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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九二年的东头,那里有一条陈旧的老街,青石板的街面,两扇腐色沉重的木门推开来便是一个店铺,各类日杂用品应有尽有,也有两三家木门里做服装生意,但店里的款式都比较老旧,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穿,偶尔挂着几款艳丽的裙子,却没有时尚与潮流之感。那时候的里海大部分地方都是鱼池与芭蕉林,到处都是外来工,街头巷尾那些斑驳的红砖瓦房,几扇老旧的木窗户暴晒在阳光下,风一吹吱嘎作响。这一片破败不堪的房子里住着的都是遥远寻梦而来的打工人。当时"发财到广东"的流行语撒遍南北西东,人们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的向广东涌来,连芭蕉林里的风声都开始变得异常燥热起来。
许曼高中还没毕业,在裁剪班里学了两年设计,便跟着远房亲戚挤上了火车,从长沙站到羊城,下车时两条腿哆嗦着酸软无力,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广东。当时许多人都找不到事做,一般的工厂都要熟练工,好多找不到事做的身上没剩几个钱只能睡桥洞,或者钻进芭蕉林里睡一觉,天一亮继续找工作。有的被蚊虫叮咬得红肿流脓,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有时还要遭人一顿白眼与数落,流着眼泪一路前行,迫于生活所逼。
许曼到广东的第三天,她进了东头的迪安公司当指导工,或许是她聪明,也或许是她运气好,长得漂亮自然也成为职场上的优势。那年许曼十九岁,花一样的年纪,可她从不浮躁,脚踏实地干好自己的工作。心里也一直鼓励着自己:一定要努力工作,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过年时把一叠薄薄的钱交到父母手里时,母亲脸上都笑开了花,逢人就夸自己女儿孝顺,还能赚到钱。村里的姑娘们来找许曼,都想跟她一起去广东打工。
二
所有的故事并不是一下就进入主题,而是从平淡乏味之中慢慢地开始。
许曼把邻居阳灿带出来了。她看见阳灿丈夫老实巴交,又赚不到钱,种两亩多地,吃的还不够,年年还要上缴。两个孩子,大的三岁,小的才一岁多,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衣,两个袖子脏兮兮的都不换,因为穷到根本找不到换洗的棉袄,脸蛋上全是萝卜丝,小手上的冻疮又红又肿,连买冻疮膏的钱都无处安排,拿一个白萝卜夹在煤炉上烤热之后在手背上熨来熨去,一点效果都没有,倒把孩子们烫痛得哇哇大哭。二十五岁的阳灿,一头缺乏营养似的短发乱糟糟的,一件红花褪色的短棉袄,一条灰色巴拿马直筒裤,年年都翻出来穿,穿在身上就象四五十岁农家妇女一样。她父母死得早,身材矮小的阳灿本来是想找个高大的男人做田地里的活,谁知道她男人性子慢悠悠,做事拈轻怕重,日子越混越糟糕。跟着他也只是打发时光过日子。床上连张象样的被子都没有,四个被角往外冒的棉絮都成了灰褐色,一家四口挤在低矮的茅草屋里,晚上睡觉用一条长板凳堵住门板。一到下雨天,屋里大盆小盆都用来接雨,叮当哐当的响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许曼看见阳灿混成一副可怜样,还连累两孩子跟着他们受苦,心里只想拉着她走出这贫穷的日子,于是便把阳灿带出来并安排在一楼做收发员,心里总想着只要阳灿勤劳肯努力,日子一定会慢慢变好。两个人在公司附近的木棉树下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过着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的日子。不过倒也觉得心安理得,因为个个月都有工资收,总觉得比在家里种田好!
东头下面其实还有一条宽敞的大街,菜市场,电影院,书店全都在下面这条街上。还有一家定做旗袍的,很有特色。虽然生意不怎么好,但总觉得它给东头街注入了新鲜元素,让打工人觉得除了忙碌之外,还可以跟时尚沾一点边。星期天不加班时,许曼也没什么爱好,除了去旗袍店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布料,有时纯粹是去店里照照镜子,看着镜子里漂亮的自己忍不住臭美一下。要不就是去书店,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
一天晚上,许曼正在看书,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许曼!”
许曼一惊,觉得这人生地不熟的谁会认识谁呢?顺着声音的方向她看见一身黑色休闲服的陈建伟站在书店门口的灯光里,理着广式发型,样子特别帅气。许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陈建伟,你什么时候来的广东啊?"
"真的是你啊!"陈建伟惊喜的喊。
他乡遇故人,两个开心得跳起来,陈建伟兴奋地说:"前几天看见你穿着那条白裙子从东头桥上走过,你那条扎得高高的马尾巴甩来甩去,早就是我记忆里的一道风景!"
两个人一阵寒暄,许曼才知道陈建伟都过来整整两年了,一直在山上的型材公司里当主管,其实他们两个离得很近。世界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居然在这路隔千里的小镇上又碰到了一起。从甜品店里出来的时候,一弯浅月挂在夜幕的天空下,两个人并排走在东头街上有些昏暗的路灯下,彼此突然就觉得有个家乡人,或者是有个朋友在这异地他乡该是多么亲近而又温暖的事。
三
从此不加班的晚上,许曼便有了新的安排。简单的 T 恤衫套牛仔背带裙,青春又靓丽。她跟陈建伟一起看电影,一起去书店,一起喝奶茶 ,一起在东头街上闲游慢逛。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路灯在他们的眼里都显得有了浪漫的色彩。东头桥上的南风都格外清凉。
菜市场前面有一条小巷子,拐几个弯走进去,那里有一个溜冰场,这是许曼不知道的地方。她倚在栏杆边看陈建伟把白色的寸衫扎在黑色西裤的裤头里,他滑进了溜冰池,那丝滑的动作飘逸洒脱,在旋转的彩灯下,他甩动额前的碎发,那帅气的样子,让许曼突然心动不已。一个旋转便刹到许曼的面前,手里居然多了一双溜冰鞋,他把鞋子递给许曼说:"穿上吧,我教你!"
"别别别!那会象螃蟹走路一样。"许曼笑着说。
陈建伟好说歹说,许曼终于禁不住想要试试看的心理,于是穿上了溜冰鞋。可许曼站都站不稳,摔倒了爬不起来,爬起来又摔倒了,陈建伟把她拽起来,可许曼又摔下去了,她试着想自己爬起来,爬了几次还是失败了,样子十分滑稽可笑,看着溜冰场上那一个个飘逸的身影 心里十分羡慕,但自己连站起来都不会,她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你今天学不会我明晚教,明晚学不会我后天晚上教。你把手给我!"陈建伟弯下腰,把手伸给许曼,用命令式的口气说。
许曼的心"砰砰"地跳,她不敢把手伸给他。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陈建伟的脸,灯光下那张俊朗棱角分明的脸让许曼想到“公子颜如玉”心里突然漫过一丝温情,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神里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撞击着许曼的心,一丝柔情穿过心底直达神经末梢,她感到片刻的窒息。陈建伟的每一动作都牵动着一个少女最初的情怀。过了良久她才羞涩地把手伸给了陈建伟。他弯下腰来抓住她柔软纤细的手稍稍一带,许曼便象触了电似的站了起来,整颗心一片慌乱。陈建伟的手却有意或无意地触碰着她的指尖,许曼感觉到整颗心都被温柔以待,丝丝柔情浓醉在那晚的彩灯下。然后两个又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在溜冰池里哈哈大笑。这里谁也不认识谁,所以笑得没有顾及,笑得特别放肆。
回去的时候,东头桥上行人稀少,路灯的暖色照着两个年轻人,陈建伟递一瓶矿泉水给许曼,他们两个斜靠在东头桥上的栏杆边吹着凉风。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从学校说到校外,从过去说到现在,只是两个人谁都没有想到会到广州来打工。陈建伟问许曼:"那时,你们女孩子都喜欢看琼瑶小说,是不是心里都有一个琼瑶梦?抑或心里都住着一个白马王子呢?"
"我也看她所有的书。你们男孩子那时都喜欢看什么书呢?”许曼问。
"武侠小说看多了,就想着仗剑走天涯,不过这些都是以前的事,现在早不看了。以前八甲那里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特别喜欢看琼瑶的小说,后来穿一袭白沙裙,戴着一条珍珠项链在西城的街道上走来走去,她在等待一场王子爱上灰姑娘的奇遇。后来又去了旧船码头边,看着甲板上的行人上船下船,她痴痴的看着,总觉得她的白马王子会在船的那一头,她心里有一个醒不来的琼瑶梦!"
“后来呢?”许曼问。
“后来疯了!”陈建伟说。
"那是骗人的谣言吧?她写的书感情描写细腻,赚了多少人的眼泪,只看细节处无须带入自己,怎样也不至于疯了吧?"
"走火入魔!"陈建伟说完,两个哈哈大笑。那笑声被桥上的风带去一程又一程。
"在我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公主,可她不是灰姑娘。从她站在广场上替我捡羽毛球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那个公主。"陈建伟喝了一口矿泉水说。
许曼羞涩地别开陈建伟的眼神望向桥头,天空中的月亮升起来了,如白玉盘一般挂在蓝色的天幕中,风吹动着树梢,柔柔的拂过脸颊,舞动着长发飘飞。此刻的东头桥沉默在一片汪洋的月色之中。
四
四月初九许曼生日。晚上陈建伟请许曼去看电影,许曼非得拉阳灿一起去,阳灿不想去当电灯泡,但许曼怕她一个人留在出租屋里孤单。
散场后,阳灿一溜烟地跑了。他们两个人从甜品店里出来,从东头街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又走到这一头,只是两个突然就没了话题,哪怕是今晚的电影,也无须再聊。两个默默地上了东头桥,风吹过耳旁,他们静静地立在桥边,任夏天的风撩动着长发,白色的长裙在风里扬起。陈建伟突然走近许曼,把手指落在她的发梢上无限温柔地说:"许曼,你是我的公主!"
许曼回过身来,两个人靠得如此之近,近到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心里慌乱地如同揣了一只小鹿,她不敢抬头看陈建伟的脸。
"你有男朋友吗?"陈建伟低声问,
"没有!"许曼摇摇头说。
"那我做你男朋友好不好?"温色的路灯下,陈建伟看着许曼的眼睛问。许曼心头一热,感觉脸都红了,低下头只顾看着凉鞋里的脚趾头。
陈建伟温柔地拉起许曼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双手紧紧地握住,一股暖流柔情脉脉地浸入许曼的心底,她感觉到自己被这款款的柔情沦陷了。两个沉默着,沉默在一片瓦蓝色的星光里,任桥头的风吹过,任一弯月色轻柔地泻在这座小城里。任两颗年轻的心穿过无边的夜色紧紧地,紧紧地靠拢在一起。
"你不用马上就回答,你可以考虑一整晚,我可以等一个黑夜的轮转。"陈建伟深情地看着许曼的脸说。
回到出租屋时,陈建伟站在木棉树下对许曼大声地喊着说:"许曼,许你一生一世!生日快乐!"
这样胜过玫瑰的表白让许曼心动不已,不知怎么泪竟湿了眼眶,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去拉一下陈建伟的手,或者干点别的能够显得温柔一点的事,看见他潇洒的背影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夜色里,许曼心里有着别样的脉脉柔情。
冲完凉,回到床上时,许曼问阳灿:"陈建伟要我做他女朋友,你觉得我们俩个合适吗?"
阳灿从床上一个翻身坐起来说:"陈建伟长得这样帅气,你说他家里有女朋友没?要是没有女朋友,你也漂亮,两个挺般配的!"
"他家是东乡的,我父母不知道愿不愿意我嫁这么远?"许曼有点顾虑地说。
"东乡又不远,也就五六十里路,莫错过姻缘!你们怎样认识的啊?"阳灿问。
"他是我高中时的学长,他上高三时,我刚进高中,在操场上认识的。"
许曼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不知道他家里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后来又认为婚姻大事不能太草率,还是等等再说吧。思来想去的,所以怎样都睡不着。第二天晚上,陈建伟吹着一路欢快的口哨声来了,阳灿正在晾衣服,看见陈建伟走过来就直接问:"陈公子,你家里有女朋友吧?"
