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天空后篇--第一章

第一章

闽南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往事经过太多太多,可是提起来,我心中仍然对这里是喜欢的。

厦,漳,泉,闽南三角州,不必太多累赘的词来歌扬或者赞美。你坐在这三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泡上一壶茶,仰头望着的天空,十之八九都是碧南碧面的,干净透彻中飘着白云,阳光撒在你身上,恹恹欲睡。

所以,后篇里,我还是那个纯粹的固执的楚忆忆。只不过,却开始对很多东西缴械投降了。命,常常是一个让你觉得无法抗拒的字。年经的时候,你或者不信,年长的时候,莫名其妙的你就尊从了。

(前面十篇讲述了那样多的挣扎,后十篇希望是大彻大悟的解脱。)

这一座集旅游,购物,美食等一体的滨海城市,确确实实是休闲的好居所。

这里大大小小的客栈旅馆洒店不计其数,分布于鼓浪屿,曾厝垵,厦大,白城等地,其中曾厝垵的最为集中,也最有特色。这些客栈或靠山或有水,可听海看蓝天,也能沙滩漫步放风筝,喝咖啡,每一项听起来都有是无比舒服悠闲,小资。

当你不面对太多生活压力时,全心享受生活,身无旁骛,从来都是舒坦的。

这么多地方的客栈里,鼓浪屿的价格最高,没办法,独特的岛屿位置,独特的人文历史,独特的古有建筑,不是真的身份够逼格,或需要装逼格时,真心不选鼓浪屿的客栈。鼓浪屿的客栈最大的宣传词是,枕海听涛,极目海景,随心漫步。

这一切,曾厝垵的客栈都能有,价格更低调。所以其时曾厝垵的客栈更平民,所以更火爆。

偶然的一个机会,认识了一家叫闲庭信步的客栈,老板叫郑伯。

说是偶然,其时也不全是。那会子,刚做完手术正处于休养阶段,一个人废在宿舍的时间太长了,觉得非常无聊。老邹说是要回来,可是横店那边还有一些事情收尾,至少没个三五个月的搞不定。锦朱蜜月刚过,我也不好常打扰。高杰天天上班值大夜,我也不想和他天天相对腻歪。考虑到长期瘫在屋里不见阳光的确实过得太锉了,又不太想即刻复工进入那些激烈的工作斗争中,所以想找一份相对轻松点的兼职混上一年半载的。

高杰正好认识一位老乡,在鼓浪屿岛上开旅馆,但那个老乡的旅馆暂时不需要招人,便帮忙推荐了同行的另一家客栈,就是闲庭信步客栈。厦门的客栈圈里,彼此之间很多是互通的,一边处于相互竞争的位置,一边处于相互协作的组织。有时候自家客房满了,又有客人预定,就会将客人推荐给同行其它家,所以相互间是有联系的。

闲庭信步客栈,位于环岛路曾厝垵村庄半山腰,并不太靠近路口和公交站,从客栈到海边也得走到十几分钟。按位置来说,并不是非常有优越性。但是高杰介绍的一般是靠谱的,所以我很乐意前往。

闲庭信步,取名于洪应明的《菜根谭》中的那句“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一看这取名之人是颇有淡泊江湖的超然之意,应该是颇有才识的。

第一天到客栈的时候便被它吸引住了。

首先位置安静。曾厝垵的大部份客栈位处步行街,附近多是鱼庄,大排档,饮料店,小吃摊等,其时是非常热闹吵杂的。所以对于我而言,这样位于山腰的客栈,闹中取静,空气清新,相当完美。

第二,环境优美。就跟小说电视里的山野住所一样,有着十足的脱俗意境。依山而建成一所两层的小四合院,红色小砖围着齐腰的一道矮矮的墙路,院门外一棵大的龙眼树,树干盘枝错节,伸延到院内。客栈有一个木门,但实际因为院墙很低,这门更像一块招牌而已。四合院是当地民居改建,刷着浅灰色的墙色,没有花哨的装潢,与周边其它五颜六色,斑驳纷彩的客栈相衬起来显得静寂安逸而恬稳。门外有石阶,顺着石阶而下,可以走到环岛路海边,一直到木栈道,黄厝,会展中心。

我必须得来个广告:如果你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觉,这里有你要的感觉。如果你喜欢身处都市却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乐趣,这里有你要的乐趣。如果你厌倦吵乱的生活,想找一处远避人群的地方,捧一杯茶,吹吹风,发呆,看书,想念回忆过往,这里也有。

