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全天下所有的姥姥。
㈠
她坐在饭桌边,放下手中的筷子,不绣钢撞击瓷盘的声音清脆而硌耳。两只长着老年斑的手覆上她的脸,指间若隐若现一双眼睛。“吃不下,想吐。”她用方言说。
很难分辨这到底是她的真实感受还是一个把戏。这不是她第一次嫌我们家的饭菜味道太淡。妈妈也放下筷子,看着她,像看一个挑食的孩子∶“你有高血压,饮食要低油盐。我们都吃得下,你也可以。”这也是她重复过无数次的话。
但是这次,她没那么好哄。神色悲戚、眼睛通红,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声不吭,像是真的想吐。我看看桌子,水煮虾、豆制素食、香菇蒸肉、冬瓜汤、水煮青菜。味道清淡确是我们家菜的本色,但今天的菜,连我都不喜欢。
“别像个小孩一样,你需要补充营养。你有高血压又有糖尿病,不能再随便吃东西。”
她却不依,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地惆怅着,“肚子难受,想吐。”
折腾了几个来回,眼看着我妈就要火冒三丈。我赶紧说∶“把辣椒酱拿来,放点在姥姥饭里,用别的菜蘸着吃。一点点没关系的。”
我妈很不情愿,但见她那副痛苦模样,还是去了。她得偿所愿笑逐颜开,竟单就着辣椒酱把饭吃了下去。
我看着她心满意足的样子,却心酸地想,她真的变回了一个孩子。
㈡
暑假姥姥住在我家。这个暑假我和我妈都有难得的假期,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照顾她。她认不清记不得自己的药,独处时还会乱吃东西,必须找人看着。其实跟姥姥一起住是我从小到大没有变过的梦想,初中时唯一一次考场作文只扣了1分就是写我的姥姥。但是直到这个暑假真的和她朝夕相处,我才蓦地发现,她已经那么老了,老得爬几级楼梯就要停下来喘喘,本来宽宽胖胖的身体也瘦小成一个影子。
暑假里有一天我和我妈吵架。吵得很凶,几乎整幢房子都要塌了。我妈的盛怒是一般人一辈子也没有机会目睹的,而我自认翅膀硬了,跟她吵架从不知示弱为何物。姥姥站在一旁,看着凶神恶煞的两人,怯懦地规劝而无济于事。被怒气席卷的我们,根本听不见,也停不下。
她竟然被吓哭了。眉头塌陷,脸皱成一团,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我这才听清她嘴里念的什么。
“不要吵架……忙忙,先吃饭好不好……我很怕……”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哭。我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姥姥,你先吃饭。”
“你不吃我就不吃。你先吃。”
她的药是和饭捆绑在一起的,吃第一口饭后,要吃一粒药。我已经吓到她了,不能再耽误她的饭点。
我只能坐下,但是怒火未熄。“你先吃,我现在不想吃,等下吃。”我妈开始安抚她的情绪,劝她吃饭。她拒绝,再劝,再拒绝,再劝,终于妥协。
她吃完后,我还是没吃,上楼睡觉了。很生气的时候,完全吃不下饭;还有就是,我雷声大雨点小的“暑期女神计划”中的减肥那条,在我爸妈的干预下夭折了。能少吃一餐就抓住机会吧。
睡醒后,气消了一大半。正待在书房里看书,她和我爸走上来,递给我一瓶莫斯利安。“饿不饿?我带你去买东西吃。”她神秘兮兮地说,“不要生你妈的气,她从小就脾气暴躁,连我都不敢惹她呢,我只能由着她。”
我被她怕怕的表情逗笑,但虚伪的自尊心不容许我这么快原谅我妈。我只说“嗯”,并没有动。
半小时后她又从二楼上到四楼来,走到最后一个楼梯口好像走不动了,停在那里唤我:“忙忙,你过来一下。”
我走过去,她递来几片薄薄脆脆的玉米饼,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被批准的零食之一。“你肯定饿了,给你吃。”她说,然后蹒跚着走下楼去。
其实那时候已经快到饭点了。
我吃着玉米饼,好香好香啊。
㈢
我曾经梦见姥姥病重,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我看不清她的脸。我费尽力气从梦中挣扎出来,发现脸和枕头湿了大片。那是我唯一一次哭醒,好在后来再没有过那样的噩梦。
她已经有一点阿尔茨海默症早期的症状了。我在知乎上搜“如何让老年人的生活丰富多彩”,那些答案在她身上都难以奏效。因为生病,她不能吃好吃的零食,不能去爬山锻炼身体。她没有什么爱好,也不愿意接触新鲜的东西。她让我弹钢琴给她听,听见我的琴声难掩欣喜。我说我可以教她,她却说自己太老了。妈妈让她上跑步机走走路,她好不容易克服恐惧站上去,却惶恐地抓着把手,身体倾斜着仿佛要摔倒。她下来,惊魂未定,“我头晕,我害怕。”
她偶尔还是会说∶“活着无聊,没意思。”
我便给她描摹未来的蓝图:姐姐、我、弟弟都长大成家了,她每天抱着我们的孩子,和他们玩,好幸福。
其实我并不敢想象那么远的未来。因为现在,她已经抱不动7个月大的咚咚了。
我只希望,全世界最微不足道的爱,还能够支撑她走下去。
文/吴思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