"没有!没有!"陈建伟回答得很干脆,后来又说:"有女朋友,我怎么敢不敢追许曼?"
"你这样帅的小伙子,又会赚钱,家里没女朋友谁信啊?许曼青葱一样,你别把许曼当枕木!"阳灿说话的语气有点重。
"不会,我确实是没女朋友才追许曼。"陈建伟用很诚恳的语气说。
许曼刚好回来,听到他们的谈话,她突然就很感激阳灿会替她操这份心。昨晚上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放下来了。端午节过后,陈建伟带许曼回家订婚去了。
五
许曼一走,出租屋里就只剩阳灿一个人,那时候没有手机,去电话亭里打个电话回家都难,今天约好,明天还不知道家人能不能接到?想家想孩子想得躲在黑夜里哭,有几次阳灿甚至想丢下手里的工作去看看孩子,哪怕只看一眼再出来也行,但一想到钱,想到来回路费,她只能无奈的放弃回家的念头。总觉得忍一忍就过去了,过年回家也不远了。黑夜里,她躺在床上流着眼泪自己宽慰着自己。
自从那天晚上在夜宵摊上认识一个叫刘华的老乡开始,阳灿整个人就开始慢慢的变了。先把家里背过来的那些陈旧的直筒裤收起,换上小脚口牛仔裤,紧身 T 恤,上衣崩得线条特别明显,矮小的个子倒显得精神了许多,没过两天又去理发店卷了个发型回来,原本蜡黄的脸上两边突出的颌骨,正好被垂下来的两绺卷发遮住,看上去不象在家里那邋里邋遢样子,人也显得洋气了许多。
许曼回东头出租屋里时,开始并不知道这些事,直到有一天晚上,阳灿一夜没归。第二天早上上班时碰到阳灿,许曼问:"你昨晚上去哪了啊?害我一个晚上都没睡。"
"我都这么大个人了,还会丢失到哪里?"阳灿说。
"那你去哪里了啊?"许曼追着又问。
"看电影去了,后来碰到一个熟人,就去了他那里玩,回来怕吵醒你!"阳灿说得理由充足。许曼还想问她这人生地不熟的,是谁那么熟呢?但阳灿已经进公司去了。
傍晚,许曼正在收拾房间,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的,皮肤有点黑,倒是那条白色长裤特别打眼,嘴角边留着两绺胡须,他一进门就问:"你是许曼吧?"
许曼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男子,一头雾水地问:"你谁啊?"
"我是阳灿的朋友呢。"
许曼心想,也没听见过阳灿还有朋友在这里啊?所以许曼问:"你怎么认识阳灿的啊?"
那男的还没回话,阳灿回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许曼,一起去外面吃饭不?"
"不去,我要等陈建伟。"许曼看着他们两个人走了,心里觉得特纳闷:“这才几天啊?就这么熟了?”
阳灿半夜回来时,许曼盘腿坐在床上还没有睡,她撩开蚊帐对阳灿说:"那个男的一看年龄也不小了,肯定是有家室的人,你不要跟这种人来往,你家里有丈夫有孩子。好不容易出来赚点钱,家里孩子还指望着你呢!"
阳灿根本就没把许曼的话放在心上,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第二天晚上依旧跟那男的走了,而且还挽着他胳膊走的,路灯下只留下两个背影给许曼。
有天上午,门卫进来找阳灿,说外面一个男的找她,阳灿匆匆忙忙的走了。许曼正好下一楼拿样板,她看见阳灿手上拿着红色的存折本忙上前堵住阳灿问:"你干嘛呢?还要拿存折本去啊?"
"刘华找我借两千块钱。"
"两千?这么多!他要借钱干嘛啊?"许曼疑惑地问。
"他管厂里员工的伙食,没有伙食费了,他们厂里两个月没发工资。"阳灿解释着。
"那你不要上他的当,你跟他又不熟!万一他不还呢?"许曼提醒。
"他说发了工资就还给我。"阳灿肯定地说。
"你不要信他的鬼话!你有几个钱啊?你家里还有老公还有孩子。"许曼急了。
阳灿不听,转身就走,许曼一下扯住她,想要夺下她手里的存折本。
第一次许曼跟阳灿吵架,在一楼的大厅里抢存折,居然是为了一个陌生男子借钱!许曼觉得阳灿是自己带出来的,有责任约束她,不能让她堕落,她有理由管着她!但阳灿不领情。还是去银行取了钱交给了刘华。
许曼站在一楼的大厅的门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阳灿幼稚得可笑,居然相信陌生男人!两个人为了这件事闹翻了,阳灿一气之下搬出了出租屋。
一个星期之后,许曼在东头街上碰到刘华跟他同事在逛街,许曼不想跟他打招呼,但那刘华却突然叫住许曼说:"许曼,你是个明白人。你看我这高高大大的男人,还算有点型吧?怎么会看得上毫不打彩的阳灿?她自作多情!我家里老婆比她漂亮十倍!这人生地不熟的,老婆又不在身边,有几个男人不是逢场作戏?难道还真会去爱上谁啊?"
许曼听了心里一惊,看他说得那样厚颜无耻也不带脸红的,其实许曼也知道,他们不过就是无聊找个人打发时光罢了,但她还是不想看到阳灿受伤害。于是急忙就说:"你不喜欢她就明白一点告诉她!请你不要伤害她!她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刘华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许曼说的话,只听见一声响指,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便跟着那一伙人走了。
许曼在书店里看了一会书,想起这刘华刚才说的话,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想:"我要不要去告诉阳灿?"
阳灿的出租屋有点远,但出于责任心许曼决定去找阳灿。黑夜里,微弱的路灯照着那条幽深的小巷。陈旧斑驳的墙壁上覆盖着一层墨绿色的青苔,路灯一照,黑糊糊的显得格外荒凉。许曼大着胆子左弯右拐找到了阳灿的住处,两扇木门紧闭,小小的木窗户里射出来一道微弱的光亮,她正准备敲门,却听见阳灿的声音说:"一天见不到你都觉得好久,好无聊。"那声音极尽温柔的从窗口里传出来。
许曼站在黑夜的巷子里心里五味杂陈。劝或不劝都毫无意义,阳灿也听不进去!她感觉阳灿掉进了无边黑暗的深渊里无法自拔!多说两句真话都是枉然,反倒被她认为是故意挑拔离间。
六
迪安公司的前面是一个简易篮球场,四周都摆着长长的石凳,六月的天气,傍晚了还热哄哄的,蝉在榕树上嘶鸣,肥大的玉兰树叶如同一把绿色的伞撑开来,两三个本地阿婆坐在浓荫里,一边摇动着手上的圆形蒲扇,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话题。许曼刚从公司的门口出来,突然听见有人喊她:"许曼!"
顺着声音,看见玉兰树的浓荫里站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子,一条粗辫子懒懒地斜垂在左胸前,头发有点蓬松散乱,遮住了三分之一的脸,一件黑色短袖 T 恤,一条杏色短 A 字裙,从那一双幽深的黑眼珠子里看出有点疲惫,无可否认的是:那是一个有着几份妩媚的漂亮女孩子。
"你是?"许曼走近她问。
"我是陈建伟的表妹,你们订婚时,我在那里帮忙倒茶水,我叫默子。"许曼马上就想起来了,那天还在心里夸那女孩子温柔又漂亮。
"到广东十几天了,住我表婶子那里,木厂里晚上蚊子多,咬了又痒又痛,肉都抓烂了,找了几份工作都不喜欢做,在家里听陈建伟说你在这里干得好,所以只好来找你了。"
许曼看见默子的白长腿上全是蚊虫叮咬的痕迹,她问:"住在靠芭蕉林边的木厂里吧?那地方的蚊子最多。"
"是呢,住在木楼上,三更半夜动不动就查暂住证,我都吓得不敢下楼,整天憋在那里,腰都直不起来,工作又没找到,你替我找一份工作吧。"默子恳切地说。
许曼心想,她又是陈建伟的亲戚,这个时候又没有空岗位,那不如让她到一楼打包装。于是就试探性地问默子:"你去打包装行吗?慢慢的再换工作,先进公司再说吧。"默子满口答应,她心里现在只一个想法就是必须先安顿下来再说。
那一晚,许曼的出租屋里终于又有新伴了。
七
阳灿跟默子在一楼工作,很快她们两个人就成了好朋友。许曼在二楼,有时到一楼拿样板看见默子跟阳灿有说有笑的,感觉她们挺合得来,但默子回到出租屋时,她是沉默的,很少说话,有时许曼问一句她说一句,两个人中间显得特别生疏。
星期天晚上,阳灿说要带默子出去玩,默子都来半个月了,哪都没去过,所以阳灿要带她去外面逛逛。许曼也没有反对,认为熟悉一下环境也行。默子穿一套蓝色的休闲运动装,一条麻花辫斜垂在胸前,样子温柔随意又漂亮。阳灿总在心里羡慕默子白皙的皮肤,苗条又有形的身材,她总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同是女人,怎么可以把优点都积聚在一个人的身上?为什么不平分一点点给自己?一个许曼漂亮,但她没有默子的妩媚,默子却又没有许曼那种阳光的味道,这就是她们两个人之间不同的美,所以阳灿羡慕她们,心里总觉得默子在一楼打包装完全是浪费资源。
她带她去木厂里玩,宏辉木厂里全是男人,一个个赤着膀子,穿着大裤衩。下班吃完饭后,有的逛街有的打牌,刘华正跟同事围着一张夹板简易桌打牌,嘴角边斜叼着一支烟,看见阳灿她们来了也不起身,一个劲地喊:"出牌,出牌!"
站在刘华背后看牌的是他们厂里的工头,他叫郑少奇,也是穿着一条大裤衩,不过肩上搭着一件汗背心,不高,有点胖,四方脸上五官还算周周正正,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阳灿身边的默子,只一眼,他就被这个漂亮姑娘迷住了。
阳灿跟默子没玩多久就回东头了,他一个劲地缠着刘华问:"刚刚那女孩子叫啥啊?"
"不知道她姓啥,但我知道她叫默子!咋滴啦?看上人家姑娘了啊?"刘华一边出牌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围在牌桌边的一群男人个个都看向郑少奇,他的脸都被看得红到脖子上了,其中一个男的说:"你郑总目光不浅啦!难怪家里说媒的一个都看不上,你这楼搭得太高了吧?"一伙人跟着哈哈大笑。
另一个又说:"你郑总能追到那样漂亮的姑娘,祖坟都会冒青烟!"
他们一伙人看着郑少奇几乎都用嘲弄的口气说:"省省心吧,量体裁衣!"
"郑总,只要是你喜欢的姑娘,我一定替你去制造机会,缘分就看你自己的。"刘华站起来把扑克牌往桌子上一丢,痞里痞气地说,一边跨过矮木凳子找阳灿去了。
一伙人都散去了,郑少奇一个人坐在石墩上等刘华回来,好不容易看见刘华回来了,他迎上去两步正要问,刘华却一瓢冷水泼下来说:"郑总,默子没有男朋友,但她肯定也看不上你,你还是醒醒吧!"
这一瓢冷水不但没浇醒郑少奇,倒更让他有了一定要追求默子的想法,而且他把能追到默子作为男人的尊严树在心里,信心是那样的坚定!总认为做癞蛤蟆也要做一只有理想的癞蛤蟆。
郑少奇开始注重自己的外型,每天晚上去东头,头发都梳得油光发亮,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西裤配花寸衫,一改以前厂里邋遢的样子,天天晚上跟着刘华去阳灿那里,他只为默子而来,不说话,哪怕只远远的看一眼心里都知足。
但默子不想见他们,她不喜欢跟这类人打交道 。许曼自从刘华说阳灿自作多情之后,也是很反感他们那一伙人。因此看见他们在木棉树下站着时,唯一想做的事是立马关门。许曼甚至不知道阳灿为什么喜欢这胡子拉碴的男人?还发疯似的爱着这个男人,到底他们是不是出自于爱情呢?离家千里之遥,可能刘华说的逢场作戏也不无道理。旁观者清,当局者怎么可以迷到分不清方向呢?许曼当着阳灿的面说了刘华那天晚上说的话,但阳灿显出一脸的不屑说:“切!这年代谁把感情当真,谁就是傻瓜!”