的确,我满满的喜欢这间客栈。

老板郑伯,江西人,来厦门已经有20年了。刚开始只是租住这间民居,后来旅游业兴起,客栈模式渐渐潮流起来,他就将这间民居改成客栈,算来也开了十来年了。

他长得很瘦很高,五官很开,脸上额角很多皱纹,喜欢戴着一只棕色太阳帽压到眉毛处,他脸上总是有淡淡的微笑,一看就是那种平易近人,谈吐儒雅和善的类型。

老板娘,也很瘦,但与郑伯相反,虽谈不上愁眉苦脸,但总感觉一脸苦相,不知道是否在忧心客栈的生意,加上衣着朴素,乍一看很显老。不过人也很好,只要你和她聊上几句,也总能感受到她那种热心的关怀。

本来郑伯的客栈有一个小妹妹在打理杂活了,他的儿子又刚大学毕业回来,正一边打工作一边在客栈里帮忙,所以并不是很需要招人。但一听说是朋友介绍,二话不说,便让我过去了。

所以客栈目前总工作人员是五人。老板,老板娘,老板的儿子,小妹妹,我。

客栈几人的分工是这样:老板娘总管客栈所有账务,买买买的所有活是她的,菜类,所有日常用品,工具,装饰等,厨房的所有饭菜是她亲自下厨做的,味道相当地道,完全吃不出江西口味,看来二十来年的居闽生活已然完全将她改造成地道的厦门人了。她好像客栈的灵魂人物,将客栈和家人打理得井井有条,温馨舒适。

郑伯,平时不直接管理客栈的工作。有客人定房到了火车站,机场,车站啥的,他会负责接待。客人在客栈休息的时候,会叫上客人到院子里泡泡茶,闲聊话谈,要不讲述厦门的前尘往事,时下见闻,或者听着客人述说开心的伤感的故事。经常会看到他坐在院子的龙眼树下,默默的靠在藤椅上,半低着头,静静听着坐在对面的人讲着话。他很有耐性,也不抽烟,有时候你看着他平静如水的神色,不由有一种心中有海,静而无边的感觉。他还有一个习惯,早晨傍晚,他固定会到海边散步,一走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候会叫上老板娘,但大多时是独自一人,风雨无阻。

郑伯的儿子,在上海读的大学,学的计算机什么工程专业,刚刚毕业。平时协助打理一下客栈生意,因为学的计算机,所以网络上所有宣传,页面设计呀,订房网站什么的,全是他自己经手的。郑伯和老板娘结婚得晚,所以算起来是中年得子,对他很是疼惜,但不宠腻。说也奇怪,郑伯和老板娘都很瘦,就不知道为啥他们的儿子长得有点胖,性格看起来有点内向,很是沉默实在,平时倒腾着电脑,不怎么和人聊天。但客人如果是自己和他预定房间的,一般他会亲自从头到尾接待,不需要我们操心接手,算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孩子。

小妹妹呢,成都人,老板他们叫她小茹。大约是成都比较偏远山区的,没读什么书,在郑伯的客栈也做了五六年了。平时客栈打扫卫生,换洗床单窗帘,烧水洗刷一类的全由她一人搞定。相当勤快强悍,总能特别认真的完成手上的工作,时效很高。郑伯一家对她很是喜欢,并不当她是外人和员工,总是妹子妹子的叫她。

我在客栈的工作很简单,接接网络订单,接听来电,安排一下入住,收钱开票,交代注意事项,有住客需代购门票,请问行程什么的就处理一下,有空的时候帮小妹妹晾晒床单窗帘啥的,打扫一些前台。原这活是老板娘和小妹妹分摊了的,我一来,她们稍微轻松点。

他们一家人经营着的这家客栈,给人一种勤勤恳恳,朴实不争的气氛。在曾厝垵形形色色的众多客栈旅馆当中,这更像一处农庄,紧紧的依附在半山坡,开门欢迎来客,闭门自有静乐。客栈生意不算很红火,但也不算冷清,总之房间基本总是陆陆续续都有客源。多是回头客。

郑伯一家人很好相处。平时,他们在客栈吃住,都是叫上小妹妹和我的,并不避开我们单独吃好喝好啥的,水果饮料一类的也时常供应,并不苛待员工。小妹妹也经常私底下和我说,在这家客栈工作了这么多年,老板一家待她非常好,工资也并不比别家的低,所以她愿一直在这时做工,也愿当作自己的客栈一样去做好工作。

但郑伯他们自己很少有朋友来往,尽管和同行保持着联系,偶尔相互调整一下住宿,但确实很少有朋友过来找他们一家人。我在这里住了一些时间,没看到过他有朋友过来。但不过,他们对外人其时很和善的。

