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死亡间歇》,[葡萄牙]若泽·萨拉马戈著,符辰希译,作家出版社2018年6月)
何为永恒?即永远、恒久。象征人们对生命和世界的美好愿望。在对这一愿望的期许下,“长生不老”成为人类孜孜以求的梦想。当梦想成真,“长生不老”或者面对“永恒的生命”,人类是否还会保持初心,对不死的肉身报以敬畏呢?若泽·萨拉马戈在小说《死亡间歇》里否定了关于“永恒”的恒久命题,以末世笔调描绘了死亡停摆后人类社会随之而来的一系列惨淡的图景。在没有死亡的国度,人类实现了向往已久的永生,可永生并没有给人类带来任何福祉,相反,实现了永生的人类,堕入了更为悲惨的境地。
萨拉马戈虚构了一个有一千万人口的国度,就在某日,毫无预兆地,这个国度里不再有人死去。无论缠绵病榻的绝症病人,还是交通事故里面目全非的人体,都在痛苦中继续活着,无法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个奇特的现象让举国上下一片震惊。医学人士纷纷表示难以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巫师和预言家们也无法从神秘现象的层面找到能自圆其说的证据,在公众对这一奇特现象冠之以死亡罢工的称谓下,教会的权威受到了严重的挑战。
萨拉马戈一针见血的指出,教会赖以存在的信仰之根源在于上帝之复活,若是人类实现了永生,复活也就成了悖论,对教会而言,“没有复活就没有教会”,如此,上帝复活的宗教教义也就成为了一则欺世盗名的谎言。关于信仰的真相在人类得到永生的事实面前即将沦为谎言的一刻,红衣主教带着慌乱与首相通了电话,这是上帝的仆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在这通电话里,主教言辞闪烁的着重强调信仰的重要,强调人类不死的境况下,教会出于生存考虑,改写教会史势在必行。主教提出,由教会发布一个理论,“死亡延迟理论”。教会的逻辑很明确,没有死亡,就没有复活,“教会也就丧失了存在的意义”。宗教需要死亡,“为了让恐惧终日套在人们的脖颈上,如此一生,到了日子,他们会如释重负的欢迎死亡”。在死亡停摆的时候,教会先于其它行业发明了用谎言替代谎言的方法,这种方法的主旨一如往常的守旧,无非是教会“为了招揽生意的说辞”。
与教会的恐慌不同,普通民众在死亡停摆这一突发事件下表现出欢庆胜利般的喜悦。这是人类战胜死亡的喜悦,它让永生成为常态,人类从此停止了对亡者的哀悼。随着喜悦的蔓延,人们纷纷在自家阳台上挂上国旗,以此表达充沛的欢欣和溢于言表的快乐。仍然有一小撮人是清醒的,这是萨拉马戈式的清醒,这种清醒以直击事物的本质为其特点,痛陈真相、针砭时弊作为勇气的具体呈现方式,最终却以“一个可怜人为自己不爱国的痛快陈词付出了代价,挨了一顿痛揍”而偃旗息鼓。
萨拉马戈的描绘让人类在对永生真切可感的触摸下尽显漫画式的世相百态。庆祝永生上升到爱国的高度,国旗随之具有了象征层面的多义性指向。在人类欢庆战胜死亡这一集体性的狂欢下,国旗得到了夸张的尊重,可要是永生成了常态,欢乐的热度消退乃至消隐,有谁还会对那面挂在阳台上日晒雨淋的旗子勤洗勤换呢。这就是萨拉马戈通过一小撮清醒的人表达出的不同的声音,它是万民欢腾里的异见,亦是众声喧哗中的不和谐音符,经由这份与众不同的清醒,萨拉马戈在故事之初以死亡停摆的方式引出了不再死人的国度里“永生”背面必将突显的一系列惨淡的图景,从而为小说定下了作者驾轻就熟的基调,直面黑暗的勇气与批判现实的锋芒。
不再死人的国度里,教会通过改写教会史度过生存危机,民众们则在庆祝从此获得了永生,可死亡停摆给一些重要行业也带来了难以想象的灾难。因为无人死亡,殡葬业面临全行业失业的风险。为了挽救行业崩溃的境地,殡葬业转换业务项目,以为人类丧葬所累积的经验全力进军动物丧葬,并且将具体实施细则以呈文形式送呈首相批示。与此同时,同首相一道商讨的还有医院的管理者。所有的医院,无论大小,一概人满为患,因为无人死去,也就使得缺少病床成为真正无法解决的现实问题。不过,医院管理者提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将不可逆转病情的患者交予家属照顾,反正死亡停摆,无法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病人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家里,他们都死不了,也都无法康复。