许曼多说两次,阳灿就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两个话不投机,渐渐的开始变得疏远起来了。
八
冬天是最忙的季节。许曼忙,陈建伟也忙,好不容易半个月才一个晚上不加班,两个人开开心心的手牵着手在东头街上走。许曼的心里眼里全是陈建伟,跟他在一起,她没有任何杂念的想法,享受着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
陈建伟想替许曼定做一条旗袍,于是两个进了旗袍店,量尺寸,看布料,他知道许曼不喜欢艳丽,她喜欢素净淡雅的颜色,于是就替她挑了一款灰色格子的,后来又听店主说配坎肩更洋气,更漂亮。所以又挑了一条亚白色坎肩。两个人从旗袍店里出来时,夜色已经袭满了整个东头街,圆月已缺了小半边,几颗稀疏的星星挂在夜空中,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从身边经过,凉凉的风从巷子口吹过来。
陈建伟剥开外套把许曼裹进怀里,温温柔柔地在她耳旁说:"许曼,你是我的生命!"
许曼依偎在他的怀里,象只温顺的小绵羊,她紧紧地抱着他,把脸贴近他的胸膛。
“看着我的眼睛,许曼。”陈建伟温柔地说。
路灯下,许曼仰起头看着陈建伟的眼睛,他眼里温柔的光象箭一般穿透了她的胸膛。又象火焰一般燃烧着她整个身心。他低头吻她的眼睛,吻她冰凉的脸,吻她温热的嘴唇,他轻柔的把舌头探进了她的嘴里,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心贴着心彼此沉醉在对方的无限柔情里。世间一切万物都抵不过如此深情的吻,身旁一切存在物都归于零,两个人只沉浸在彼此的世界里。连同路灯的光也变得异常温暖,连同空气也显得温情脉脉,两个人,一个影子缠绵在一起,深情地立在路灯的柔和的光亮里。
"你是我的生命!我会用一生来爱你!"陈建伟低声柔柔的说。
许曼靠在爱人的怀里心都融化了,她深情呢喃一般地回应着说:"我用整个生命爱你!你是我心尖上温柔。"
阳灿跟默子从他们的身旁经过,默子回过头看了两次,被阳灿打趣道:"默子,看什么看?你快点找男朋友啊,有男朋友这个冬天就不会冷了。"默子不出声,只顾看着自己前行的脚步,一步一步的往前移动。
"默子,是要交男朋友了啊。"刘华也跟着说。
郑少奇走在一旁不出声,因为他知道默子不喜欢自己,说出来什么又怕她反感,他就这样卑微地把一个人爱在心里。转弯时郑少奇说去茶楼里坐坐,他以为默子会拒绝,没想到默子竟然答应了,郑少奇心里一阵欢喜,他突然就觉得跟默子之间终于往前迈了一步。
许曼他们回来的时候,默子还没有回来。陈建伟坐在桌子边问许曼:"阳灿会不会把默子带坏啊?"
"这是你什么表妹?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我越反对的她越要干!"许曼有点埋怨的说。
"远房的,沾一点点边的亲戚。"陈建伟说。
默子吃完夜宵回来时,许曼已经睡在床上了,她蹑手蹑脚地冲完凉坐在床边擦脚,听见许曼说:"默子,你表哥要你别跟那些人一起玩,他担心你不安全!"
默子"嗯嗯"两声,熄了灯睡觉去了。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木窗口里还透着月亮清淡的光。虫子在红砖墙角里低鸣浅唱。
九
农历十一月二十五,陈建伟过生日,晚上请客吃饭。许曼跟陈建伟先到鑫海酒店里订餐,陈建伟的几个同事早早就来了,他们一伙人坐在桌边饮茶,一边聊天一边等默子跟阳灿的到来。七点半等起,一直等到快九点了,阳灿跟默子才出现在二楼包厢的门口。许曼第一眼只看到默子今晚的穿着跟自己的旗袍一模一样,就连坎肩都一样的颜色,当时许曼心里突然就有那么一丝丝不愉快,心想:"也没告诉她自己定做了旗袍啊?那她为什么要做的一模一样呢?"但转念又一想:"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不就是一条一模一样的旗袍吗?难道只准自己穿,她就不能穿啊?"这样一想心里倒也平和了不少。吃完饭,陈建伟拉着许曼的手看电影去了。
回到出租屋时,默子还没有回来。
"都快十一点了,默子怎么还没回啊?"陈建伟问许曼。
"越来越看不懂她了,上铺床板上那一堆的礼物都是那男的送的,你不喜欢他可以不接受人家的礼物,有些礼物还没拆就丢到垃圾桶里去了,我很反感她的做法!"许曼说。
"其实她根本不是我的什么亲戚,我是怕你多心才那样说的,苏默然的老爸以前是教书的,所以自小对她要求特别严,她中专毕业后,一直在当地初中任教,倒不知道她为什么书不教还跑到广东来了?"陈建伟说。
许曼从这里才开始知道苏默然以前的光辉岁月。想着她可能是教书工资低,看见人们都往广东跑,她可能也就跟着来了。许曼根本就无心去想关于苏默然出来打工的事。两个正在那里聊苏默然,黑夜里突然听见阳灿的声音:"默子,回家去吧!拜拜!"
陈建伟听到苏默然回来了,他立马起身跟许曼道别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默子一进门就说:"我们俩穿一样的衣服,应该谁也不输给谁吧?"
"那肯定是你穿更好看!"许曼说。
默子冲完凉出来再也不出声了,过了好一阵又说:"明天我搬到阳灿那里去住。"
"怎么啦?我这里住着不舒服啊?"许曼问。
默子不出声,灭了灯睡觉去了。许曼辗转反侧,一晚上都没睡,她问自己是不是人品不行啊?阳灿走了,默子也不愿意跟她一起住,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错在哪里也不知道。第二天,默子真的搬到阳灿那里去了。许曼只想跟她说,要她注意安全,不要出去跟他们那一堆人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怕默子嫌弃自己唠叨,讨厌自己多事,只好啥都不说。至于那条旗袍,许曼以后再也没有穿过,她把它连同心里的疙瘩一起压进箱底了。
十
十二月十八,游子们打点行囊准备回家过年了。
陈建伟公司组织全体员工到鑫海酒店里聚餐。那天晚上,他万万没有想到默子跟阳灿他们一伙人也在鑫海酒店一楼聚餐。那时都十点多了,陈建伟公司里的员工三三两两都走了,而阳灿他们那一伙还没有要散的意思,而且酒还在一杯一杯的敬,他坐在那里看见默子连喝了三杯,刘华却还在那里不停地劝酒。
默子眼角的余光扫到陈建伟正看着她,于是她举起杯子说:"倒满,倒满!今晚一醉方休!"然后头一仰,猛地灌下去,喝了个底朝天,把杯子递给刘华,要求他再倒满。陈建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推开红木椅子走过去,一把抓住默子的胳膊吼道:"苏默然,你这是要干嘛?是要堕落吗?"
郑少奇立马起身想护住默子,被阳灿一把扯住说:"她表哥!"
郑少奇只好坐了下来,陈建伟拖着苏默然往外面走。
"放开我!你放开我!"苏默然一边反抗一边想要去抓凳子或门框,但陈建伟力气大,拖着她直接拉到东头桥上才松开手,理直气壮的问:"放着好好的书不教,出来颠沛流离,你这是要干嘛啊?"
"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看见我这样你心疼了是吗?你舍不得了是吗?"苏默然突然逼近陈建伟的脸,一边哭一边爆发了似的说:"你不曾给过我希望,我又怎么会有等待?怎么会有等待!"默子一边哭一边说,看得出她伤心到了极致。
"我给过你什么希望?"陈建伟问。
"你难道没给过我希望吗?东湖边的夜晚,一趟一趟,我们走过多少趟?我们一起背靠着背坐在湖岸上数星星,看飞鸟,看垂柳依依,看夕阳落在湖面上,难道你都不当回事吗?"默子理直气壮地问。
陈建伟不出声,他由着苏默然一顿数落一条条,一句句,都是他们的过去,那青葱年华里的美好如今已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你到广东了,我在家里等你,一等就是两年你也不回家。再等,等来的却是你跟别人订婚的消息。那我算什么?我苏默然在你心里算什么!"苏默然哭得肝肠寸断,一边哭一边质问陈建伟。
陈建伟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抽一根放在嘴边,想要找打火机点燃,默子伸手抢过来往地上一摔说:"你听见过我心碎的声音没有?无数个夜晚,看见你们站在木棉树下拥抱着亲吻,那一声声告别,一句句情话撕碎了我的心,碎得蹦嘎作响,你听到过我心碎的声音了吗?听到过吗?”
苏默然哭得直不起腰来,整个身子都往地上蹲,陈建伟伸手想要扶住她,但郑少奇比他更快,他上前一步,把苏默然揽进怀里心疼地喊:"默子,默子!"
只听见默子痛彻心扉般的哭着说:"你们只是往我伤口上撒盐,从不知道我的痛处!只顾往我伤口上撒盐。"
陈建伟看着他们几个人搀扶着默子渐渐消失在桥头的黑夜里,西北风冷冷地吹在身上,冰凉冰凉的,他想起自己刚到广东,还没安顿好就收到苏默然父亲让别人转过来的信。苏父要陈建伟放过了苏默然,不要耽误了她的前程。陈建伟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自己家里兄弟姐妹四个,父母年纪又老,家里条件不好,除了这一张好看的皮囊之外,什么都不是!而她苏默然中专毕业之后在学校里教书,有份稳定的工作,人又漂亮,他有什么理由去纠缠别人?他不回家是想用时光来冲淡一切。他心里比苏父更加明白他跟苏默然之间的距离。其实苏默然父亲不说那样难听的话,他陈建伟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只是拿出来摆在台面上就更加觉得没有权利或资本去选择爱,只有放手不纠缠才是唯一解决问题的方法。好不容易爬出感情的漩涡,何须再去想那些撩人的过往?陈建伟想要彻底遗忘过去。
十一
许曼刚下班,看见陈建伟在木棉树下抽烟,他很少抽烟,许曼看见那明灭的烟火在黑夜里跳动。于是走过去问他:"怎么还抽烟了呢?"
"苏默然被他们灌醉了,我要拉她回你这里,他们三个人把她带走了。"陈建伟说。
"那我们去看看,把她带到我这里来安全一点。"许曼说。
两个人在黑夜里急急忙忙地赶到了阳灿的出租屋里,看见默子披头散乱,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微弱的的灯光照在她嘎白的脸上显得更是凄楚怜人。
"默子,你怎么这样啊?住我那里去吧!"许曼边说边去拉默子的胳膊。
"都是成年人了,自己的事还理不清,你们瞎操心!"阳灿蹦出一句话来说。
"都是你阳灿把她带坏了!"陈建伟气愤地说。
"我带坏的啊?她心里的苦你知道多少?一个灵魂里住着一个空躯壳的人,整晚连做梦都喊…"阳灿突然刹住了正要说的话。
"我就要跟他在一起,你管得着我吗?我要气死你!"默子半醉半醒在那里哭哭啼啼地说。
"回去吧,回去吧,你们都回去吧!"阳灿下了逐客令,一边说一边把许曼跟陈建伟往门外推,"吱嘎"一声关上了那两扇腐旧的木门。两个人站在黑夜的巷子里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回到住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许曼问。
"能发生什么事呢?还不是苏默然喝醉了,喝醉了酒不都是又哭又闹的啊?"陈建伟说。
"看样子你也喝醉过,是吧?"许曼转过话题问。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起床,扶着墙壁走路,两条腿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陈建伟说。
"你说阳灿在那里,苏默然应该没事不?"许曼不放心的问陈建伟。
"这很难说,阳灿本来就三观不正,跟她混一起不整出点名堂是不会剧终的。"陈建伟一声叹息。那一声叹息里,犹如一片在静空里翻转千回跌落下来的叶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重而又无奈的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陈建伟跟许曼说:"我们过年回家结婚吧!"