据说郑伯,在海边散步的时候,多次救助过在附近游泳的游客,和迷路的小孩子老人。

过往的乞讨者,只要站在院子外,老板娘都有会端上饭菜馒头一类,还会留个百来块给对方。周边的老人家如果行动不便无人照顾,她会一日三餐给带吃的喝的。她也经常到献血站献血,碰到客栈里的客人身体不舒服啥的,她总会精心照顾,细心做些饮食给对方。

而郑伯的儿子收养过几十只流浪猫狗,后来因为有规定不让养才交由收留站。他经常会带着吃的到收留站看那些猫狗。

郑伯自己一家人关系也很融洽。郑伯和老板娘感情很甜蜜,很默契,他们总会在各自忙碌中,相视一眼,便知对方要什么。但他们平时交谈得不多,通常好像只要眼神交流便可以。他和他儿子也是交谈不多(他儿子性格确实内向)。所以,郑伯常会一个人坐在龙眼树下,看着矮墙外的景色,或者一个人到周边散步吹风。他们一家过得忠厚低调,比较精确的说,有个词--朴实。

这是朴实的一家人。

但不知道谁说的,越是沉默不言的人,越有很多惊涛骇浪的过往。

我这人对人的性格有很强烈的敏感度。许是在闽宝集团多年的职业生涯,我总能很容易透过一个的表面看到其内心真实的性情和人性。这也许,也是我多年负累难轻,所以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到很好的原因。

所以我对郑伯很好奇,总觉得他淡然的表面下,有很伟大的过往,有很多的十里洋场江湖往事。比较清闲的时候,我会和郑伯一起坐在院子里喝点清茶,聊上几句。

我在闽宝的工作性质,接触过很多很多各行各业的人群。虽然我厌倦与人打交道,厌倦与人要故作熟络的交谈,但一旦需要,我还是很容易能抓到交谈的重点,打开话题。

我和郑伯的聊天,确实是我主动,但并不牵强也不故作熟络,或带有目的,相反很轻松。聊了两次,我便发现,郑伯其时是一个博学多问的人。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熟通政冶经济也真不过份。

他会谈起少时读书时的乐趣,参加组织过文化大串联的轰轰烈烈。后来工作时的遇到的很多人,有恩师,有孽徒,有同行的竞争打压,有朋友的协助,后来认识了老板娘,便带着她长途跋涉到了厦门。刚开始人生地不熟,艰苦的给当地人打着散工,后来生了儿子,盘了民居,开了客栈。

这些东西,他似乎已经不会和老板娘说,也不会和他儿子说,更很少对住在客栈的客人说,可能因为我打开话匣子了,也可能他觉得我是一个病人需要陪聊,他就和我说了。

他说的时候,一边喝着温气袅袅的茶水,一边慢慢的娓娓而谈,偶尔停一会自嘲笑笑,又继续接着往下说。他的那些风云岁月,苦苦乐乐,似那山涧泉水,汩汩而出,细而不断,总让人觉得清甜,却意犹未尽。

我知道了他有一个坎坷的前半生,我知道了他有一个待人宽容的过往。似乎和别人一样的过往,但又似乎和别人不太一样。

这些大约都是真实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时而闪烁精神熠熠的眼神,时而浅淡短瞬的暗郁的放空,我总觉得这不是全部。

从他读书到串联,到工作,到娶妻生子,到厦门租房,开客栈,按他的年龄纪事推算,他工作到娶妻中间有近十年的时间里,他没有谈及,这一段时间,他讲述的过往中是空白的。

要么这中间的十间里,他虚渡了光阴,无所事事,全无做为,要么经受了诸多难言的刻苦铭心的摧残式的打压。按他的性格处事风格来说,前者不太可能,但如果是后者,选择不言其时也是合理的。人家能说的这些,或许就是愿意让你看到的全部。这已经算得上足够的信任了。

而我过去的三十五年,经过也足够写一篇小说了。如果我说得太多,在他面前会显得矫情,我也不习惯对人倾述,所以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但他总会在一些关键时段,会抬头看我一眼,并不催促我,听我一句带过也不打断。

大约有缘的人,相识后总会很容易交谈起来自己无法对其它人倾述的东西,这种感觉用一词形容叫一见如故。我与郑伯相差二十来岁,按他说的,我们之间叫往年之交。

老板娘并不吃醋,相反似乎很高兴,每每见到我与郑伯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并不上来打扰,只是在厨房里忙着,偶尔过来加加水,对我笑笑,又走开忙碌了。也仅限于此,老板娘和郑伯的儿子也对我和善微笑,但却不如郑伯一样,喜欢和我闲聊。

