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要开始写身边人的故事，一定是先拿老李开刀。
我们常常聊起，现世中一个人存在的问题，80%都和他的原生家庭有关。这个80%还是保守数据，基本上每个人的处事行为和人生态度都和他的童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和老李都懂这个道理，也都承认自己身上的问题能在原生家庭找到症结。
然而，成人最痛苦的是，你知道自己的症结在哪里，却很难去改变。
1
老李有个小她两岁的亲弟弟，12岁之前，她的生活很普通。父母在青海打工，他们姐弟也一直在青海生活。母亲重男轻女，弟弟娇纵蛮横。像很多那样家庭的女孩一样，老李很有眼力见，听话懂事，晓得如何讨好大人。
她说起12岁之前的生活，总是面无表情，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只有一次，她说她生日，忘了是几岁，她爸执意要去青海湖为她庆生。
10月份的青海已经很冷了，她爸借了辆车，到了青海湖老李的妈妈和弟弟嫌冷不肯下车。老李她爸从后备箱拿了一支手扎风筝，牵着老李的手到湖边放了一下午的风筝。
老李眼泛泪光，说青海湖真的好美啊！
2
初一那年夏天，老李的妈妈出差了。老李的爸爸为儿女买了两张从青海到镇江的火车票，将老李和他的弟弟送上了站台。
他塞给老李100块钱，对12岁的老李来说是一笔可以买下世界的巨款。
他爸说他工作忙，不能陪他们一起回老家过暑假，但是大伯会在镇江接他们。
老李说：爸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从那以后，老李就没有再叫过爸爸，也没有说过“我父亲”，就算跟我聊起，也只是说“他”、“那个人”或者“李卫年”。
3
1999年，上个世纪最后一年的夏天，从青海到扬州，几乎横跨了一个中国，需要坐两天的绿皮车。
那个人买票买的急，买不到直达扬州的，买了到镇江的票，没有座位，只有站票。老李攥着弟弟的手，在洗手台上坐了两天。
到了镇江，老李和弟弟傻了，人山人海，大伯在哪里？在出站口转了几个小时，也没有看到大伯的身影。
她掏出电话本给大伯打电话，大伯正在家里吃晚饭，完全不知道他们姐弟从青海回来过暑假。
从那个时候开始，那个人就消失了。那个暑假，一过就是十七年，老李再也没回过青海。
老李说，他在送我们上火车的时候，就已经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吧！那个年代，人贩子那么多！
4
老李家有个三爷爷，在他们家族里算是比较有脸面的人物。
当老李的妈妈出差结束，发现青海的出租屋里人去楼空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老李家知道这两个包袱算是甩不掉了。
爷爷奶奶叔伯姑妈都在哭穷，谁也养不起这俩孩子。三大爷说，那也不能不管吧！吃喝跟着爷爷奶奶，平时叔伯们都照顾点，人家妈也会给生活费的。以后没钱来跟我拿。
就这样，老李和弟弟总算有学上了。
有一次学校要交200块钱的费用，老李不记得是什么名目了。
还是夏天，午休时间，她端坐在三爷爷办公室的角落，等三爷爷午睡结束。天花板有一支吊扇，三爷爷的桌前有一台电扇。吊扇没有开，电扇对着三爷爷“吱吱”地转着。
老李看着吊扇，想去扭动开关。她又看看窗外，想打开窗户透口气。但是她憋着一口气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怕弄出什么动静吵醒三爷爷，三爷爷会不高兴。
可是三爷爷睡醒还是不高兴：又来要钱了？
但是老李还是最喜欢三爷爷的，没有三爷爷，她连学都上不了。她也不讨厌爷爷奶奶，没有爷爷奶奶她得露宿街头。虽然爷爷奶奶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大过年为了省钱也不让她看电视。
但是她做梦都想解脱离开那个地方。
5
老李离开的第一步，是选了离家最远的高中。
然后就认识了我！
认识老李的时候，觉得她活泼开朗，性情豪爽，完全看不出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