"结婚是人生大事,那要征求双方父母的同意啊。"许曼说。
"那好!就正月初八结婚!"陈建伟坚定地说,他抱起许曼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笑容终于在他脸上绽开了一朵花。
十二
苏默然醉了,在出租屋里又呕又吐,身上床上到处都是污渍,出租房里弥漫着一阵酒臭味,郑少奇帮她把鞋子脱下来,没想到刘华会捡起到洗手间去洗刷。阳灿看到刘华这一波操作,心里十分不爽!她替默子脱衣服时,心里突然就生出一种邪恶的念头来。
郑少奇拖完地之后,端一盆热水进来,坐在默子的床边,替她擦拭着嘴角的污渍。默子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模模糊糊地说:"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然后把头枕在郑少奇的大腿上沉沉睡去。
阳灿拉着刘华悄悄地溜出房间,她从锁孔里抽出钥匙的那一刻,她突然就看到了自己作为人性最丑陋的一面。刘华站在她的身后,也没打算去制止这一行为,只是看着她把苏默然跟郑少奇锁在出租屋里。然后挽着阳灿的胳膊,两个在昏暗的巷子里一路扬长而去。
冬天的阳光透过小窗照在床边上。默子从睡梦中醒来,突然发现身边躺着个男人时,她抓起那件黑色肥厚的棉衣裹着自己赤裸的身子,跳下床,蹲在荫凉的墙角边歇斯底里的嚎叫着:"啊!啊!"
她整个人疯了一般地撕扯着自己稀乱的长发,一边扯一边嚎啕大哭,那哭声从窗口里传出去,穿过巷子消失在冰凉的西北风里。
阳灿撩开床帘的一角探出头来故意问:"怎么啦?我刚刚回来。"
她一句话似乎把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撇得干干净净。后又补了一句:"我以为郑少奇昨晚回木厂了呢。"
郑少奇想要去抱一下默子,默子讨厌死了眼前这个男人,觉得他脏,他玷污了自己素净的灵魂,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郑少奇心里难过之极。
"默子,是我错了,你打我,你打我啊!"
郑少奇抓起默子的手往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抽去。阳灿看见默子那痛彻心扉的样子,心里突然升起一阵快感:"你默子不就漂亮吗?不就是天上的天鹅吗?不就是男人们都喜欢的尤物吗?一夜之间不也就变成了一个女人?哼!"她从鼻子底下哼出声来。
"阳灿!”默子恨得咬牙切齿地喊叫着。她心里好恨,恨郑少奇,恨阳灿,但她更恨自己!
"哭什么哭?还不是你自己拖着郑少奇不让他走才会这样啊!"阳灿吼道。心里却还阴阳怪气的想:"你苏默然天天晚上做梦都喊陈建伟,陈建伟,是不是抱着郑少奇睡觉时也叫陈建伟啊?"
阳灿看着默子,就象是看她在演一出戏,觉得是她完全就是咎由自取。相反自己心里倒十分坦然,找不到半点责怪的意思。然后放下帘子睡觉去了。默子蜷缩在角落里,如同打怕的流浪狗一般瑟瑟发抖,她哭着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路的颠沛流离一点都不值!都不值!爱的人追不回来,而自己却把自己丢失了。"
她走进冲凉房里想洗掉身上的污秽,但又觉得无论用多少水都冲不掉这肮脏的身子,出来时,看见床单上那本应如初春花蕾一般的美好,只为等待在温润的时光里绽放的花蕊,却在这出租屋里白色床单上凋零。梦里玫瑰花瓣鲜艳的颜色,落在床单上却成了黑褐色的梦魇,那印记深深地刺痛着苏默然的心。一地破碎的梦触不到边际,已经越来越远,远到无法用脚步去丈量。空气中的尘埃浮在窗口的那一束光里翩跹起舞,百媚千娇万般妖娆,是谁在风里说过要一起细数经年尘光?又是谁承诺:“我只为你绽放!”的誓言跌落在风里摔得稀碎,无法再拼凑。苏默然一脸的泪,甚至想死的心都有。她心灰意冷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她要远离这龌龊的地方,寒风里只看见苏默然穿着那件黑色长棉衣拖着行李箱,一头飘飞的散发在巷子的拐弯抹角处消失不见。
十三
腊月二十,许曼收拾行李打包准备回家过年。阳灿来了,她在许曼的床边坐下来,看着许曼收拾这收拾那,良久她才开口说:"刘华跑路了!"
许曼一惊,忙问:"他把钱还给你没啊?"
"没有!"阳灿摇摇头说,眼泪都出来了。
"那欠你多少啊?"许曼问。
"差不多五千了。"阳灿哭出声来说。
"你这一年就替他打工了,你知道他家里的地址不?"许曼着急的问。
"不知道!只知道他是益阳那边的,具体地址我从来没问过,总觉得他对我好就行。"阳灿哭得稀里哗啦。
"都交往大半年了,你就那样信用他?连地址都不问,他真的对你有那么重要吗?"许曼知道这些话有点重,现在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但许曼还是忍不住说了。看阳灿一把鼻涕一把泪,许曼又问:"你怎么知道他跑了啊?"
"上午本来是准备跟他去要钱,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人,宿舍里乱糟糟的,他工友说他昨晚上就结账了,今天早上什么时候走的都没人知道。"阳灿坐在床边伤心地哭着说。
许曼沉默不语,她看着阳灿哭,心里对她真的是又可怜又可恨。阳灿从红色短棉袄里拿出五百块钱递给许曼说:"这五百块钱你交给孩子他爸,我这一年打水漂了,就只这五百块钱是自己的。"阳灿抽抽咽咽。
"回去吧,家里孩子们都等着你回家!路费我替你出。"许曼说。
"我没脸见孩子们。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昨晚上告诉他,没想到今天他居然跑了。"
阳灿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膝盖上,牛仔裤都浸湿一大片。许曼都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她,看她哭成那样子,心里也难受,毕竟阳灿是自己带出来的,钱没赚到,人也变得面目全非了。她看见阳灿两手插在棉衣口袋里,瘦小的身影拐进了窄窄的巷子里,不知道自己是要同情她,还是要可怜她?也不知道要找个怎样圆滑的理由去跟她家人解释清楚?
陈建伟大包小包的背在身上,一手拉着许曼,两个有说有笑的回老家去了。时光如梭,甚至还没来得及细想,一年很快就拉下了帷幕。
十四
大家都回家过年了。郑少奇还没有回家。他老板器重他,带他去不同规模的工厂里见识见识,问他想不想自己做老板?郑少奇心里早就想过,只是他左顾虑右顾虑的。听老板说货源与销量不用他担心,这天上掉馅饼事砸到他头上,这样的好的机会不把握就是傻子。郑少奇喜在心里,想着明年过来一定要大干一场!农历二十四过小年的那一天他才背上行囊,挤上火车,一路直奔苏默然家。
苏老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背着一个牛仔蓝的帆布行李袋,尤其火车上面一挤,灰色西装皱巴巴的,一脸的疲惫相。看上去就象一个叫化子,他问:"干什么的?"
"叔叔,我是找默子的!"这句话刚一出口,苏父就把他往门外推。
"默子,你出来,我只看你一眼就走!"郑少奇喊。
苏父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拿起一个扫帚朝郑少奇打过去,郑少奇也不让,由他打。这个精明的瘦老头子,真的无法接受苏默然在外面交了这样褴褛不堪的朋友,他还没往远处想,如果知道其中故事,肯定会气得中风。因为他认为女儿应该跟相貌堂堂,文质彬彬的人交朋友才般配。听见郑少奇还在院子里喊:"默子,默子,我只看你一眼!"
这话好似侮辱了这老头一般,气愤的破口大骂:"你回家照照镜子,看你配不配得上我家苏默然?"
苏父一边挥舞着扫帚,一边把郑少奇往门外赶。默子听到父亲在楼下骂人,推开阳台的门,看见郑少奇狼狈之极,她眼里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又悄悄地把门关上了。没过两天,郑少奇回家换了身行头又来了,但这次连院子门都没进去,他在院门外喊:"苏默然,我这辈子非你不娶!"
楼上的默子只当没听见,她讨厌这样的男人,她认为他龌龊,卑鄙!堂屋里的苏父听见了,拿着木棍就要去追打,被苏母一下扯住说:"你让他喊一下,就会走!"
谁曾想这郑少奇特有耐力,他居然在寒风冷冻里,坐在院子外的墙壁下,直到天黑。而苏家的大门一直紧紧的关闭着,仿佛家里没住人似的安静。过年的前一天,他又来了,遥途路远的过河渡江,搭汽车一路奔波从西乡到东乡,但还是没有见到苏默然。这看上去连不到一起的两个人,感觉八辈子也打不着一竿子,根本就没戏,只是郑少奇一厢情愿认定了苏默然。
第二年,郑少奇借尽了亲戚六眷的钱,在信用社拿利息贷款到广东开沙发厂,他是乡里最早一批在广东开厂的人,第二年赚了钱。他第一件事就是开着摩托车去了苏默然家。苏父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敞开的西装笔挺,腰间别着 BB 机,手上拿着大哥大,头发油光发亮,皮鞋擦得干干净净,格子上衣扎在西裤里,一副九十年代最时髦最洋气的打扮。苏父把他让进堂屋里,这已经是作出了最大的让步,其实原因有三。
第一,苏默然跟陈建伟是他一手拆散的。只是默子到现在都不知道而已。第二,苏默然从广东回来之后,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摔东西,跟父母没有半句沟通。第三,都二十五六了,一不找男朋友,二不相亲。人家说媒的都不上门了,因为她拒人千里之外。作为父母都为她干着急。默子自从去广东后,工作也丢了,他父亲找领导,送礼物,做人情,好不容易在小学替她谋了一份工作,也没见她笑过,所以父母的心里都堆起了不解与困惑。
默子听见郑少奇来了,她从楼上下来,只一句话:"嫁了吧!"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很平静,陈建伟他们结婚了,她所有的念想全都覆灭。心早就如一坛死水一般,觉得这一辈子嫁谁都无所谓,反正也就一辈子的事,所以她就答应了郑少奇。那年劳动节,郑少奇娶苏默然。十万聘礼,(那年代里的天价)十里红妆,他们的婚礼空前的热闹又有排场。七里八乡的都来凑热闹,只为一睹新娘的容颜。苏默然风风光光的嫁给了郑少奇。
十五
苏默然结婚之后,正式辞出工作,跟着郑少奇又回到了广东。
端牛节之后,默子怀孕了。郑少奇替她找了一个保姆。于是默子过着悠闲的有钱人的生活,衣服鞋子有人洗有人晾,饭有人做,地有人拖,不过多少还是挺无聊的。有天心血来潮到郑少奇公司里去闲逛,坐在办公室里品茶时,正赶上员工下晚班,她看见阳灿从玻璃窗口边走过。晚上回到家时,她对郑少奇用坚硬的语气说:"把阳灿辞掉!"
郑少奇一听,这不你到公司里转一圈回来就要开了阳灿?阳灿是车皮组的骨干,凭什么要辞退她呢?心里这样想着,又不敢说出来。
"把阳灿辞了吧!"苏默然又说。
"你不了解公司业务,别指手画脚的。"郑少奇其实是用平淡的口气说的,苏默然一听,他居然敢说自己指脚画手?于是又用强调的语气说:"我不想看到她!赶紧辞了!"
"我们不谈这件事好不好?"郑少奇用征求的口气问。
"就是要说这件事!"苏默然脾气傲起来了
"她做得好好的,公司也需要这样的人做事,你这不是胡来?"郑少奇小声地嘀咕着说。
苏默然一下就来气了,脸都红了,声音抬高好几度说:"我说辞就辞!"