殡葬业与医院所面临的困境引出了行政层面一个不容忽视,也无法忽视的难题,“如果不再有死亡斩断人类没完没了的长生不老梦,我们拿老年人怎么办”。这是一个残忍的问题,被萨拉马戈轻盈地呈现出残忍背后的核心与本质。不再有人死亡的国度,每个人仍然不能永葆青春,仍然会如葡萄烂掉似的老去。这就使得社会人口年龄会呈菱形结构对折,“上端是数量巨大、持续增长的老年人群体,它像一条巨蟒吞噬着下一代”。可以预见的是,无人死亡必然会让养老院同医院一样,陷入人员无法完成循环流动的困境。旧的住客仍然活着,新的住客无法入住,在永生的图景下,增开养老院难以赶上一代又一代逐渐壮大的“永生老人”的茫茫人海。
人类实现了永生,无论政府还是个人,在经济层面都受到了永生所带来的巨大的威胁。对个人而言,永生意味着与保险公司签订的合约在尊重生命的层面已经毫无意义。死亡停摆,保险客户们若是继续支付保费,不会收到任何回报。与之相似,对政府而言,永生意味着养老金的支付将永无止歇。在威胁面前,首相与国王不约而同的认识到,无论在哪个层面所发生的问题,皆是关于死亡的问题。“某些事情需要发生”,在这一共识下,萨拉马戈开启了黑暗的叙述。
死亡停摆并没有波及边境地带,在边境线上,死亡仍在徜徉。这让家里有不死之病患的普通民众找到了一条摆脱重负的坦途。人们纷纷偷运垂死之人前往边境,在那里将其弃置不顾,一切显得极其自然,好似一场皆大欢喜的双向选择,一个选择摆脱重负,一个选择解脱生命。此时,欢庆永生的热度已然消退,直面人生的惨淡让“永恒”的哲学意义彻底消解。民众自发性的选择对生命的解脱行为受到了政府的公开谴责,政府接下来的阻止措施则是加强了边境线上武装力量的部署。与公开谴责相比,当政者私底下却认为,民众的这种出逃行为,“是为国家利益服务的,因为它有助于缓解过去三个月持续增长的人口压力”。典型的萨拉马戈式风格,一本正经的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寓戏拟于官方行文式的辞令中,对沉重的人生、民众的无奈之举赋以谑笑似的化解,在看似轻淡的文字背后饱藏对普通人“僵死的重负”的同情与感同身受的理解。
基于这一理解,萨拉马戈在稍后的叙述里掩映了自己批判的笔力,锋芒未受到丝毫削弱。故事在平稳中流泻,娓娓道出一场关于合约的谈判。一个神秘的组织垄断了偷运垂死之人至边境的业务,并且与政府达成了不能公开的协议。这一私底下的交易让黑手黨作为民众的代言人,以半公开的方式处理难以启齿的脏活儿,人性深处的不忍、怜悯、道德诫律则得以维系。
死亡仿若一个淘气鬼,正当举国上下在没有死亡的日子里逐渐恢复正常,并且正在步入正轨之际,死亡,她突然宣布了自己的回归。
死亡回归的步子迈得悠闲、自在,与她悄无声息的消失不同,她的回归以事先张扬的方式让这个国度所有的人立时进入了全民沸腾的喧嚣之中。各种报纸纷纷在头版刊登了死亡回归的消息,那些醒目的标题无一不带着夺人眼球、娱乐大众的“吸睛意识”。在这场狂欢的盛宴里,连语法学家也煞有介事的在报上发声,从语法的角度点评死亡宣布回归的一份声明,这份声明以信件的形式公之于众,以语法学家对它的专业点评将娱乐至死的漫画式图景推向了高潮。随着死亡的回归,政府在死亡主导一切的问题上释放了全部的压力。具体表现形式又是以悬挂国旗作为庆祝的标志,只是与前一次的区别在于,那是民众自发性的欢庆永生,这一次则是在政府主导下庆祝“生老病死”这一自然链条恢复了它的完整性。
死亡回归让人类社会的一些公共重器,诸如殡葬业、医院、养老院、保险业重新焕发了生机与活力,教会的生意相比以前更加红火,不过,此时去教堂忏悔的人都是一副忧伤懊悔的罪人面容。跟着萨拉马戈亦庄亦谐的叙述,读者已可探知,庆祝死亡回归的热度消退之后,人们方才惊觉,回归后的死亡在带走一个人世间的生命之前,会事先给那人寄来一封信,告知其只剩下八天的时间来安排后事,与家人道别,不论那人是否患病。这是死亡对人类的施虐,它让悲苦笼罩了这个有一千万人口的国度。故事至此,新的恐慌又在民众中蔓延,每个人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这让教堂作为忏悔罪恶的精神庇护所重新得到尊重。与人类获得永生后,教会即失去存在的意义相反,死亡归位,教义又重新拾获在人类精神层面宣讲“死亡是通往天堂的唯一大门”这一正确的导向。