她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甚至更阳光。只是别人都喜欢寒暑假，她却十分讨厌。学校宿舍一关门，她就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老李的弟弟是个男孩子，不管如何，爷爷奶奶也都热饭热菜地养着。可是老李一回家，爷爷闷不吭声，奶奶指桑骂槐，她就算一刻不停地干活，那个屋子里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她给我打电话，说我去你家玩吧！
那时候的我很善良，不像现在这般讨人厌。
我说：好呀！我买了周杰伦的新专辑，你来我给你听。
那三年的寒暑假，初中、高中玩得好的几个同学家，每年她都轮着去。
你家住半个月，她家住一星期，小心翼翼看着大人的脸色，她害怕朋友的父母感到厌烦。
有时候实在没地方去，她也会带着弟弟去江西的外婆家。
她说外婆对她可好了，小时候就是外婆带大的。可是外婆穷，身体也不好，养不了他们姐弟。
6
老李离开家的第二步，她心想事成考上了南京的大学。
她奶奶不同意她上大学，已经为她找好了工作。工厂的流水线上，一个月下来会有1800块钱的收入。
老李天天哭着给她妈打电话，求她妈帮帮她。
她妈说：你想上大学也可以，学费自己想办法。
老李不哭了，整天琢磨着怎么挣到钱。借钱、打工，连卖血都想了。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三爷爷主动找到了她，说学费他可以出。但是怕老李以后出息了不管弟弟，所以让老李签个协议，同意主宅变动到大伯的的名下，日后由大伯照顾弟弟。那份不动产变更的协议上，老李的弟弟早就签了字。
就算是到今天，老李也不明白那份协议有没有法律效益，李卫年就算死了，第一合法继承人也应该是还没有离婚的她妈。
不管怎样，那房子还是到了大伯的名下。
就算时光倒流，再来一次，老李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签字。
她签了个名字，拿了8000块。
从那以后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她助学贷款、勤工俭学挣来的。
她活力十足，像一只不会停下的陀螺。
她说：你不知道，自己挣钱的感觉真好！
7
老李供他弟弟念高中念了半年，他弟弟辍学不念了。说学不下去，想跟朋友出去闯世界、挣大钱。
老李想劝，但是找不到他人。只有在没钱的时候，他才会接老李的电话，说自己过得困难，让老李给他打钱。
这陆陆续续一接济就是8年！
我那时候开始黑化，我说：你不管他会死啊！
老李有时候也狠心不想再管，但是老李的妈妈会打电话来哭：“你不能不管你弟啊！他多可怜啊！连高中都没有念完。你可是上了大学的啊！”
老李哭着反驳，哭不过她妈，也就妥协给了钱。
给了钱就能消停一段时间，想联系她妈跟她弟都难。
要点生活费老李省吃俭用也是能负荷的，毕竟她工作的热情每天可以坚持48小时。
从老李毕业那年开始，她妈对老李说：“你弟是个男孩子，早晚要结婚的，现在女孩子多势力啊，没钱怎么结婚啊！若不是你把老家主宅卖给了你大伯，你弟结婚好歹有个住处啊！”
老李说：你什么意思？
她妈说：你得帮你弟买房。
老李说：房子太贵了，我买不起。
她妈说：那你每年给我三万，我存着，多存几年就够首付了。
老李告诉我，她妈也不是让她全出钱。就是让她出个首付，老家县城，首付也不贵。
我说：你脑子有病吧！你就算出了首付他们有钱还房贷？你不用帮着还？结婚酒席没钱，你要不要支援？生了小孩奶粉钱你要不要出？以后小孩上学付学费你要不要给？你自己助学贷款还得还三年呢！
那就是一个住着吸血鬼的无底洞！
老李说：好累！好想嫁个有钱人！
8
说说老李的恋爱史。
老李是很容易爱上一个人的，只要那个人对她好一点点。
那个人对她好一点点，她就忘了自己想要嫁个有钱人。
老李不愿隐瞒自己的家庭，害怕有一天被对方发现了会被嫌弃。所以总是在确定关系之前全盘托出。
年少时候，是没有男生打退堂鼓的。老李的身世激发了他们的英雄主义情节，恨不能立马起誓呵护老李一辈子。
每一次老李都会相信对方的义正严辞，觉得自己得到了真爱。
老李在爱情里是自卑的，所以拼命地用体贴对方的方式弥补。然后每每对方的英雄主义退却之后，就会感到烦躁甚至厌恶。
男方不愿意主动提分手落得一个抛弃老李的名声，于是烦躁和厌恶更加升级，言语伤害或者冷暴力。
老李默默忍受了，因为她的字典里没有放手，她发过誓绝对不做李卫年，爱一个人就会爱到底，除非那人先放手。
男生们分手总是很狼狈，要承认自己不是英雄，还要找出很多理由，说和老李性格不合！说老李是个好姑娘自己配不上！说老李的爱太承重让人透不过气！说自己的爱没有老李多不想耽误老李！说老李事业心太重了，他想找一个腻在身边的姑娘！