郑少奇开始一直都让着苏默然,可苏默然不领情,两个人第一次吵架,为了辞退阳灿这样一件小事吵得天翻地覆。默子甚至用打掉孩子威胁郑少奇,郑少奇只好妥协了。
阳灿心里其实很明白,她知道是苏默然不会容她在公司里呆下去,郑少奇还没说完理由,她就卷起铺盖走人。站在马路边,身旁几个红色塑料桶里放满了杯子,衣架子,牙膏牙刷乱糟糟的塞满一桶又一桶,没一样值钱的,都是一些日用品,旁边放着两个蛇皮袋,里面装的被子铺盖,看上去就象逃荒的样子。叫了一辆三轮车,她把这些东西要拖到许曼那里去放一下,等找到工作了再去搬。
许曼看着她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穿旧了的 T 恤衫似乎没洗干净,一头乱篷篷的长发,象绞麻绳一样,绞到后脑勺上,再用一个塑料发夹松松垮垮的夹着,穿着两只看不出本色的拖鞋"哒啦哒啦"地朝自己走过来。许曼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可以这样狠心?天天在外面赚钱,一副寒酸的样子,也没听说过她寄钱回家。有时候觉得带她出来赚钱不过就是一种错误的决策,或许不带她出来还能守住一个完整的家。
第二天下午阳灿找到了工作。许曼看着她往三轮车里捡东西,很想问她什么时候回家?但看她弯腰钻进三轮车里的那阵势似乎是打算一去不回头的感觉,又忍住了要说的话,后来只听见许曼说:"你若遇到难处了,就到这是来找我,无论什么时候这里随时欢迎你!"
阳灿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她别过脸去看着前方的马路,朝许曼随意地挥挥手,也没说话。但许曼看见她坐在三轮车里擦眼泪。许曼的眼泪也流出来了。毕竟阳灿是她带出来的,总觉得自己有一份责任,可这份责任却显那么无力无助,她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许曼就算是用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阳灿,随着“啪啪”的三轮车一路远去。从心地里觉得她是多么的可怜!但阳灿从不觉得自己可怜!两年多了她都没回过家,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绝情的女人?不想丈夫,可以!但怎么能不想孩子呢?她怎么做到如此狠心的?这一点许曼始终不明白!
十六
许曼婚后一直都没有怀上孩子。苏默然生了个男孩子都一岁多了,但她肚子一直都没动静,心里总想着哪天回老家去检查检查,她知道公公婆婆早就盼孙子了。九七年三月份的样子,许曼那事没来,心里估摸着该不会是怀上了吧?但又不想告诉陈建伟,她怕万一没怀上害得他空喜一场,这样又过了个把月,许曼反应特别严重,班都没去上了,又吐又呕,吃啥都吃不下,这样的气味不能闻,那样气味不能闻,天天昏昏沉沉的想睡觉,陈建伟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她卧在床板上摆着手说:"别那样矫情!我妈生了四个也没看过医生,不照样好好的吗?"
陈建伟觉得许曼也有她顽固的一面,见左说右说也说不动她,只能看着她每天不舒服而心痛不已。有天下晚班,夕阳还落在木棉树顶上,陈建伟从菜市场里买了一袋子菜刚进家门,就听见许曼喊:"建伟,我肚子好痛!"
陈建伟急忙把菜放到厨房的案板上,进来时,只看见血液从许曼的两条白净的腿上往下淌,他吓得抱着许曼就往公路上跑,拦下一台车把许曼送进了医院。
许曼宫外孕,幸亏送得及时,起起散散还不到三个月,差点连命都送掉了。陈建伟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许曼,他不停地摸着她的脸,流着眼泪心痛地说:"我可以不要孩子,但我不能没有你,我的曼子!"许曼听得心都碎了,她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里,泣不成声的说:"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我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就行!"陈建伟把许曼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他轻吻着她的额头,吻她脸上的泪水,他很坚定的告诉许曼,不要有太多的想法,顺其自然就好。
一星期之后,许曼回到了出租屋里,陈建伟象伺候月子一样的伺候着许曼,许曼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发誓这一辈子她都要好好的爱这个男人!
七月一号过去没多久,许曼公司里的老板找她谈话,说公司要搬回原处去了,问她愿不愿意跟厂子去那边?许曼当场就拒绝了,她要跟丈夫呆在一起。月底时,三楼裁床全部遣散了,二楼车间已接近尾声,许曼失业了。
迪安散了之后,许曼想出去找事做,但陈建伟不想要她去工作,因为型材公司附近都没什么大公司,离得远的地方倒是到处有,陈建伟不想要她离自己太远,他总觉得许曼太柔弱,他应该保护她,不想让她太劳累。直到他堂哥打电话给他问他愿不愿意回湖南开家具厂?这下他便有了新打算。回到出租屋,他就跟许曼商量:"我们回湖南好不好?"
"你去哪我就去哪!"许曼这一句话给了陈建伟无穷的力量。两个人背着简单的行李,一路风尘地回来了。自结婚后,许曼都没在婆家住过几晚,每年都是匆匆忙忙的回来,又匆匆忙忙的出去打工。到家的第二天,陈建伟马不停蹄地去了他堂哥的家具厂。这些年他也赚了一点钱,心里早就想干一番事业。
许曼跟婆家人相处,开始一点都不习惯,她婆婆一天到晚都是忙着煮这煮那替许曼补身体,两个妹妹还在读书,大姐嫁得不远,,看见许曼在家里,过不了三五天就来陪她,许曼觉得自己很幸福。
陈建伟来接许曼时就已经是中秋过后了。因为行李太多,两个人租了一条木船,从西城渡口上船,顺湘江往西南而行,穿过横岭湖,看着那高高的大堤,这里曾经是父辈们用泥土一担担担起来的,当时付出多少劳动人民的心血才堵住那肆虐的洪水,想起父辈们的辛劳不由感慨万千。
四水入洞庭。过青山岛一路向东进入洞庭湖,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澄净而又幽深的湖水象一面镜子,在阳光下泛着金鲤的鳞光,天高云阔,水天相接处,看见白鹭扇动着如雪的翅膀在江面上翩翩起舞,渔帆点点,如同水墨画一般横立在茫茫水天之处。
陈建伟站在船头,格子外套在风里扬起。他第一次有那种秋水隔洞庭的感觉,看着青山岛渐渐地往后面退出,船在水面上破浪前行,那种年轻人该有的激情在他心里燃烧,他张开双臂对着浩渺的洞庭湖大声地喊道:"许曼!我陈建伟一定要给你幸福!"
许曼被他感动了,她双手扶着船舷,看着丈夫那年轻帅气的模样,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感。风吹动着她的长发,杏色的裙摆在船舱里舞动。陈建伟朝她走过来,替她拂去脸上的吹乱的发丝,他把许曼拥进怀里,两个人看着船在水面上劈开一条水路,一路向前,心里满满的都是对未来的期盼。天涯水阔,茫茫一片,对岸边就是屈原。
许曼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陈建伟在屈原安家。当她推开家门走进院子时,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看见后院子里有一株栀子花树,一个简易葡萄架,还有四块菜地时,她居然象只蝴蝶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终于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家了。三室一厅,虽然简陋,但许曼已经相当满足了。
十八
九八年二月底的一天,因为这一天的某个时辰定格了许曼的人生转折点。所以许曼把这一天刻进骨子里了。
晚上下了一场雪,二月底了还下雪,本来就已经很少见,但是它还是自顾自的下了一场冷冷的雪,指头大的冰雹砸在房顶的瓦片上噼啪作响。那天晚上因为陈建伟要去广东看样版,所以许曼起得特别早。推开门,不是看见一院子的白雪,而是看见不锈钢的院门外放着一个篾制的箩筐,箩筐里一张红色的摇篮被子,里面裹着一个睡熟了的婴儿。
许曼一边开院门,一边喊:“建伟,快来,快来,这是谁家的孩子丢在这里了?"
陈建伟披着一件棉衣,拖着睡鞋跑出来,只看见雪地里,许曼抱着一个婴儿进来了,他端着那个箩筐也跟着进了门。
许曼赶紧叫陈建伟把燃煤夹出来,放在不锈钢盆子里升起一盆火,整个房间一下就亮堂起来,解开婴儿的棉被,发现里面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孩子出生的年月。十三天!这个小女孩还只出生十三天就被她母亲抛弃了,这是什么样的母亲?又怎么舍得丢下自己的孩子?她到底有着怎样的心酸与无奈呢?
两个人把孩子抱到医院里做了全面的检查,孩子一切正常,许曼于是把孩子带回了家。为了替孩子取名,两个人翻字典,找书籍,感觉挺有趣的,后来就给孩子叫雪晴。太阳的光照在雪地上,晴朗而又耀眼。许曼为了带好孩子,她剪去了一头长发,那些喜爱的裙子都被压入箱底,整天一副村嫂的样子,陈建伟有时偷偷的笑她,他觉得一个小小的生命居然可以改变她快半生的喜好,这样子的许曼是多么的善良,有了孩子整个家庭都显得特别温馨而又美好。
只要是关于养孩子的书,许曼都买回来一堆。她从此找到了工作,一天到晚围着孩子团团转,孩子一哭,她就担心孩子饿了,或者是湿了尿布,奶粉热不热?在什么温度下才可以给宝宝喝?一件一件的许曼必须全弄清楚,慢慢地让自己去接近孩子,是心贴心的去接近,直到喜欢上孩子并爱上了这个可爱的小生命。
有时看着摇篮里孩子沉睡的脸,许曼有时总想着,别人都说孩子谁带象谁,那雪晴会不会象她或陈建伟呢?孩子的嘴巴,眼神,下颌,脸蛋,经过岁月之后,长大的孩子会不会真的象丈夫或自己呢?孩子的眼睛很漂亮,双眼皮,长长的睫毛,她醒来的时候,想要你抱抱她,那笑把眼睛都挤成一条缝隙。每次听到孩子那清脆的笑声,她整颗心都融化了,她知道陈建伟也喜欢孩子,每天回到家里,看他把孩子抱在怀里,亲她的脸,把她举得高高的,看他眼神里流露出来的都是父亲慈爱的光。
许曼的父母也替他们高兴,老一辈人都认为带一个孩子就会带来好运,而且自己也会怀上孩子。自从有了这小生命,许曼好像没想那么多了,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喜爱这孩子了,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孩子身上。原本只有两个人的空间,但总还是缺少家的氛围,一个小小的生命就象一颗种子发芽了,种在家里,从此这个家少了一份闲情,多了一份忙碌,多了更多的快乐。听孩子咿咿呀呀地说话,看孩子粉嫩的脸颊,有时哭,有时笑,时时都牵动着母亲的心。有了孩子许曼觉得家有了温馨,生活似乎从此都有了不同的意义。
十九
再看看苏默然。穷有穷的好处,穷可以打开大门睡安心觉。富有富的忧虑,关上门睡觉还怕贼撬窗。夫妻吵架本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苏默然他们两个人吵架却有点不正常。苏默然认为,我都到你郑家两三年了,孩子都两岁了,我应该有点经济实权,但郑少奇却认为女人只要有钱花就行,管什么经济大权?为了这件事两个没少吵架。郑少奇这些年确实赚了不少的钱,买房,买车,扩大公司,生意越做越火,他可以管好公司却管不好一个家。他们吵架有时不需要理由,半夜三更为生二胎的事,苏默然一脚把郑少奇踢到床底下,恶狠狠地说:"我不是你家的生育工具,要生你自己去生啊!"