有了死亡,也就有了教会继续存在下去的土壤,它带给人们的治愈性援助一扫死亡停摆时教会的颓势,可却无法改变告解神父们也会收到死亡来信的事实。萨拉马戈的勇气在于,以死亡对神父们勿谓言之不预的去信通知,指出上帝的仆人也是凡身肉躯,当神父们收到死亡来信,得知自己只有一周的时间弥留人世时,对自己正在宣讲的教义的怀疑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对宗教教义的讽刺,对上帝复活的否定,对《圣经》的消解,让作家萨拉马戈站到了“思想者”的高度。
死亡来信在这个一千万人口的国度里成为常态之际,出现了一封寄出去的信被退回的小小的插曲。这是这个二分结构的故事里第二分部的内容。这封信被死亡反复多次的寄出,又反复多次的退回。死亡带着好奇,循着收信人,一个侥幸躲过死亡的大提琴手的生活轨迹,闯入了他那并不丰富的生活。
故事的第二分部在死亡与大提琴手之间展开叙述,为了探究大提琴手对待死亡来信的勇气,死亡化身为一个女子,从一个称谓转变成人类中的一员,通过和大提琴手的交集最终受到了感化,在信仰的层面实现了人性的超越对人类的救赎。
萨拉马戈对死亡本人的描述透着真实的恐怖,她裹着尸布,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一张骨质脸孔,这副来自地狱的形态有着人类对死亡的认知。如此恐怖的描述与死亡化身女子后的形象恰成鲜明的反差。死亡女士出现在大提琴手的排练现场的一刻,就让后者爱上了这个女人。这是形象带来的惊艳,同时,也是爱与友谊、美与艺术结合的设定。死亡女士的美没有具体的文字述说,却在大提琴手对巴赫D大调第六号组曲一气呵成的演奏下诠释出对美的赞颂。原本这支曲谱有一段挺难,自身功力尚不足以开个人演奏会的大提琴手独自完成这支曲子的演奏在死亡这一个观众面前出现了奇迹。这是一次壮举,“幸福的双手让大提琴低语、畅谈、高歌、咆哮”,通过流淌的乐章,大提琴手与眼前的这个女人完成了爱的交流。
爱的奔腾让作者表达出对“‘人类的团结、友谊和爱’的终极信仰,它是艺术和艺术家的价值根源”。萨拉马戈用理想化的笔触重建人类的尊严,在死亡对人类的生命毫无怜悯的随意攫取下,艺术表现出巨大的力量,它如末世呼啸的风暴,撼动了死亡坚不可摧、对生命予取予夺的意志。大提琴手的演奏带着对艺术的尊敬,亦谓对生命本源的尊敬。生命本源出于自然的馈赠,在不加掩饰的自然的一面,大提琴手演奏时的真情流露,让“死亡明白了,永远别去打扰沉浸在艺术中的艺术家”。
相比民众自发性欢庆永生、在政府主导下庆祝死亡回归这一场场难以留下记忆之痕的狂欢的盛宴,音乐,这一流动的盛宴,在死亡亲手烧毁自己将要寄给大提琴手的信件时,见证了宗教不遗余力宣扬的神迹的出现。不信神的萨拉马戈将人类彼此相爱视为最大的神迹,以此完成了“生命永恒”的价值重塑。冷若坚冰、透着恐怖气息的死亡只需伸出一个手指就能将信件点燃,可她却如同一个寻常主妇似的来到厨房,划燃了一根火柴。极其普通的对日常生活范式的描述,在萨拉马戈对细节的敬意下,用一根火柴的温度融化了人类面临的寒冬。
不错,一根普普通通的火柴,它象征和解、寓意救赎,它点亮了“爱”的光辉。死亡与大提琴手相爱了,在艺术的感化下,人类的命运得到了翻转。
“第二天,没有人死去”。相同的句子出现在小说开头的首句和结尾的末句,完成了文本独特的循环,也完成了“永恒”的轮回。在小说开头,它拉开了人类永生的序幕,同时,隐含了继之而来现世的惨淡,“永恒”的哲学意义受到质疑和消解。在小说结尾,它通过死亡与人类的和解,摧毁了死亡自己定下的铁律,在对日常场景温情脉脉的叙述下,蔓延开来的博爱成为承载人性、重塑“永恒”的希望。这是萨拉马戈的希望,亦是人文主义者的期许。
(全文完)
参考文献:
[1] 符辰希.萨拉马戈小说创作的黑匣 以《死亡间歇》为例[J] .上海文化,2018(1):57-64.
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