老李躲起来哭哭，擦擦泪又去工作了！
老李说：谈过几次恋爱，就有点理解那个人了。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多痛苦啊！我若是他遇到我妈那样的人，过也过不下去，离也离不了婚，也会想一走了之吧！我不再咒他死无葬身之地了，我理解他了，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他！
9
老李想起有一次她妈出差不在家，他爸带回来一个阿姨。很温柔很漂亮，给他们姐弟带了礼物，还简单利落地做了一桌饭。
老李很喜欢那个阿姨，因为她对老李很好，笑盈盈地夹菜，不会偏心弟弟。
小时候不在意，长大想起李卫年看那个阿姨的眼神就恍然大悟了。
老李的妈妈听人说李卫年和一个女的跑了，还跟那女的生了个女儿。
老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从未见过面完全感觉不到存在的妹妹。
老李对那个妹妹没有恨意，她觉得这个妹妹应该幸福，毕竟只有她午夜梦回时不会被噩梦惊醒。
老李她妈不这么觉得，诅咒李卫年的时候，也从不放过抢走李卫年的那个女人和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孩。
老李有时候听不下去，劝她妈说话别那么恶毒，小孩子是无辜的。
老李记得是过年在外婆家，她妈气得掀了桌子，骂老李是个白眼狼。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偏向那个王八蛋，那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呀？你怎么不跟那个王八蛋一起走？你有没有良心啊？是谁把你养这么大？你还帮他说话！”
“我怎么帮他说话了？就你们恨他，我不恨他么？”
“你怎么恨他了？你哪里恨他？”老李的妈妈吼道。
“你要我怎样？捅死他吗？”老李声嘶力竭，大声地问。
“他要是站在你弟面前，你弟就会捅死他！”老李的妈妈脱口而出，以更大的声音回击。
那一年老李没有什么积蓄，后来跟我借了三千，凑了个八千给她妈，才稍稍缓和了母女关系。
老李说：好希望世界末日赶紧到来啊！
10
我一直认为有结尾的是小说，现实生活总是无头无尾。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有些事过去也就过去了。
2012年12月21日，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
钱还是要存，房子还是要买！日子还是要过！
那一年，老李凑了三万块钱给她妈，全身上下还有一百多块钱。欠我九千块钱，我说我再借你一千凑一万吧！
她不要，说过万她压力太大了。她接了团，不回家过年了，一百块够用了，下了团就有团费了。
我是不爱借老李钱的，讨厌她无止尽地填补她妈和她弟的黑洞。每次都义愤填膺义正严辞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下次我绝对不借给你。下一次，看她为钱焦灼的模样，又不忍心，不想她去找别人低头，就骂她一顿，再借点给她。
不是走投无路，哪个女孩子愿意一直低头跟人借钱啊！
老李说没有办法，给她妈钱，就当买个清静，她不想大过年的她妈夺命连环call连哭带骂！
可是她妈还是给她打电话了。声音颤抖，语无伦次。
她弟在旁边抢过手机说：“他回老家了！”
“谁回老家了？”
“他！李卫年！他回老家了！我跟妈正坐火车去老家堵他呢！”
老李下了团之后，马不停蹄地回了老家。
亲戚们都在，也有说笑，但是气氛尴尬。她妈和她弟见到她嘘寒问暖了一阵，眼神有意无意地瞟着角落里的李卫年。
十几年不见李卫年，他老了很多，完全没有当年的英气。若是在街上碰到，老李大约是不敢确认的。
那种情形不是她打量李卫年的时机，见李卫年向她走来，她把头撇向了一边，她想了一路要怎么面对他，真近在咫尺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完全忘了自己的策略。
老李说：我真该写个稿子读！酝酿了十几年，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11
老李想多了，以为她妈和她弟会跟李卫年闹得鱼死网破。但是李卫年给老李的妈妈买了金镯子和金项链，还承诺要给老李的弟弟买房子。