郑少奇气得抱着毯子睡客厅的日子时有发生。儿子两岁生日那天,他大摆宴席,开车回湖南把老娘接来了。他认为老娘一直过的穷日子,现在该享清福了,没想到婆婆的到来却成了他们两夫妻吵架的导火索。苏默然骨子里的傲慢全显露出来了,她似乎根本就看不起郑少奇的妈,这一点郑少奇真的无法忍受,背地里替老娘赔不是的日子也不少。婆媳之间不和睦,先是为了孩子挨打的事两个争红了脸,后来又为苏默然一天到晚在外面吃饭,家里实在有保姆洗衣做饭,老婆婆过惯了穷日子,认为苏默然根本就不是持家的主。
一天,三个同行老总在办公室里陪苏默然打扑克,本来是打着玩的,郑少奇站在他老婆后面指挥,一会叫她这样出,一会叫她那样出,结果败下阵来。苏默然怪他多事,郑少奇怪苏默然头脑简单,只看在眼前的牌,两个就在办公室里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了,苏默然站起身来"呼啦"就是一巴掌打在郑少奇的脸上,速度之快,谁都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啪啦"一声脆响。郑少奇瞪着两只眼睛惊呆了般地看着苏默然,苏默然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她不但不认错,反倒觉得他该打。当时郑少奇把气咽到肚子里去了,晚上回到家时两个的战争彻底爆发了。
郑母急得哭着跟儿子说要回老家。可郑少奇又没有时间送,只能暂时边住边等着回湖南。他母亲根本就没有想到儿子过的是这样的苦日子,站在窗前,看着黑夜泪流不止地说:"儿子,我宁愿过我的穷日子。"
二十
女人最怕的是多余的空闲时间。苏默然每天都无所事事,心里总认为在这个家里,女人没有经济独立权,迟早也无立足之地。她不想过这种要钱就去丈夫手上拿的日子,觉得这样的日子完全没有安全感,倒不如自己到外找份工作,或许还能缓解家庭矛盾,她也不想天天吵吵闹闹的,你看他不顺眼,她看你不顺心的,她开始厌烦这样的生活。
晚上郑少奇回到家里,苏默然把这想法跟丈夫说了,开始还平心静气的在商量,后来声音就越来越大,郑少奇发火了吼道:"不准去就不准去!要去你去自己公司里上班!"
苏默然完全不示弱地叫喊着说:“我要工作,我偏要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说完,气冲冲地走进卧室里,只听见门“啪啦”一声,震得客厅的地板都嗡嗡作响。他母亲一听他们又开始吵架,于是抱着孙子早早下楼去了,她生怕这火气会烧到自己身上来,到时害得儿子两面都不是人,所以惹不起总还躲得起。
吴刚,温州人士,带一副镶边眼镜,一件深蓝色的 T 恤衫,一条米白色的休闲裤,看上去精致而又温文尔雅。他在茶楼里注意苏默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坐在靠里面的茶桌边,每次看见苏默然进来坐在窗口边的位置,每天都穿不同颜色的裙子来,但那一头浅棕色的披肩卷发始终都是随意地用一个发夹夹在后脑勺上,显得慵懒而又宁静。她白皙的皮肤,清秀的脸庞,双眼皮如同画过眼线一般,整个人看起来温柔妩媚,而且她身上有着女人特有的韵味,那种让男人为之迷惑的妩媚。这就是苏默然。
苏默然自从在茶座里认识吴刚之后,总觉得终于有个人可以安静地听她说话。一回生,二回熟,熟到他们可以坐同一张桌子饮茶聊天。有天苏默然说到自己想找份工作做,吴刚不加思素的说:"去我公司做文员吧!"
"我啥都不会!"苏默然说。
"我教你,那很容易学。"吴刚鼓励她。两个人吃过早餐之后,苏默然于是就钻进了吴刚的黑色轿车里,一路呼啸而去。她本以为吴刚不过就是郑少奇那种爆发户,到了他公司,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之后,苏默然才知道吴刚在这边开纺织厂好多年了,分公司都有好几家,都是有规模有层次的正规公司,吴刚是个干大事的老板。苏默然于是决定到吴刚公司上班。当初的想法只要能混住自己就行了。苏默然聪明好学,工作认真,不到一个月就已经熟悉了这份工作。这一点吴刚很欣赏她,觉得没看错人。
四月,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半撩开的落地窗帘上,办公室里显得荫凉而又舒适。苏默然坐在办公桌边的转椅里喝茶。吴刚进来悄悄地站在苏默然的身后,伸手去拿桌上的文件,他的手不是从苏默然旁边伸过去,而是从她的肩膀上伸过去,有意无意地在她的右肩膀上停留了一秒钟,只那一秒钟,苏默然感觉心都砰砰直跳,每根神经都崩得紧紧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会迷失自我。想到这里脸都燥热起来,但她表现得很镇定,哪怕这一秒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上还那么神态自若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吴刚站在她椅子的背后,靠得那么近,只要稍微一弯腰就能闻到她发梢里的清香。办公室里都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下晚班时,吴刚斜靠在走廊的栏杆边,当苏默然朝他慢慢走过来时,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苏默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她觉得他眼里的柔情似一团火,足够燃烧她整个身心。看见苏默然一步一步的靠近自己,他甚至想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但他没有那样做,他喜欢这种暧昧浓烈而又有着诱惑的情感。苏默然凭直觉知道这个男人已经爱上了自己,目光闪避不及,碰到吴刚柔情如火一般的眼神。在婚姻与道德的约束里,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再越过去了!点到为止吧。”
女人都是矛盾的个体。一方面极力地想要去放纵自己,渴望着有那样一次心动的情感碰撞。从吴刚脉脉含情的眼神里,她读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心里那份细腻的情感,如小溪淌水一般丝丝柔滑。另一方面又想用道德来束住自己的举止行为 ,却无法抗拒地去享受对方眼神里的那种无限柔情。
二十一
晚上,吴刚送苏默然回家,两个正依依不舍。
郑少奇刚好下班回来,看见那男的已经上车了,苏默然还站在路灯昏暗的光里挥手道别。他怒气冲冲地朝苏默然走过去,猛地薅住她的胳膊,狠狠地打了她两个耳光,一边把她往楼上横拖,一边骂:"水性杨花,偷人养汉,你这个烂女人!"
"放开我,放开我!"苏默然一边嚎哭着喊,一边想要挣脱他的手。
郑少奇把她拽到楼上,猛地掼在客厅里,恶狠狠地的骂道:"不要脸,真的是不要脸!"
"我有你不要脸吗?"苏默然回他。一边哭一边说:"当初是你不要脸在先,我才会嫁给你!"
每次吵架,苏默然都要提到喝醉酒的那天晚上的事,郑少奇每次听到心里极不舒服,他气愤地说:"你不摇尾巴,我怎么会上?"
郑少奇气疯了,完全失去了公司里老板的形象,什么香啊臭的全都骂出来了,一边对苏默然一阵拳打脚踢,一边狠狠地骂:"你下贱,我叫你去风流!"
"离婚吧,我跟你过不下去了。"苏默然嘴角淌着血,跪在客厅里的地板上一字一句地说:"这辈子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了你郑少奇!"
说完抬起手来,狠狠地往自己的脸上扇去,一边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一边疯狂地撕扯着头发,心里堆积的所有委屈全都在这一刻里爆发出来。郑少奇被苏默然这疯狂的举动吓傻了,他呆立在沙发边,看着苏默然一下一下的抽打着自己的脸,他突然清醒了一般地蹲下身子,猛地抱住她失声痛哭着说:"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苏默然每一个耳光仿佛都打在郑少奇的脸上,他难过得噫住喉管,心疼得说不出话来。更多的是他看到了她心里的绝望。苏默然推开他,站起身来歪歪斜斜地朝门口走去,她心里没有任何恐惧感,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下了楼梯顺着街道左弯右拐,直到消失在黑夜里。
郑少奇起身准备去找她,他母亲却把他叫住了:"魂都丢在外面了,找个空壳回来有什么用?那个男的又不是只今晚送回来,天天都是早上接晚上送,你守不住她!还不如给她一条生路。"他愣在那里听着老母亲把话说完。
"长得再好看象花一样,又有什么用?她不守妇道,这样的女人你怎样用一辈子守住她?"母亲说完,带着孙子回房睡觉去了。
母亲的话似乎再明白不过,他颓废地坐在沙发上,烟一支接一支的抽,离婚?三年的婚姻就这样终结?他郑少奇不甘心!他在苏默然的眼里从来都没有男人的尊严!但他还是那么爱她,就算是一块石头这么久了也会被捂热,谁知都一直都是冰凉冰凉的,从来就没有温度。只要一想到别的男人脱光她苏默然的衣服时,他整个人都在抓狂,猛地站起来,把半截烟蒂按在烟灰缸里,使劲地按,使劲地按!直到灰烬烟灭。
他心里很明白,这一段婚姻,底子本来就不牢靠,总觉得女人生了孩子后会改变。孩子生下来后,苏默然从来都没带过,都是保姆带大的,起初是怕累着她,后来孩子都不跟她亲近,郑少奇才觉得孩子应该由她自己带,但苏默然不喜欢带孩子。所以日子都由着她过,无所事事的她直到过成今天这样,他才明白原来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唱一台戏而已。他来来回回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觉得自己已经找不到方向了,他痛苦不堪的蜷缩在沙发里,直到晨光映在纱窗上,一夜无眠。
二十二
苏默然晚上找了一家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她租了一间房子,第三天,她去找陈建伟借钱。
陈建伟从型材公司里出来看见苏默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而且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他问:"他打你了啊?"苏默然不出声,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掉在浅蓝色的裙子上。
"他为什么打你?"陈建伟看见苏默然这样子,心里真的不是滋味,他提高声音问。
"我要工作,他不准!"陈建伟听见苏默然这样说,心里觉得也帮不上忙。看她哭得伤心之极,又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话来宽她的心。
关于苏默然找陈建伟借钱这件事,他从来都没有在许曼面前提起过,当时许曼正怀着孕,直到后来宫外孕大出血之后两个一起回湖南,他是怕许曼多心,也不想要她操心,所以陈建伟从来都没有在许曼的面前提到过这件事。
那年端午节过后的民政局里,郑少奇看着苏默然在那一纸文书上坚定地落下最后一点时,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裂开了一样的疼痛。泪水止不住地流。一日夫妻还百日恩,他们中间似乎什么都是空的,或者从来都不曾相识。两个人走出民政局的大门,一前一后的下台阶,郑少奇钻进车里,把车子开出大门停在侧面,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深爱着的女人从他车旁走过,他伏在方向盘上忍不住失声痛哭,透过泪眼再去寻找苏默然时,她已经头也不回地挤上公交车,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从此便成陌路,他心里有太多的不舍,但又无法挽回苏默然散乱的心。
五月中旬,苏默然拖着一个行李箱出现在广东一个陌生的小镇上时,她很明确自己的目标:找一份工作!因为她心里很明白,吴刚是有妻室的,家里还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跟着他也是不会有结果的,只不过就是风花雪月一场而已。虽然她心里再无嫁人的想法,但她还是决定离开吴刚。
吴刚自从苏默然没来公司之后,他到处找她,去她住过的地方等待,去她以前去过的茶楼静坐,都没等到苏默然的出现。办公室里,吴刚坐在苏默然坐过的椅子里沉思,他总觉得苏默然是遇到麻烦了,不然她不可能不来找她,总觉得有一天苏默然突然会出现在帘子外的阳光里。
二十三
吴刚去广州办事,下午回来时,在同和的一个小镇的马路上等红绿灯,他眼睛的余光扫到右边车道的榕树下站着一个女孩子。
"苏默然!"
他心里一阵惊喜,正准备摇下车窗喊,绿灯亮了,他只能开到下一个路口掉头回来时,榕树下早已空无一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看错,那个人就是苏默然!他在茶楼里见她穿过那条淡绿色的 A 字裙,她喜欢那样简单随意的打扮。他把车子找了个位置停好,然后坐在榕树下等,从下午一两点钟等起,等到天色都晚了也不见人影。于是他干脆在附近找了个旅馆住下来,他一定要在这里找到苏默然。
第二天一早,他开始大街小巷的寻找,也问过无数个人,但大部分都是外地人,谁都不认识谁,谁又会去在乎谁呢?明知道是白问,但他还是去打听附近有没有大的公司啊什么的。他不相信找不到她!第三天,他坐在车里正心灰意懒时,却看见苏默然出现在对面巷子口的斑马线上,他打开车门,追过斑马线惊喜的喊:"苏默然!"
