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幸福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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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秋天,我走过一个落叶纷飞的大道,来到尽头十字路口的警局。脚踩在叶子上,发出难听的咯吱声,就像断掉的褐色骨节。我的父亲已经失踪了一个礼拜,我去报警。

我心情忐忑的推开门进去,发现里面只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旧的警服,灰色头发透着油光,黑色深邃的眼睛,挂在一个大鼻子的两边,脸色非常苍白。他坐在一个旧的办公桌的后面,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像是知道我要进来一样。

“你来了。”警官的声音有点突兀,又有些深沉,就像一只呛水的猫。他说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好像知道我要来。此时我往窗外一看,居然是白白的一片,根本就没有了街道,没有了树,没有了落叶。

好像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他双手撑在桌子上站起来说,“你父亲是不是失踪一个礼拜了?”破旧的桌子似乎不堪重负,发出怪异难受的声音,就像一匹四脚笔直站立的马,突然折断了关节。

“是的!”我告诉他说。

他长得很高,我只能抬头看他,发现他后面的陈列架上放着的不是档案,而是一本本各异的书,其中有一本是我最近爱读的《苏菲的世界》,它是挪威作家乔斯坦·贾德发表于1991年的一本关于哲学史的长篇小说,故事简单迷人。我只看到书脊,所以并不知道它是不是挪威语版,如果是的话,我可读不懂。

“好的,”他又说话了,语调也没变,“我也听说了你父亲失踪的事,经过调查,你父亲跑去了别的平行空间,你知道什么是平行空间吗?”

他突然问我的这个问题,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我不想在警官面前撒谎,所以我告诉他,“我看过一些书,比如曹天元的《量子力学史话》,伽莫夫的《从一到无穷大》,还有霍金的《果核中的宇宙》,在这些书里,或多或少都提到过一些关于平行空间的内容,以至于让我懂得了一些。”

“既然你知道,那我就不多做解释了,我将带你去别的空间寻找你的父亲,不过必须要快点,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说完,警官从旧桌子后面走出来,裤子上沾了很多灰,好像是蹭到了旧桌子的底下,他也发现了,于是厌恶的拍了拍。

我听到他的话,心里有点紧张,我感觉口干舌燥,喉咙也有些发紧,好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被发现了一样,我咽了一下口水,问警官说,“你这里有水喝吗?我有点口渴了。”

“门口的右边有饮水机和一次性的杯子,你最好快点,我没有很多时间。”他指了指门口,声音有一些急耐,像是一言不合就要自己一个人走了一样。

我匆忙的跑到饮水机旁边,拿起一个白色的镶着翠色花边的一次性杯子,按下饮水机前面的一个蓝色出水按钮,接了一杯水,快速的喝完,差点被呛到。

我用力的咳嗽了几声,转过身想回到警官面前,却发现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头上戴着棕色的猎鹿帽,披着黑色的披风,嘴角还有一个烟斗,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他的衣兜里肯定还有一个放大镜。我如此笃定,是因为他穿的是阿瑟·柯南·道尔笔下福尔摩斯的装扮。而且我不认为一般人换衣服能这么快,所以我就更加诧异,不过也许他不是一般人也说不定。

他也感受到了我奇怪的眼神,于是他说到,“那套衣服太脏了,所以我换了一套。”

“你是福尔摩斯吗?”我问他。

“不是,我只是恰好有一套和他一样的衣服而已。”他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整了整衣冠,似乎非常的不适应,想来这套衣服他也不常穿。

我现在很难用语言表达我的心情,并不是因为事情有多奇特,而是我感觉到了一种不知名的恐惧,就像一个守灵很多年的老人,在某一天,突然发现阴气深深的墓地里有一个自己的坟墓。

警官缓缓走过来,低头用眼睛看着我,就如一只猛虎仔细的审视一朵刚刚绽放在枝头的蔷薇,细致而且危险,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你爸爸可以在每个空间进行跳跃吗?”

我并没有回答他,我有点害怕的低着头,我看见我脚上穿着一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这也许是我爸爸送给我的某个生日礼物,我是这样猜测的。

他没有停下继续在说,“只有没有历史属性的人,才可以跳跃空间,你爸爸已经失去了他的历史属性。”

我感觉非常惊讶,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过历史属性这个词,所以就急切的问他,“到底什么才是历史属性?”