李卫年买了人参送给三爷爷，又带了各种贵重礼品送给奶奶叔伯，感谢他们对老李姐弟的照顾。
自从爷爷去世之后，他们连电话都没有给老李打过，更别说见面了，现在一个个却好似跟他们姐弟很熟，一家人的做派。
他们在中间劝着，先把李卫年数落一顿，然后说：人都回来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他肯回家，还是值得原谅的。
李卫年也给老李带礼物了，青海特产牛肉干。
“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老李说：我不要牛肉干。
李卫年：那你想要什么？
老李说：我也要房子。
老李的妈妈从旁边跳起来：“你一个女孩子要什么房子？你早晚是要嫁人的。”
老李没开口，面无表情地坐着。
李卫年说：“这样吧！等你嫁人的时候嫁妆我多出些，让你嫁得风风光光的。”
嫁人？老李突然觉得很好笑，从前她怕自己嫁不出去，是因为单亲家庭，如今倒是父母双全了。
“我不要嫁妆！”老李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贪心？你想要什么？别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老李的妈妈指着老李的鼻子说。
从前老李是听不得她妈指责她的，她从小到大努力地讨好她妈，希望她妈妈疼她、爱她、认可她。所以她妈说她不好她就极力辩驳，努力讨好。
那一刻她不急了，她直勾勾地盯着她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跟你们断绝关系。”
12
老李回到南京，又躲起来哭了几天。
她妈跟她弟轮番给她电话轰炸。
总是铺垫些李卫年的坏话，说李卫年其实就跟那女的在一起三年，三年之后就分了。一直没回来是觉得没脸见家人。
说完李卫年，再说说自己多么不容易，她妈哭诉拉扯大两个孩子有多难，她弟抱怨自己一直被人看不起，最后劝老李原谅李卫年，还大家一个完整的家。好似这个家不完整，都是老李的错！
老李也不说什么，只听着他们蹩脚地说着各种借口，扯出各种理由。一不高兴，她就挂断电话。
挂了几次之后，老李的妈妈没有耐心了，终于开门见山地说：“户口本是不是在你那边？”
老李知道，李卫年回来是办二代身份证的，他从前的旧身份证已经不能用了。那一年，没有身份证连火车票都买不到了。
老李说：“想要户口本，把年前我打给你的3万块还给我先，我借的朋友的。”然后就挂了电话。
任凭她妈再怎么夺命连环call都不接。
然后她妈真的将三万块钱打到了她的银行卡。
收到打款短信后，老李就去营业厅换了手机号。
是的，老李换掉手机号，她们家人就找不到她了，没有人关心过她住在南京哪里，在哪里上班，有哪些朋友。
后来老李在她弟的QQ空间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出去旅游的照片了，她弟弟晒了机票、晒了酒店、晒了合影。
他们三个人一起冲着镜头笑，像大多数家庭的全家福，一副幸福美满的模样。
老李又哭一场，将她弟的QQ拉进了黑名单。
老李对我说：也许我早该听你的，只是不到这一步，我都没有办法放手。
13
老李开始过上了孤儿的生活，除了逢年过节分外凄凉，她和普通的同龄人没什么差别。
两年后，她遇到了S先生。
S先生长相秀气，是老李喜欢的类型。
S先生冲动执拗、不善社交、没什么事业心，控制欲很强。
他对老李很好，精心布置他和老李的小家，为老李做饭，时不时给老李准备些惊喜。
老李常常在我们面前抱怨S先生，说他控制欲太强，到哪去、见什么人都得提前跟他报备，不能不接电话，不能不回微信，不能喝酒不能晚归。
我和潘小姐都是翻不停的白眼，不是对S先生，是对强忍不住开心，满脸幸福洋溢的老李。
一个需要存在感的人遇到了一个需要安全感的人！一切都好似命运的安排！
明年他们准备结婚了。
老李现在也有问题，买房的压力，工作的压力，S先生父母想抱孙子的压力。
但是这些正常人会有的问题，让老李很踏实。
虽然很多为人处事与人言谈或者需要抉择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的自卑和不自信已经深入骨髓，老李只是默默心疼自己，笑笑面对人生，好似过去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老李想带S先生去青海湖放风筝，告诉S先生青海有多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