苏默然一惊,猛地回头,看见吴刚朝她奔过来,她心里筑起的防线顷刻之间轰然坍塌,她眼里闪着泪光。吴刚抬起手,替她抹出眼角的泪水,温柔地说:"别哭,别哭!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他把苏默然深情地揽进怀里。
从此,苏默然开启了她的挂牌人生。为什么说是挂牌人生呢?因为她是吴刚办公室主任,其实只是个虚名,什么都没做过,挂个牌而已,实际上她做了吴刚的情妇。
农历七月初,她告诉吴刚说她怀孕一个多月了,吴刚那样爱她,还给她一张银行卡,至于卡里到底有多少钱?苏默然从来都不想知道,她也不想关心钱的问题。现在她只想知道她怀孕了,吴刚的态度是什么样子的?没想到吴刚蹦出来一句话:"宝贝,我们不要孩子,去打掉吧!"
苏默然一听,心里来气了,心想:"我凭什么要把孩子打掉呢?就是不打掉,我偏要生下来!"
两个人因为这件事开始闹矛盾,尤其后来加上吴刚的妻子带着孩子们到这边过暑假,疏忽了她,她一气之下,捡了两件换洗的衣服离开了禅城。吴刚开始以为她耍小孩子脾气,也没太在意,后来他老婆带着孩子们回去上学了,他才知道苏默然跟他来真的。吴刚找到东乡去了,但她父母说她根本没回湖南。他明知道苏默然不接他电话,他每天都打,明知道她不回信息,但他每天都会把自己心里的思念写给她:"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我所有的快乐和忧伤都来自于你苏默然!"
"早上醒来时,多么希望你就睡在我身边,晚上回家时,我很喜欢你站在门口等我回家的样子,那感觉特别温馨。"
无论他怎样煽情,苏默然就是不回任何信息。虽然有时候心突然就软了,但她执拗地不想理他!
二十四
九八年五月,苏默然再次来到了广东。
当吴刚推开门,看见苏默然站在落地窗前,夕阳映在她的身上,一头披肩秀发,一条果绿色长裙,他着迷似的爱着这个身材妖娆的女人。看见她回来了,心里的喜悦在眼神里,在笑容里全都抖落出来,藏都藏不住。
零零年,苏默然的弟弟大学毕业后找了个女朋友,要房要车,吴刚二话都没说就替她弟弟在省城里买了房子,又替他买了车。这一点苏默然口头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她心里知道一个男人愿意为女人付出这么多,一定不是只玩玩游戏而已,而吴刚确实也是爱上了她苏默然。
第二年,他又把苏默然父母的旧房子拆掉,在原有的地基上盖了一栋别墅,那年代农村建别墅是很少的,所以十里八乡都有名,加上吴刚请村里人来吃饭,又不收礼金。邻里之间口头上都说:你家苏默然找了个好主,背地里说啥不好听的都有。苏默然父母听在心里,烂在肚子里,他们两位老人明知道吴刚比苏默然大十二岁不说,而且还有家室。也知道女儿这样做是不道德,是要被别人谴责!但实际上这两位老人已经从心底里早就默认了他们两个人中间的夫妻关系。所以外人无论说什么都当是耳旁风吹过。
"我以后要到这里来陪你父母养老,苏默然,你也一定要陪我一起老!"吴刚对苏默然说。
零四年暑假里,吴刚的妻子打破了他们所有的规划。他妻子其实早就知道吴刚在外面养了女人,只是为了孩子也为了家她装着不知道而已,但她见到了苏默然之后,她觉得她丈夫是被狐狸精缠住无法再回头了。她使出杀手锏,带着她的三个孩子,爬到公司楼顶的天台上以死相逼。吴刚与苏默然这一段不光彩的恋情才被迫告一段落。
苏默然开车回到了家乡跟父母住在一起,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她对吴刚没有一点恨,相反她觉得吴刚为她的家人为她付出得太多太多,临走的那一天,他流着眼泪告诉她,给她卡里打了一笔钱,他只希望他深爱的女人会好好地生活。
二十五
十年,如果人生用十年作单位,那一个人一生有几个十年?普通人的十年不过就是细雨吻杨花,西风瘦流年。十年,随着年轮的增加树木会改变;十年,陈年旧事会在岁月的长河里沉淀;十年,孩子会长大,老人会更老;十年,你看到的弹指一挥间其实就是细水流长的光阴。时间太瘦,从你指间滑走的十年都是回不去的岁岁年年。每一朵花开花落的过程都在时光的印记里,只是从未放在心上。夏荷开了,白雪飘飞,蓦然回首,十年阳春就已抛弃在脑后的对岸。
阳灿的十年,她跟广西的一个男人生了两个女儿,回到老家跟他丈夫离婚了。她老公带着孩子们一直住在那破茅屋里,直到后来村里人兑钱把那茅屋拆了,替他们盖了三间砖瓦房。他每天都在工地上做苦力,背水泥,和泥浆赚钱供两个孩子读书。阳灿这一点做得很绝情,她从来没回家看过孩子。后来听说又跟一个跑摩的男人好上了,被广西那男的抓个正着,一气之下把她赶出了家门。
阳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不三不四的生活。她在爱情的路上一直都在寻找,虽然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不同生活方式,但最起码她没有学会约束自己,可能有一些人是随心所欲想过怎样的日子就过怎样的日子。阳灿这种乱糟糟的生活方式完全都是她自己放任自由造成的。孩子生了好几个,可一个都不属于她。直到后来她得了宫颈癌做手术时,连个签字的人都没有!游戏人生的后果有多悲凉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后来她似乎与世人断了联系,从此了无音讯。
二十六
许曼的十年,她养大了雪儿,她觉得这是她人生里最大的功劳。黑夜总是能遮住那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东西,那些见不得光的人或事便借着黑夜作幌子扯起一帘遮羞布。
许曼跟陈建伟结婚十四年一直都没能怀上孩子,雪儿都已经十岁了,陈建伟换房,买车,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许曼觉得这十四年里她是幸福的。尤其有了雪儿之后,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就是等女儿放学回来。她头上扎着许多小辫子,学生工装裤,咖啡色的宽松 T 恤衫,自由帅气又好看。许曼最喜欢坐在雪儿的身旁看她做作业,看她侧脸的轮廓,看她眼尾的长睫毛,看她的下巴,看她某种神气,某个动作,许曼总想从雪儿某个眼神里或某个动作里寻找着某些熟悉的因素,她想知道长大的雪儿到底会象谁?许曼把对女儿的爱注入了心底,她那么爱她,胜过她生命的全部!
但许曼也有另一面,只要她跟熟人或朋友聊到孩子,一说到雪儿的身世,许曼就不出声了。她不想谈及这样的问题,她认为女儿还小,没有必要知道自己的身世,或许等她长大,也或许是大学毕业之后,还或许是她有了男朋友,抑或她自己有了孩子的时候,许曼会亲口告诉她关于她的身世,而不是通过旁人的嘴里去知道这些事。所以许曼不想亲戚或朋友当着雪儿的面说这些无聊的话题。
陈建伟也很爱女儿。每次他一进门第一句就是喊:"雪儿!"
小的时候,雪儿只要一听到爸爸的喊声,舌头都抬起来嗲嗲地说话。她会象一只翩跹的蝴蝶朝她爸爸飞奔过去,陈建伟抱起雪儿,左边亲亲,右边亲亲。现在长高长大了,陈建伟进门喊她时,她只是应着,虽然心里很开心,但不再象小时候那样要抱抱,然后陈建伟摸着她的头说:"雪儿都长大了,爸爸不能再亲你了哦!"这时候,屋子里便会响起一家人欢乐而又幸福的笑声。
雪儿在这样温馨的家庭里长大的,每个星期天,陈建伟无论多忙,都会放下自己手上的工作,带女儿回乡下去。因为雪儿喜欢外婆家养的那一群大白鹅,看着雪儿拉着她妈一起学鹅起飞的样子,陈建伟都忍不住笑,他的笑容里全是满满的幸福感。
二十七
放晚饭学,雪儿回到家里,一边取下书包背带一边说:"妈妈,今天上午学校里来了个阿姨找我。"
许曼心里一惊,故意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样的阿姨找你啊?"
"我也没看清,她在校门口的围墙边喊我的名字。"
"那她咋知道你名字啊?"许曼又问。
"可能是老师告诉她的吧,当时上课铃响了,我正往教室里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一看,就看见那个陌生阿姨正朝我挥手。我看都没看清她,就跑进教室里了。"雪儿一边说一边搬凳子写作业。
许曼一个晚上都没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第一直觉告诉她,该来的终于来了!许曼想得最多的是:要怎样做才能正确的决定孩子的未来?第一,她不会放弃孩子!第二,她不可能跟孩子分开。但转念一想,毕竟雪儿是别人的孩子,她这样的要求是不是太过无力了?
第二天,雪儿去上学了。许曼换了一件驼色羊绒外套就去了学校,她在学校旁边的小卖部里坐了很久,她想等那个人的出现,连等三天都没等到。第四天中午,许曼正准备回家,她突然看见穿着墨绿色外套的苏默然站在校门外的围墙边,她正往里面张望着。
许曼其实心里早想过这个问题,因为随着孩子的长大,雪儿脸部侧面的轮廓象极了苏默然,还有雪儿嘴角的弧度跟苏默然就是一个样版。不是许曼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只是她太害怕失去雪儿了。一想到要失去雪儿,她心疼得眼泪都止不住的流,要知道雪儿早就是她的生命!
许曼一边往回走一边哭。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她做出了一个决定:转学!这是许曼结婚后唯一一次跟陈建伟不作商量的决定!她为什么不跟丈夫商量孩子转学的问题呢?因为有一天许曼无意中在丈夫的手机里看见有一个苏默然的电话号码,说不定陈建伟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瞒着自己而已。所以许曼第一次怀疑丈夫有些事情瞒着她的,她清醒地觉得孩子转学的事没有必要跟他商量。许曼想到这里,她立马打电话托同学的关系,说是想把雪儿转到省城里最好的学校去读书。当时她同学满口答应了,说随时都可以转过来。
许曼有许曼难言之隐,她想的也未免不对!雪儿还小,要她突然去接受许曼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肯定心里难过,会导致她过早的叛逆,直接影响到她的学习,许曼给雪儿未来的规划里:一定要让孩子上大学!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到孩子,那所有的付出都毫无意义。现在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立马离开这里。
第三天,许曼带着雪儿真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
二十八
晚上陈建伟回到家里,房子里没开灯,家里一团漆黑,他叫了两遍:"雪儿,雪儿!"但没人回应,客厅里静悄悄的,他进卧室看见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衣柜的门还是开着的。或许是许曼故意这样开着的,只是里面雪儿的衣服全都不见了,许曼的外套也拿走了。他打电话给许曼,许曼不接,发短信息问她娘俩到了哪里?她也不回。急得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正焦急万分,手机的铃声突然响起来。电话是苏默然打过来的,她问:"我今天去学校,咋没看见雪儿呢?"
她这样一问,陈建伟立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许曼带着女儿离开了这里。因此用责备的口气质问:"你到屈原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我的女儿,不行吗?"苏默然特别强调似的说。
"雪儿已经不是你的孩子了,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她是许曼的!"陈建伟苦口婆心地解释着。
"但她是我生的!看看她我有错吗?"苏默然问。
"她们都被你气走了,你闹够了没有!"陈建伟冒火气说。
"她生下来十三天,我跟母亲租一条船遥水隔洞庭的送到你家门口,原本没打算认回来,但看一眼都不行吗?"苏默然哭着说。
"请别伤害许曼!"陈建伟生气地大声说,然后把电话挂断了。坐在沙发里一个劲的抽烟。
没过多久,苏默然推门进来说:"我不伤害她!可你已经把她伤得体无完肤,你有那么爱许曼吗?你问问你自己,你到底爱她吗?你都看不清自己的面目,还虚伪的去维持一个家的体面!那我算什么?"苏默然逼近陈建伟,一层层剥开了陈建伟的面皮。陈建伟不回话,一个劲地一支接一支的抽,整张脸都笼罩在烟雾之中。
"许曼那么聪明的一个人,难道她不知道我们是情侣关系吗?她一开始就知道!她什么都懂,只是她会伪装,装着不明白,装着不知道而已。"听着苏默然一顿数落。
"苏默然,你够了!"陈建伟吼道。
"你凭什么吼我?你敢肯定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是零四年同学聚会撩开了你所有的记忆?还是你觉得我苏默然依然容颜姣好?要不就是迷恋着我的身子?请告诉我你陪我上床的理由是什么?你不觉得你这样的行为可耻吗?"苏默越说越来气。
"是你诱惑我了!"陈建伟气急败坏的说。
"我诱惑你?好!第一次是我诱惑你,那第二次,第三次呢?那两个星期在外面旅游,你牵着我的手,我强迫了你吗?在酒店里卿卿我我的那算什么?"苏默然理直气壮地问。
陈建伟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苏默然伸手去拦,但没拦住,她猛地抱住陈建伟声泪俱下的说:"请你给我和儿子一个完整的家!"