“你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死亡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了我一句。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小心翼翼的说,“是不是当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忘了他,才是真正的死亡。”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很奇怪我能说出这些话,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讲了一种,还有另外一种,当一个人的存在感消失以后,也是一种死亡。所谓存在感消失,就是你还活着,但是这个世界却再也没人记得你。”

我突然感觉有些难过,好像自己睡在了一个昏暗的树心中,四周都是黑沉沉的树皮,我不管是醒来还是睡着都看不见东西,我对他说,“可是我还记得我的爸爸啊!”

“不,你一定忘记了你的爸爸,不然事情可就复杂了。”他皱了皱眉头,好像也想不通是为什么。随后他又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腕,接着说,“跳跃空间都会留下痕迹,我们先去第七十三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号空间,那里留下了跳跃的波痕。”

现在有另外一个难题在我心中缠绕,我实在是忍不住,所以就问他,“那你呢?你为什么能跳跃空间,如果你是一个没有历史属性的人,但是你现在认识我了啊,我将会记得你。”

他的眼睛眨了眨,扫了我一下,“我不仅没有历史属性,而且我没有任何属性,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你这段历史的任何一个空间。”

这个说法太难理解了,我无所适从的晃了晃我的脑袋,想细细思索一下,但是根本没有一点头绪,我放下这些又问他,“那我爸爸到另外一个空间,认识了新朋友是不是就不能再空间跳跃了。”

“还是可以的,”他回答我的时候,将手从我的手腕上松开,“他在另外一个空间,无论他认识谁,都只会把他当成那个空间的你的爸爸,而不是他自己本身。”

“一段历史有多少个平行空间?”我又问他,因为这是我急切想知道的。

他挠了挠他那灰色的头发,似乎颇为懊恼的说,“你怎么如此多问题,我是真的非常赶时间,”虽然他这样说了,但是他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量子力学有一个多世界解释,以历史的一件事为起点,不同的选择都将衍生出一个新的平行空间,每一个子空间里面,又会因为一件另外的事衍生出更多的空间,一段历史的空间基本上是无限的。”

我并不在乎他对时间的焦虑,而是对他这个说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沉思片刻,对他说,“按照你这个来理解,是不是就存在这样一个空间,我做的每一个选择,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正确的,在这个空间,我一定能走向最幸福的终点。”

厚重的历史和飞快的时间总是焦不离孟,我不知道人的一生是不是只包含了这两种东西,也不知道这用科学能不能解释得通,这让我想起了薛定谔在他那本名扬四海的小册子《生命是什么》里面说的一句话:科学从不强加于人们任何事物,他只是陈述,而他的目的也只不过是对客观事物做出正确恰当的陈述。这位薛定谔先生曾经用一只让人谈之色变的猫,对经典实在的物理世界的消逝做出过抗争,直到贝尔不等式将世界决定论击垮。

警官似乎真的非常赶时间,他没有再和我讲话,举起手轻轻一挥,我眼前的画面突然出现裂痕,就像一块被石子击打过,却没有击穿的玻璃,接着画面又被拉长,变成一条条纹路合在一起,如人手上的指纹无数层的叠在一起,再过不久,就变成了水波般的涟漪。

“跳跃通道已经打开了,跟着我走吧。”说完他拽住我的胳膊,力气很大,我一个趔趄,从画面中钻了过去。

我们还是待在警局,但是我知道,这是第七十三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号空间的警局,我环顾四周,发现很多东西都有点改变,比如放在饮水机上的一次性杯子现在是白色的,旧桌子后面的陈列架上的书也不太相同,只是那本《苏菲的世界》还明显在列。

警官带着我,推开门离开警局,走过我来时那条落叶纷飞的大道,来到了我家。

这是一栋典型的南方小楼,花园的篱笆应该是刚刚刷过新漆,还散发出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可能是因为秋天的原因,花园里的植物都已经枯萎。秋天也是有花能盛开的,不知道为什么这里面一朵都没有。

“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人在不在。”警官将我留在花园外面,自己推开院子的门走了进去。

“如果他在,你会和他聊些什么?你怎么确认他就是我真正的父亲。”我透过篱笆对他说。

“我不用确认,”他的脚步没有停,“我只要和他交谈,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属于这个空间。”警官走到小楼的门前,敲了敲,不久就有一个人开门,他们在门口交谈了几句,警官就进楼了。

站在外面,百无聊赖,我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想知道这个空间的云朵和别的空间有何不一样,可是不管在哪里,每次抬头看云朵都是不一样的,这就让人无从比较了。

我低下头,看见有一个人向我走来,他穿着黑色的薄夹克,齐耳的褐色碎发,明亮的眼睛下面还有几点雀斑,他手里拿着一个画板,应该是刚放学回来。

他看到我非常惊讶,也许发现了我和他长得一样,见了鬼一般的问我,“你是谁?”

