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德六年,西北之地的吐谷浑频繁侵扰唐朝边境,是年五月初五,霍国公柴绍领兵往赴,八月,吐谷浑归附唐朝。
史书上浓墨重彩的辉煌一战之后,轻描淡写道:同年,柴绍之妻平阳公主薨。独有军功,不输男儿。及薨,追谥曰昭。
长安城的五月,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
你依旧美好,我却垂垂老矣,病若沉疴。
【一】
柴绍近来总是梦到初见三娘的那日,五月榴花开满了长安,火红的一片,点燃了城池里半天云霞,煞是好看。一身水红芙蕖袄的小姑娘,英姿飒爽,身下桃花马,银枪斩落满树榴花纷纷,池子里小荷微雨亭亭,衬得眉宇间的英气,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温婉。
他隔了漫天花海,看她一出百鸟朝凤枪,一招一式舞得漂亮。突然之前,那红缨银枪便直指他的眉心——“你是何人!躲在这里偷学我的枪法!”
银枪斩榴花、落满肩头。
他随手拈下风中一朵,扶枪跃马而上,从她身后勒住了缰绳,马扬起前蹄,她便落入这个陌生少年的怀里,一瞬间慌了心神:“你做什么?!”
而少年只是温柔地将那朵榴花别上她发髻,笑道:“李公家的三娘子果真名不虚传!”
火红的榴花灼灼,映得她面色泛红,灿若云霞。
【二】
唐国公李渊的几个嫡子里,只有一个女儿,排行第三,所以都称她三娘,年幼时卜得一卦,言这是一位上马能战下马能谋,才智不输男儿的奇女子。三娘的名气早已传遍了整个长安城,谁都道李家有个姑娘,不爱红装爱武装。
她得意洋洋的对柴绍说起这些的时候,柴绍正在念乐府里的那一阙《木兰辞》给她听。“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柴公子,若我有朝一日能作个女将军,兵临千军,运筹帷幄,一定很威风!”
柴绍心里没来及地一悸,她一脸天真的看着他笑,那笑容明媚美好,便让他突然有了想守住一辈子的念想。“将军啊,打打杀杀的,还是我来替你当吧。”
他拈下飘落在她发梢上的一枚花瓣,轻轻勾了勾唇角。
三娘出嫁的那日,依旧是榴花满城,错落的花树灼灼如火,蔓延至府邸。高高盘起的云鬓下,她偷偷笑着,偷偷撩起面上的幂篱打量周围。骑马走在最前面、一袭红纱绛公服的新郎,像是被灼到了一般,一下子又收回视线,红涨了脸,唇角却带笑。
一路随行的小孩子闹哄哄笑嘻嘻的,他们跟着大人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柴绍,柴公子。
她心里也不由轻声默念着,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三】
佳偶天成,本应顺遂安稳,可乱世里天道总也无常。隋义宁元年四月,李渊在晋阳起兵,白旗誓师。
起兵之时,就已经秘密派人召回当时还在大兴的柴绍和三娘,可事情还是泄露了出去,二人在路上遇到隋军拦截,柴绍身负重伤,三娘也不知所终。他孤身一人,仓皇辗转回到晋阳,失魂落魄。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她了,故人的名字却顺着南来的风传到了战场,传遍了长安。
“李娘子于鄠县庄,散家资招引山中亡命,得数百人!”
“李娘子掠地至盩厔、武功、始平!申法誓众,远近咸附!”
“李娘子勒兵七万,威振关中,号称‘娘子军’,已举义旗!”
捷报一封封传来,只有这时,他才会稍展紧皱的眉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他想着他的小将军,一身戎装,策马长枪,朔风掠过飞扬的眉目。欣慰之余,却暗暗立下誓言,许三娘一生平安喜乐,再不会让战场的腥风血雨惊扰她半分,毕竟她是个女子,毕竟,她是他柴绍的妻子。
【四】
唐军的讨伐势如破竹,三娘得封平阳公主,夫妇二人因有军功,自然备受赏识。乱世里祈愿顺遂安稳,安知永远只是祈愿。一段宁静之后,直到武德六年,那一场漂亮的吐谷浑之战。
那日柴绍被困于山谷中,以为此一战再无胜算。他一直在担心三娘,如果他战死此地,以三娘的性子,一定会请兵为他报仇,他很害怕,比死亡更害怕。晋阳起兵之时,他弄丢过她一次,他不能再让她有一点危险了。
唐军早已人心涣散、精疲力竭,可就在敌军又一波箭雨来袭之时,谷中忽起琵琶声,而后天降大雾,敌我皆入雾中。那着红衣、执银枪而来的女子,若九天仙子下凡。军士皆惊为天人,以为必有神助。
可是突围得胜的柴绍,却疯了一样要找那女子。
有人劝他,仙子定是功德圆满,重回九天了。只有柴绍知道,那才不是什么仙子,那个人就是他的三娘。那一出百鸟朝凤枪,除了他的三娘,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能舞得这么漂亮。
凯歌一路直到长安,庆功,封赏。
可他听到的第一个有关她的消息,便是李三娘率娘子军,已偷偷奔赴吐谷浑接应他。秦王亦是随后,领军日夜兼程,前往吐谷浑。
快马传信的人,没有一点音讯。直至那一日,秦王凯旋,带来的,是戎装凝血的三娘。她躺在冰冷的木车上,一身戎装、轻阖眉眼。他的小将军,就这样战死在了沙场上,像她说的那些马革裹尸的英雄。
军士皆着白衣,百姓挤满了长街,失声痛哭。
而一直站在一旁的柴绍,此时如出神一般一动不动,面上也竟不见一丝悲喜,良久,他缓步走了过去,将三娘冰冷的身子轻轻抱了起来,他用朱色的袖口小心擦去她面上的血污,终是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回来了,小将军?”
他抱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仿若怀中是他稀世的珍宝,宠溺而无奈地轻叹一声,“回来就好。”
【五】
后来,李渊为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罢朝,后来,他看见长安城十里哀歌不绝,白幡一片连绵至古道,李渊说,这样她的魂魄归来时,不至忘记了回家的方向。
军士为她举殡,军乐为她送行。前后部羽葆鼓吹、大辂、麾幢、班剑四十人、虎贲甲卒。
她是大唐的公主,是李家的女将军,也是柴绍,唯一的妻子。
柴绍把自己关在房里滴米未进,只是守着三娘一幅画像。“你从小就任性,说了这么久,还是本性不改。”
“早和你说过,姑娘家就该在阁子里绣花弹琴,你学什么不好,偏去练武。”
“前些日子武儿还问起你,我总不能说他阿娘当将军去了……”
想了想,却又无奈地笑笑:“可要是只会绣花弹琴,就不是李三娘了,对不对?”
轻轻抚过那画中人的眉眼,想起正是长安榴花满城的时节,明艳的一片。“你回来,我带你去看花,好不好?”他仿佛又看到那一年,一身水红芙蕖袄的小姑娘,银枪斩落满树榴花纷纷。一出百鸟朝凤枪,一招一式舞得漂亮。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
可他的小将军,永远留在了武德六年那个榴花满长安的初夏,留在了初见那一日,他眼睛里漫天花海的一片明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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