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曾在C的一本小说里看到了自己:内向文科男,喜欢阅读,听音乐,看电影,独来独往,确乎缺少某些东西,却并不十分渴求什么,坚持着自己的一套说不清道不明的哲学,不给别人造成妨碍,有着相当程度的内心需求;由于年少无知,干过几桩糊涂事,所以时常有些担心,害怕往事会自行找上门来,将过得本就不甚光辉灿烂的自己打入废墟;长大后干着一份普通的文字工作,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一切顺其自然,直到被生命里偶然出现的人或事牵引着,自然而然地恋爱,婚姻,生子。
以一名普通读者的眼光来看,这样的人物恐怕不足以成为一部畅销书或一本名著的主人公,但C自有独到的手法和深刻的思想为其赋值,否则不可能写这样的内容。小清新里蕴含大深刻,这正是Z所期待的生活的面目。所以从青春期到现在的一段较长的时间,Z对C尤其迷恋,无论是其生活行为还是其写的小说。
当然C的读者千千万万,Z是最不特别的那种。但是,识人之美,在于度己之身,Z的一切行为无不以自己为中心,以堪称狂妄和强大的想象力在对象世界中不断肯定自己。从名画里品出苟且,从缠绵情歌中听出悼亡,从简单的风景描写中看见姑娘的倒影,在故乡的小径发现大漠刮来的风沙,在寂静无人的星夜听到外星人占领地球的图谋——类似的创造不胜枚举。Z对此有所警惕,却并无多少愧疚。在亲人的坟前哭不出来,同学结婚了不去参加,教师节不给自己的老师祝福,沉默地看着父母的可怜的争吵和发小的伤感的泪——我们大概只能为自己活着。所以厌倦了工作内容就辞职,以后大概不会有碰面机会了就删除了联系方式,伤害了别人后又很心安理得地说我没有关系,无论别人如何苦口婆心而自己总是认真听讲、决不悔改;闷在自己的房间里,懒睡,观想,手淫,在各种评论区臧否人物,关注政坛,从异国人的赞美声中寻求自豪感。
但是流水的本质并不在于“流”而在于“水”。普通的日常生活里面总会蕴藏着某些不一样的东西,那才是我之为我之所在。我理顺自己,但不耽于幻想;我时时回顾,但不钟恋前缘;我荒废时光,但努力感受所见。我不会永永远远地庸碌下去。无论我是真的泯然于众人,还是只想贩卖与众不同,我的内心肯定酝酿着某些字句,像燃烧的火把,将我引向某种特别的境界。
我可能需要劝告,需要央激,需要挽回,但是我从未失去自己。纵令喜欢之人不为我所喜欢,我依然可以平静地爱与生活。
我可能需要一场真正的恋爱,来让我了解世界的另一半面目。我可能永远离不开酒气作祟的村庄,永远画不出心内的神圣彼岸,但是我从未松懈过自己的审美。
成功是成功者的回报,失败是失败者的嘉奖。我什么都做不好,就专注做自己;我干啥都不行,就享受这过程。
当然我也需要人理解。我们的妈妈总是夸赞别人家的小孩,说他们忙前忙后干这干那,有灵活的手脚精明的头脑,不需要大人去分配指点好劝央求,让我们也去人前看见搭手招待客套。但是说归说劝归劝,我们总是做不好这些,因为不喜,因为怕麻烦,因为不想勉强,也因为怂。生命因果相连,存在互不牵扯。何必献丑呢?赠人印象,只是徒劳。作为我当然不能脱离我。可是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心又总是有瘾,特别希望能过瘾止瘾戒瘾,该如何克服这种不似矛盾的矛盾呢?都是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大人了,人家更想听到的不是看看再说,而是试试再说,然而说出了便能够到吗?我想还是罢了。彼物归属于彼,此刻存在于此。
Z放下C的书,叹息一声。到了这时节,再去细读什么精彩的小说也不见得能拯救自己。一场又一场的心灵思辨更是自取其苦。那些清新的字句,轻盈的旋律,飒朗的走姿,恬美的笑颜,柔顺的晚风,有趣的作业,愉悦的聚餐,真诚的灵魂对话,都去哪里藏匿起来了呢?我的身边有谁呢?我孤身一人罢了。
哎,人生最难的还是想通啊,等想通了,大概便乐哉了。闲情忽起,于是哼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复何求?”
也许是该出去好好走走了。
但想到刚才的经历,想到多日未曾仔细清洗自己,加之不再纯净的天空,“出去好好走走”之类的想法很快又作罢了。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透过窗帘的一丝缝隙,Z看见夜渐渐黑了。果然,神都是在走神中走远的。似云屯星聚个天,如梦幻泡影个球。
Z将脸扑进柔软的枕头。他想到瘟疫,想到癌症,想到远方的战争,想到那些知道名字却没去看的电影,想到被迫听人打电话的许多失眠之夜,想到辞职后不知所归的潦草岁月,想到一直停留在心头的旅行,想到充满生殖器与幻灭感的小说,想到那几个还没画出来的故事。他曾在哪儿感受到幸福。他的痛苦覆盖着芸芸众生的痛苦。他能给的不过是一种无精打采的喜欢,如草露,如烟雾。情爱之外,生死之间,大物为何?希望是什么?可恶的L。可恶的X。可恶的Y。可恶的匹普,可恶的艾丝黛拉。可恶的丘比特,可恶的月老。可恶的银河系。可恶的无常。可恶的妄念,可恶的幻象。随你们去吧。笑也罢,泪也罢,反正我今天是不爱了。不爱了又能如何呢?你在你那里存在,别处的那个只是与你略有关联的幻影而已。精彩极了的世界存在,糟糕透了的世界也存在,但那条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却似乎并不存在,抑或是其不对自己开放。自然而然,一直站在“小冲头”的Z,也始终没找到那座“宏大市”的入口。幻影一帧一帧地闪过。时间一呼一吸地流走。夜晚清醒,白日做梦。没有酒的沉沦,还有知觉的无聊。上起来没完没了的班,闲下来刺骨锥心的慌。吃得熟悉了的店,吵得烦人的广场。潺潺如流水的旋律,差点意思的清唱。美妙的拖延。治不好的文艺病。神仙歌词,魔鬼在唱。迷途寸寸延展,死亡步步逼近。错误仍在积蕴,弱势永无转圜。我爱上你的倒影。看上去像一头野兽,掉入了庸琐的陷阱,无颜咆哮,奋力突围,几近困毙。谁将的?猎人?恋人。在天地打造的点阵内比邻,相仿的动作,相仿的形体,你在何处等我?街道上各种潮流,潮流内各种悲欢。从众生布设的圈套中出走,一样的过客,一样的天涯,我到哪里找你?人世间都是色尘,色尘外都是虚空。虚空中的光环,虚空中的少女,虚空中的婚礼,虚空中的相逢。虚空,刻意的虚空,伟大的虚空,寂漠的虚空,三流的虚空,虚空的虚空,一切的虚空,虚空的一切,虚空般肤浅的G大先生。没有酒,没有烟,没有争抢,没有偷盗,没有钻营,没有怨毒,没有读者,没有批评家,没有马克图布,没有梦幻千寻,但不成样子了,完全不成样子了,谁还描画天堂?谁还制造字句?谁还幻想奇迹?一切俱非了,如见花开,行者亦无言了。我还能做什么呢?羽化登仙太病,落地为尘很蠢,我想灰飞烟灭。喔,不!二十载委玉埋香,纵令化飞灰,我不愿意只一会。