我实在是听过太多次这个问题了,于是像往常一样回答他,“我就是你。”

这样的问话和回答似乎重复了无数遍,我被这个世界束缚却又似乎没被束缚,能离开却又似乎不能离开,我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的出身,却不知道为何我会在这里。我在无数个空间中穿梭,走过无数次轮回,和一个个自己交谈,希望能知道自己是谁,希望能找到最幸福的空间,好像我一直在走一个圆,走了一遍又回到原点。

为了更加和他靠近,我试着用话题来打开更多谈话,我问他,“你是喜欢画画吗?”

他看起来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他和我聊了很多,中世纪的教堂壁画,文艺复兴时的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十七世纪的巴洛克和十八世纪的洛可可,直至毕加索和马蒂斯的现代美术。我其实对美术不太了解也不太喜欢,但是为了让他觉得我就是他,我一直在附和。

我觉得我们应该是聊了很久,因为我看到树上的叶子都落尽了。他和我说再见,推开院门进去的时候,警官正好出来,他们两个互相奇怪的看了一眼,并没有交谈。

他出院子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是否和另外一个我交谈了,我对这件事情撒了谎,我对他说我并没有和那人说话,他来的时候,我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了。

警官长长吁了一口气,“没有就好,我们应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说完他站立不动盯着远处的虚无,像是在思索什么,又像是在寻找什么。这样的时刻只持续了一会,他回神又说,“我们去三千五百号空间看看。”

我们换了一个空间,这个空间的小楼很旧,篱笆东倒西歪,院子里杂草丛生。警官进去的时候又将我留在了外面。

我觉得我肯定又能遇到这个空间的我自己,果然,我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

他和爱画画那个人差别太多了,他穿着破旧的外套和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灰扑扑的跑步鞋,他见到我,有些畏缩害羞的说,“你又来了。”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糖果递给他,“你爸爸还打你吗?”

他非常喜欢我的糖果,收下后放进他的衣兜,“有时候喝醉了酒就会打我。”

这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刚想再和他说几句话,却发现警官从小楼里面出来了,我忙和他说再见,但是警官还是发现了我和他已经谈上了话。

等这个空间的我离开,警官恼怒的对我说,“你为什么要和他聊天,你知道这样会遇上大麻烦吗?”

“为什么我不能和他聊天?”我问他。

“因为一个空间不可能有两个相同的人。”他的话带着严厉的苛责。

“谁说的,你难道没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吗?”我不无嘲讽的说。

“你不用狡辩,这明明是两码事,”说着他又抓住我的手,“走,我们去三七号空间,那里的痕迹很淡,应该是你父亲很早前去过的,我们去调查看看。”

三七号空间的小楼已经荒废了,杂草都长进了屋子里,我们兜兜转转都没有找到人,只能去隔壁问了问,隔壁的人说这个小楼已经好久没有住人了,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也不知道去了何方。

隔壁人说的话,似乎对他启发很大,沉思了片刻,他突然眼神锐利的盯着我,“我有一个猜测,空间跳跃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你。”

真相总会大白于世,不过是迟早的问题,我并没有说话,我想听他讲下去。

“我一直以为你将你父亲忘了,原来并不是,其实你才是那个没有历史属性的人。”他突然提高了语调,“你究竟在寻找什么,那个最幸福的空间吗?”

“是的,我才是那个能跳跃空间的人,”我拔出早就藏在怀里的匕首,扑过去刺进他的胸口,这件事情我做过太多次了,肯定不会失手,“我不仅在寻找那个空间,我还在寻找我究竟是谁?”

尸体躺在地上,慢慢变得透明,接着化成一道白光消散在空气中。虽然我也奇怪,为什么警官的尸体和别人的尸体不一样,但是我见过太多次,早已经习惯了。

我又一次来到三千五百号空间,我穿上破旧的外套和牛仔裤,以及一双灰扑扑的跑步鞋,敲响了小楼的门,开门的是一个酒鬼,我畏缩的对他说,“爸爸,我回来了。”

在三千五百号空间,我不知道为什么,又要去重复这件事,同样的一个秋天,我走过一个相同的落叶纷飞的大道,来到十字路口的一个警局,我的父亲失踪一个礼拜了,我去报警。

我又推门进去,还好每次碰到的警官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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