陈建伟呆立在客厅里,颓废地坐进沙发里。他想起这几年里背着许曼居然跟苏默然生下了儿子,而许曼还蒙在鼓里,却还那样相信他,那样顾全他所有。一个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每个人都是多面人吗?多么可笑的婚姻!结婚的那一天,车子上面贴的红纸上都是写着:"百年好合""爱你一万年",十五年都不到,爱就已经支离破碎了,曾经美好的誓言都坠入了洞庭湖,还没沉入湖底就已经稀释在白茫茫的汪洋一片里。当初那样的一往情深都可以变得面目全非,那还有什么样的爱情可以穿透一万年?婚姻只是把两个人绑在一个套子里,却又各自生活在不同的轨道上。
二十九
暑假里,雪儿吵着要回家,她要爸爸,她哪里知道妈妈在黑夜里流了多少眼泪?有些事情许曼都只是藏在心里。她太害怕失去她一生的最爱,所以有时候宁愿自己啥都不知道。为了不让孩子伤心,许曼还是带着孩子回来了。
回到家里,她和陈建伟之间,突然就变成了两个陌生人,谁也不说话,雪儿觉出空气里有不一样的味道,所以她就想在中间做和事佬,因为孩子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默然知道许曼带孩子回来了,她直接找上门来,指着站在客厅里的陈建伟说:"请你告诉雪儿真相!"
"你疯了!苏默然!"陈建伟生气的吼道。一边吼一边把她往门外推。
苏默然竟然跟泼妇一样哭喊着说:"雪儿,你是我生的,许曼不是你的亲妈,我才是你亲妈!"
雪儿本来在房间里叠千纸鹤,听见客厅里好吵,打开门只听见苏默然的声音说:"许曼,你迟早要接受事实,让雪儿在你我中间选择一个,我毕竟是她亲妈!"
陈建伟把她往门外拖,她死死地抓住门把手,失去了理智一般的嚎叫着说:"你陈建伟就是虚伪!就是骗子!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雪儿真相,你要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干什么?"
许曼呆坐在沙发里,她的心象被刀剜着一样的痛,无助、难过、伤心,一齐涌上心头。泪水横流。雪儿呆立在门口边,看着他们闹得一团糟。她朝她妈走过去,拿起许曼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脸上,一边替许曼擦眼泪一边说:"这世界上我只有一个妈妈,她叫许曼!"
许曼听到女儿这样说,她整颗心都融化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把雪儿抱进怀里,眼泪如滂沱大雨一般滴在孩子宽松的 T 恤衫上。一边哭一边说:"孩子,你已经长大了,在我跟你爸中间,你要选择跟谁过,是爸爸还是妈妈?"
"不!我不要选!"雪儿哭着冲进房间,门被哐当一声关上了。没过一会儿,门开了,雪儿拿着一把剪刀搁在脖子上,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有一个妈妈!如果你们再逼我,我死给你们看!"
"雪儿!"许曼朝孩子奔过去。
苏默然呆住了,陈建伟泪流满面地喊:"雪儿!"
许曼一下抓住孩子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雪儿,妈妈爱你!我的宝贝,要死也是妈妈死,你不能这样!"
一场闹剧就这样在雪儿以死相逼中结束了。许曼带着雪儿搬回了旧房子里,她努力想要避开这所有的纷争,但她内心却无比的煎熬。她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心里翻江倒海,万般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月亮清淡的光照在窗户边上,许曼看着月光把窗外的影子投影在房中间,异常地凄冷。她想着这场婚姻里,至始至终自己倒成了第三者。因为太爱,所以害怕失去,只能伪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可以不见不烦不放在心上。看得透彻,想得明白,心里便跟明镜一样,无半点尘埃。但只要一听到女儿喊:"妈妈!"许曼便觉得人世间会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会有那么多牵绊,并不能做到心底毫无杂念,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站在月光下的影子里,前前后后的想着想着,泪水便浸湿了眼眶。
三十
元旦节的头一天晚上,陈建伟跟苏默然开车回东乡。两个人一路上都很少交流,进入东乡路段时,不知道怎么就扯到许曼身上去了。陈建伟言语之间都是对许曼的歉疚,苏默然听着听着就不开心了,生气的问:"她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对她念念不忘?你已经陪了她那么多年,还不够吗?"
"毕竟是我负了她。"陈建伟解释道。
"你负了她什么?难道你不认为至始至终都是她抢走了我的爱人吗?"苏默然问。
陈建伟听到苏默然这样子说,心里很是不舒服,他问苏默然:"是不是你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亏欠了你的?许曼那样善良,你为什么就不能象姊妹一样跟她相处?你这种心态是扭曲的!"
"我的灵魂都扭曲了,你去跟她过啊,这么多年你不天天跟她在一起吗?她又为你生了一儿半女没有?"苏默然这些话就象一根刺,刺在陈建伟的心坎上,猛地一痛,他火气十足的说:"你简直不可理喻!"
"是我不可理喻吗?是你自己不可理喻!得陇望蜀,贪得无厌,没许曼时想许曼,没我时想我苏默然!"苏默然气大,声音也大,毫不示弱的你一言我一语吵起来了。
"自作多情!"陈建伟从鼻子底下哼了一声。
苏默然觉得这声"哼!"侮辱了自己,伤到了一向好强好胜的心,觉得自己在陈建伟心里根本就没有自尊,坐在副驾驶上的她,侧过身子,"啪啦!"就是一耳光打在陈建伟的脸上,陈建伟抓起手机朝后座砸去。因为他只是想要找个发泄的地方。苏默然还在那里一字一句地尖叫着说:"以后,请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许曼!"
看着苏默然那傲慢的神气,她顺手打男人的嘴巴那动作真的太熟悉了,又快又准!陈建伟不想搭理她,他想把车停下来,他做梦都没想到苏默然居然失去了理智一般地去抢方向盘,"砰"地一声,车子撞到路边上的石墩上,拐了一个弯直接朝小山下冲去。生死只在一瞬间,一切就都无可挽回的发生了。
三十一
许曼赶到湘雅二医院时,已经是深夜十一二点了。走廊里微弱的灯光下,平放着两副担架,上面都盖着白布,许曼感觉整个身体都无法支撑起来,她跪在陈建伟的担架旁,四肢不停地颤抖,陈建伟双眼紧闭地躺在那冰凉的走廊里,摸着丈夫的脸她心如刀绞,泪水止不住的流,泣不成声的问:"建伟,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陈建伟不知道听不听得见她说话?从他毫无意识的表情里看得出他完全都没有知觉了,但是他的眼角边却淌出两行泪水,如豆子一般滚落下来。
许曼握着他的手,紧紧的握着,边哭边说:"老公,你一定要坚持住!"
许曼一直都是那样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哪怕苏默然从她身边夺走了他,但她的心里除了痛之外,至始至终她都没有责怪丈夫半句。一个穿白大褂的走过来升起了担架,把陈建伟推进了重症监护室里,两扇沉重的铁门被紧紧关上了,许曼拢着两只手斜靠在墙边,冰冷的灯光映在她身上,黑夜里,只听见她低低哭泣的声音。
"许曼,许曼。"
许曼听见有一个弱弱的声音在叫她。当时她根本不知道苏默然也出事了,地上有两副担架,自己都没有意识了一般,这下听见有人无力地叫她的名字,她站起身来,两腿发抖地朝另一副担架走去。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见苏默然黄色的卷发垂在担架旁。
"苏默然,你们到底怎么了?"许曼哭着问。苏默然当时意识特别清醒,说话声音虽低,但还是清晰。她想抬起手去抓许曼的手,但又无力的垂下来了。
"许曼,孩子…"
许曼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她听见苏默然低声的说:"孩子,就交给你了!"随后苏默然被推进了 CT 室。
许曼看见四中队的送他们到医院来的几个人还没有走,于是她想要了解一下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四中队的一个队员说:"我们到那里时,车子被山里的松树堵住了,那男的当时就不醒人事了,但那女的清醒,她说他们是两夫妻,在车上吵架,她去抢方向盘。这是拿生命太不当回事!”
吴刚接到四中队的电话,赶到医院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了。苏父站在手术室的门口,满头白发,尤显苍老而又凄凉,他抓住吴刚的手老泪纵横,说不出半句话来。吴刚拍着老人的肩膀,找不出能够安慰他的言语,自己在心里无数次默念:"愿上天保佑苏默然渡过这一劫难!"
这些年里,吴刚其实无时无刻都把苏默然藏在心底,觉得总会有一天自己会放下所有去东乡找她。又是什么阻碍了他的决定呢?因为明知道自己不能给她名份,放手有时也是某种爱,理智的背后,他比任何人都清醒,等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决定放弃一段婚姻已经提上了程序,他把这些都写在手机里告诉苏默然,但苏默然从来都没有回复过他。
苏父把女儿的手机交到吴刚的手里,吴刚打开来看,通讯录里“老公”的名字点进去,竟然是自己的电话号码。他心疼得无法呼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透过泪光,他看到空寂的走廊阴森森的一片。或许他认为苏默然一直还爱着自己,他宁愿相信爱情的美好!这些年都过去了,苏默然居然没有删除吴刚的电话号码,连他所有的信息她也没有删掉,只是默默地让它作为记忆一般存在在她的手机里,吴刚不去看那些信息还好,越看越伤心,越看越流泪。想过无数次见面的方式,可唯独没有想过会以今天这样的方式。仅隔着一张生命之门。
在停尸房里,吴刚见到了苏默然,他撩开她脸上的白色裹尸布,苏默然如同睡着了一般,吴刚伸手轻轻地摸着她的脸,泣不成声地说:"苏默然,不是说好一起老吗?你怎么一个人走了呢?"
他抓住苏默然冰凉如铁的手舍不得放下,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但苏默然永远也听不到了。曾经美好的誓言里,到底是谁背叛了谁的爱情?
三十二
零八年雪灾,世界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穿着黑色长呢子外套,围着灰色围巾的吴刚,手里牵着一个穿蓝色羽绒服的小男孩,他们站在苏默然的墓碑前久久不愿离去。那种生死不过两茫茫的凄凉,只能一任泪水千行。
陈建伟成了植物人。许曼为了救他,把公司转让出去,买掉了屈原的两处房产,她搬回了东乡跟婆婆一起生活。
又十年里,许曼从短发变长发,再从长发变短发时,两鬓都已经斑驳,几根稀稀疏疏的黑发里参杂的都是根根银丝,眼角的鱼尾纹深深浅浅,原本漂亮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光泽。可陈建伟还是走了。他走时很安静。许曼看着人们把他的棺木抬出了大门,走到山路上去了,她想去送他,却被人拉了回来。她站在楼顶上看着一群人穿着麻衣白服送陈建伟上山。许曼目送丈夫千里。想起自己来时一袭红妆,明媚动人。那夜郎牵玉手进喜房,那夜灯下低眉浅笑弄红妆,红烛之下玉人一对男般女配,艳羡了多少看客?现在却是满目苍山,云海茫茫不见爱人归时路。
到底谁背叛了谁的爱情?悲凉莫过于细雨淋湿了流年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