总体来说,我在这里工作,还算蛮轻松开心的,身体也恢复得很好,没有犯过一次病。高杰过来看我的时候,还说,要不你就这里多做些时间,等身体好全了再说。

我心里明白,我在闽宝的沙场纵横的那些年,刀枪剑雨里,从遍体鳞伤到坚如铁骨,可不是白费的经验。

纵然这里淡静安稳的生活确实有益于我身体恢复,但我并不会真正喜欢这样的生活。一只习惯挣扎于泥泞的泥鳅又怎么能习惯活在清水淡溪中。

我总是会离开客栈的。重新投入到那泥泞之地,去继续挣扎,斗争,去继续过泥鳅该有的生命历程。

但使我提前离开客栈的原因并非是我提前返回闽宝,而是客栈被勒令关闭营业。

大约两个多月后的某一日,我从医院复诊回到客栈,看到客栈大门被贴了封条。

院子外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有周边的居民,有附近旅馆的人,有游客,总之很多陌生人。郑伯一家人不知所踪。

小妹妹在坐在院子外的龙眼树头,呆呆发楞。

我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双眼泛着惊恐和迷茫,那是一种交织着矛盾的复杂的眼神。我一直认为,单纯的小妹妹是作不出这样复杂的眼神的,但她此时的双眼确实是这样看着我的。

“郑伯呢?客栈为什么被封?发生什么了?”我问她。

小妹妹楞楞,胆怯道:“他们说郑伯杀了人?”

我楞楞了。

,,,,,,

“你说什么?”

“他们说郑伯杀了人。”小妹妹小声的重复了一遍,她的脸上是迷茫的,眼神中却是恐惧的。

“杀了人?!”我反复问她。

“他们说二十年前,郑伯在别的地方杀了,逃到了这里,然后就现在被抓了。”小妹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了头。

我看着她,然后看着贴了封条的客栈,又看了周围指指点点的吃瓜群众,竟有些恍惚。

,,,

第二日,当地报纸网络头条,均报道了一篇二十年前杀人逃犯的消息。

二十年前,某人在东北某处,联合其它两人,故意杀害一名当年同时下放的知青。后来逃犯潜逃不知所踪,此案直到日前方告破。

网上登出两张对比的照片,左边一张是郑伯的,瘦瘦的,神色沉稳冷谨,另一张是一个陌生的人,那个陌生的人,看着年纪很显小,长得白白胖胖的,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只灰色镜框,长长微卷的头发被风吹得飘逸洒脱,俨然是那放荡不羁的叛逆少年。

两张照片看起来并不是同一个人,也标着两个不同的名字。但底下的一行文字却说明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

二十六年前,郑伯并不叫郑伯,他就是叫那个陌生人的名字。

二十六年前,他逃出东北后,改名换姓,甚至将外貌也改变得判若两人,辗转多地之后,将老婆和孩子也全部换成另外的身份,潜藏在厦门的这家客栈里。

后记便是以郑伯的身份经营闲庭信步。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卑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劳忧者自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不妄取,不妄予,不妄想,不妄求,与人方便,随遇而安。

最早的出处是:<菜根谭>:劝道诸人,为人做事能视宠辱如花开花落般平常,才能不惊;视富贵高位去留如云卷云舒般变幻,才能无意。宠辱不惊,看花开花落,胜似闲庭信步;去留无意,望云卷云舒。

郑伯最初的本意,应该就是想要这样的意思。淡出江湖,晨钟暮鼓,潜藏于止,忘记一切过往。

可是,或许,江湖从来没有忘记一些杀戮。好人,坏人,是杀戮的因果,亦是结局。他是一个坏人,但他有时候是一个好人。

我在闽宝也见识过很多,看似慈善悲良之人,满肚子坏水,为争权夺位,不惜使尽龌龊手段。

我在卓姐那里,也见到识过,看似隔壁儒雅斯文的大爷,实则是社团老大,高利贷砍人占地头,说一不二,还能谈笑风声。

坏人不一定长得像坏人。但这些人是真的坏,郑伯,我想像不出他是如何的坏。至少他们一家对我是很好的。

余生,我不会忘记有一个客栈叫闲庭信步。它的院子宽阔,龙眼树是茂盛,环境很安静优美,里面的人都很好。但如今它被关闭停止营业了。

我认为余生很长,我认为不会再与客栈相逢。但有时候,故事总是有套路,却总是又出乎你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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