味无穷,流连忘返。抄几副对联,似乎再也没必要说什么了,好话都让古人说尽了,再说都是多余的了。

        岳阳楼的一切过往,只要读这些对联就一目了然。对联也很多,都悬在楼上,楼上装不下,就散落在别处的亭榭阁楼上,当然过去的都是历史,今天走过,我们的这段行程也就成了历史,不管是十年,一百年,还是一千年之后,谁还知道有一伙西北人来过,看过,感叹过。人世的沧海桑田,正如八百里洞庭潮起潮落,千里奔波,也只是从这里走过,历尽了千辛万苦,不留下一丝儿痕迹,人生真的也就那么回事。

      据说岳阳楼初建于三国,当年东吴鲁肃在岳阳的洞庭湖边上建了一个调兵点将的阁楼,站在上面发布作战动员令。后来历经焚毁和重建,每一次重建和维修都要著文,这些文章让岳阳楼光芒一次次激增,最有名的当然数北宋的一次重修。公元1044年北宋官员滕宗谅被贬岳州,作为贬官,他的思想并没有消沉下去,也没有混天度日,而是尽自己所能,做自己所能做的事,最终干了一件名扬后世的事。两年后,岳阳楼面貌焕然一新,范仲淹受请写下了《岳阳楼记》这篇记述文章,据说,当年范仲淹并没有跑到岳阳登高览胜,而是凭一副画展开想像,一挥而就,写下了这篇千古名篇。他劝慰老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豪迈地抒发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家国情怀,表达了自己胸怀天下的济世思想。巨笔如椽,气盖山河。登上楼,面对这篇文章和一副副对联,它们光华四射,唯感叹又感叹,再也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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